“二爷,这件事太过蹊跷,我觉得应该派人追查。”邵晖对沉坐在椅中的左震道,“从上个月开始,已经有点不对劲,连着两笔买卖都不顺利,总是在细节上出点小岔子,好在两次都发现得早,有惊无险。这一回更离谱了,货到北平,刚靠上码头,居然就惊动了北平特派员专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批人马围追堵截,强行开封验货……照道上规矩,除非他们有确切的消息,否则态度不会这么强硬。”
“我不是已经通知你临时换趟船了吗?”左震一只手支着额头,眼睛看着桌上的纸和笔,脸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微微起了波澜。
邵晖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在青帮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来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与其说是属下,倒不如说是兄弟更恰当。
关于青帮在暗中进行的走私生意,照例一向是左震和邵晖亲自打点,从不轻易假手他人。至于码头上那些生意,还有货仓、钱庄和赌场,平常都交给石浩、坚叔、麻子五他们几个;石浩管船、坚叔管货仓、麻子五管赌场,除非是特殊的大买卖,这几年左震已经不太插手平常的杂务。
前几年,他们走私的数额非常庞大,从黄金、珠宝、钢材、煤油、木材甚至到军火,都有涉足;铁路和水运都有暗桩接应,除了不碰烟土,几乎所有紧缺的货都做过。一方面是因为局势动荡、政府涣散,缉查得不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向寒山投资华隆银行,长三码头又刚刚开始扩建,需要大量的后备资金。
近两年码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华隆银行也顺利扩充,而且缉私当局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很难喂饱,走私的成本和风险都增加了不少。所以青帮走私的范围已经逐渐缩小,不仅如此,还放弃铁路改走水运,把出事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邵晖在这一方面可说是行家,由他经手,不应该有任何纰漏才对。
可是一连三批货都走漏了风声,最近这一批运到北平交易的药材,甚至引来了特派员专政署的人,这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对方在暗我在明,一举一动都在人家掌握中……那是自己这边的人出了问题。
邵晖沉默半晌才道:“这回是我疏忽,差点着了人家的道儿,要不是二爷通知临时换条船,只怕这批货跟兄弟们都得遭殃。”
左震温和地道:“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常常分心,大概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
“二爷,照我看来,这回我们遇见的对手,应该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已经动了手,我们这边才刚刚察觉。”
左震淡淡道:“这不是一两个人有胆子做的事,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人了。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月内,封锁所有水路的买卖,我们不急,用不着冒险;然后从这三次走货的人手开始清查,从头到尾,只要经手的人就一个也不能放过。”
“一个也不放过?”邵晖的脸色微微绷紧了,这么一来,牵涉的人未免太广了。
“不要惊动别人,包括石浩跟老六他们几个,这件事你亲自办,要快,要小心。”左震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有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邵晖不禁一震,“是,二爷,我立刻彻查。”
左震站了起来,“先这样吧,我去一趟华隆银行,然后还得去百乐汇看看。这一阵子大哥跟谢宝麟争华商会主席的位子,英楠又争跑马场的地皮,四面树敌,我有点不放心。”
邵晖道:“连向先生跟英少那边也不太平?会不会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觉得呢?”
邵晖沉默下来。刚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看来,一波风雨又快来了,他已经几乎听见天边的闷雷声。可是看着左震的背影,又觉得有点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爷在就没问题。这些年刀里枪里来,水里火里去,什么危机没见过,可是每一回,二爷的周密、冷静和胆量都能带着兄弟们闯过来。有时候他也不禁感慨,在二爷一贯的平静温和之下,到底隐藏着多深的心机、多大的担当?
左震到百乐汇的时候,向英楠也难得偷闲,正在看新舞的排练。
“怎么这么好兴致呀,竟然在这里看排舞。”
向英楠笑着说:“只是好久没有看了,所以就看看啊。”远远地看见茗绣走过了,他便说:“茗绣来了,好像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她了,出落地越发好看了。”
昨天在这儿的就会,茗绣也在场,向英楠竟然说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左震替茗绣有些不值。“怎么,你看上她了?”
“震,你真会开玩笑。”向英楠现在满脑子都是刘惜梦,根本不可能想不到别的女人了。
这一点左震是清楚的,他既为茗绣感到可悲,喜欢了那么久的人,不但不喜欢自己,还喜欢上好朋友。可是另一方面又有些小小的侥幸。
向英楠冲茗绣叫喊着,拿过手边一只酒杯,“茗绣,早上好呀,刚好震也来了,我们喝一杯。”
“不行——”茗绣一看见酒,头立刻大了一圈,昨天的宿醉差点没要了她的命,直到今天还头痛恶心,只闻见酒味就已经想吐了。
“我好歹也算百乐汇的老板,老板敬你的酒,你都敢不喝?”
“昨天我才刚刚喝醉过!”茗绣脱口而出,“要不是二爷,我到现在恐怕还躺在大门外边爬不起来呢。”
向英楠怔了怔,“喝醉酒?跟左震?”
“不是,不是跟二爷,是冯三少。”茗绣解释,“二爷只是……碰巧看见,然后……送我回去而已。”
她说着,慢慢声音低下来。不知不觉她在隐瞒,为什么呢?她跟二爷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很平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提起宁园两个字,似乎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昨晚的事情。今天一整天,都在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切都是幻觉不是真的,可就是莫名其妙,到现在还定不下神来。
向英楠又说了句什么,茗绣有点恍惚地抬起头,“刚才你说什么?”
跟英少说话的时候,她居然走神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怎么又跟冯三少扯上关系?那种人,你还是少惹的好。”向英楠蹙起了眉头。
“他叫我喝酒,我怎么敢不喝,你忘了吗,我不过是百乐汇的一个舞女。二爷不过是借我一张帖子,带我进场而已,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的舞伴吗?”茗绣笑了,“要是拉拉扯扯搞砸了你的晚会,就好像上次张老板那样,你的跑马场计划不就泡了汤?对了,后来还是惜梦替我挡的酒呢,听说是你带来的?”
向英楠怔了怔,“难怪她昨天醉得那么厉害,原来是替你挡酒来着。”
茗绣坐上桌子,“对不起啊,都怪我,若果不是我,惜梦不会也喝醉的。每次我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事,你不用自责,她已经没事了。”说起来,向英楠还要感谢茗绣呢,如果不是她,自己昨晚又怎么能和刘惜梦在一起呢?不过冯三少竟然把刘惜梦灌成那样,这笔账可不能不算,以后找到机会,一定好好教训他!
“英少,向先生来了,已经等你半天了。”
向英楠和茗绣同时回过头,一眼就看见左震、向寒山和石浩,远远地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他们身后不远,靠着栏杆处,居然还有明月和阿娣。向英楠想,怪不得看不见左震,原来上去陪大哥了,也不叫我一声。
只不过远远打了一个照面,连他的脸都还没看清楚,茗绣心里已经先猛地一跳,这一跳那么剧烈,连她自己都好像听见那“咚”的一声响。二爷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向英楠却是一阵高兴,一把拉起茗绣,“今天什么日子,难得连大哥和明月都来了,齐刷刷在百乐汇碰面。走,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茗绣来不及犹豫,已经被他拉了过去,一路上了楼梯,向英楠老远就扯开嗓门,跟左震抱怨:“你还真不够兄弟,大哥和明月来了该喊我一声呀。”
左震却只是笑了笑,淡淡道:“看你和茗绣聊着,不好意思打扰呀!”
茗绣脸一发热,低下了头。其实,她和英少就是随便说说话的。
向英楠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昨天领事馆的人要我帮忙,说有一批法国商行进口的古董、香烟,又怕潮又怕碰的,所以想用长三码头最好的船和最好的货仓,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左震没说什么,只回头吩咐石浩一声:“这差事就交给你去办。”
石浩答应着:“是,二爷。”
明月浅浅地笑着,在旁边插了一句:“英少真是好大的面子,这么大一个顺水人情,你说句话就算了?就算是自己兄弟,也没这么便宜的。”
“谁说的,我向英楠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今天晚上的宵夜,我请。”
明月笑着啐他一口,“真阔绰,出手就是一顿宵夜!不知道吃的什么好东西,值一条船。”
向英楠道:“这你就猜不着了,我刚叫人订了一篮阳澄湖的大闸蟹,晚上刚好送到,这季节吃这个可不容易。你们赶了一个巧,正好尝尝鲜。”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茗绣,还没开口,茗绣已经知道他要交代什么,“我知道,开一间包厢,二爷喜欢的那一间。你们先坐,我去准备。”
印象里,除了昨天那场晚宴,向先生和明月还是第一次上百乐汇来;左震更不用提,以前还常常看见他,可是这阵子,连着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么难得大家凑在一起,就连她,都跟着欢喜起来。
学校才刚刚放学,向英楠准时出现在刘惜梦的面前,她都无奈了,这些天向英楠是怎么回事,虽然以前也来,但这是隔几天来一次,可最近未免来得太频繁了吧。有时候上课,学生都为这件事笑过她了。
“你别老是来了可以吗?”刘惜梦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
“我不想见到你。”
若是以前,向英楠听到这样的话早就生气了,可他现在都习惯刘惜梦这么和他说话了,所以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呗。”
“你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是吧!”刘惜梦都快被气疯了。
“大概是吧!”向英楠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茗绣出糗了,哈哈!我们大家可都看着呢。”
茗绣?刘惜梦立即问道:“茗绣她怎么了?”
“我就知道我一说茗绣你肯定紧张,而且有兴趣,别着急,听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