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茗绣,刘惜梦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两个人一个礼拜总要见上那么三两次,虽说见面时,茗绣还是那个茗绣。只是,刘惜梦还是很难接受,偶尔她也会去百乐汇,躲在角落里,看着茗绣越来越熟练地接待着客人,脸上的笑容让她觉得陌生。她很害怕,有一天茗绣会不会变得和明月一样,单纯不在,无论是谁,都能够游刃有余得周旋嗯?
“你在想什么?”
又是向英楠,刘惜梦无奈得摇摇头,冷冷地说:“没什么。”
“一定又是茗绣的事情吧,我已经劝过了,你也劝过了,她不听,非要留在这里。说真的,她自己所做的决定,我们谁都没有办法。”
“我想,我应该跟左震谈一谈。”
“跟他?他的脾气可没有我这么好,跟他谈?”
刘惜梦冷笑,“你说你的脾气好?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不管怎么样,既然是他叫茗绣来这里的,那她就有办法让茗绣离开这里。所以,我一定要找他。”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可以帮你安排。”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以为左震是什么人,是大家都想见就能见到的吗?要是我不帮你,你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到他。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走,今天左震应该来了,我先去找他,然后再叫你。”向英楠也不管错愣的刘惜梦,一边走一边笑,这丫头,总算对我有些刮目相看了吧。
“茗绣已经上得了台面了。”
向英楠来到楼上办公室的窗前,靠着栏杆,玩味地看着舞池中央的茗绣。
左震就在他的身边,只是看着,没说话。
“说来也是,到底是明月的妹妹。”向英楠笑着回头,“要是好好栽培一下,茗绣会是上海滩的第二个殷明月也说不准。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间,这丫头怎么忽然开了窍?再说她哪来的钱,添置衣裳首饰。”
左震不置可否,“既然你也这么说,现在叫她天天陪着人跳舞,有点可惜了吧。”
向英楠摇摇头,“茗绣跟明月不同,明月当初出道早,来百乐汇的时候已经成了气候,茗绣跟她一比,还实在太生涩。得叫她多见见世面,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人物。”
“等茗绣跟明月一样成了气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说,“当初大哥看上明月,明月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以后,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向寒山。”
“这次不会。你不觉得茗绣有点喜欢我?”向英楠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
左震蓦然一抬头,“你——想要她?”
向英楠喝口酒,“震,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机会的话,你跟明月提一提茗绣的事,她到底是茗绣的姐姐。”
向英楠跳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给我!上次我跟明月吃饭,刚提起茗绣,话还没说完呢,明月就恼了,差点没翻脸。她还说,要是把茗绣留在百乐汇,以后就别想进她的家门。我这是何苦来的,这边是你把茗绣塞进来的,那边明月又叫我把她赶出去。下次还是你去跟明月说,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脸。”
“明月不过是嘴硬。”左震一笑,轻轻地拍拍栏杆,“她一向八面玲珑,要是当真不在乎,怎么会三番两次为了茗绣动肝火。”
“……是吗?”向英楠狐疑地问一句,“反正我是不会再插手这桩麻烦事了。”
左震一天没有说话。
“啊,对了,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向英楠放下酒杯。“震,有个人想和你谈谈。”
“谁?竟然这么大的面子,要你亲自来传话,这可是第一次呀!”左震的口吻里充满了嘲讽。“看来这个人面子不小。”
向英楠也不在乎,反正他都习惯左震的冷嘲热讽了。“这你就别管了,总而言之,你好好跟她说话就行了,别摆个臭脸。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去叫她上来。”
刘惜梦越是看着茗绣,就越着急,她真想一把上去把茗绣给拉下来,然后把她带回去。可是又怕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从而给茗绣带来麻烦,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才不得不一直隐忍着,只希望今天晚上快点结束。
幸好这个时候,向英楠跑了过来,“行了,你可以去见他了。来,跟我走。”
向英楠带着刘惜梦穿过人群,然后上了楼,来到左震所在的办公室门口,“你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有事叫我。”
“嗯。”刘惜梦转身就要推门进去,但是顿了顿,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扭过头道:“那个,谢谢你。”说完,立即打开门进去了。
“切,说个谢谢有这么难吗?”虽然向英楠嘴把上这么说着,可还是笑了出来。这可是第一次呀,太不容易了。
左震听见有他进来,想着估计是向英楠要他见的人到了,于是转身一看,想不到竟然是刘惜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向英楠这家伙可真难得,说起来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呢。”
“是吗?”可是刘惜梦关注的并不是这个。“我也不兜弯子了,开门见山,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你,其实是为了茗绣的事情。”
“茗绣?还以为你是遇上什么麻烦,要我解决呢。不过也是,你要真遇上麻烦,英楠估计就不用找我了,他自己就可以出面。”左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茗绣什么事情?”
刘惜梦呼了口气,说:“听说是你让茗绣来这里的,其实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她实在不适合这种地方,我已经劝过了,她不听我的。我想,既然你能叫她来这儿,那也能让她离开。所以想让你帮帮忙,劝劝茗绣。”
原来是为了这个,可左震知道自己也是无能为力,所以他只能摇头。
“怎么,你不同意?”刘惜梦有点生气。“和茗绣相处这么久,我想像你这种阅人无数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儿,要是在这种地方,茗绣她是会吃亏的。你不会想看到这种结果吧。”
这种结果?左震当然不想看到,但是很多事情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你倒是说话呀!左震,我见你也有两三次了,一直对你印象不错,觉得你算是个好人,虽然外面传闻你多么心狠手辣,可我知道这是在上海,不这么做不行。但茗绣是个无辜的人,你真得忍心这么做。我一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看来这一次,是我看走眼了。”
左震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大声叫道:“你给我闭嘴!”
门忽然就被打开了,向英楠冲了进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震你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你不是一向脾气都很好的吗?是不是刘惜梦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别和她计较,她什么都不懂。”
“你胡说什么呀,我说的都是事实!”刘惜梦对向英怒目而视。
“英楠你先出去。”
“可是……”
“我们还有话没有说完,你先出去。”
“那好吧……”向英楠往门后退去。“震,你千万别和刘惜梦一般见识,别动气。”
看向英楠那个样子,刘惜梦烦躁得一把就将门“砰”地给关上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吧,没有的话,我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震叹了口气,想来是没有必要瞒着刘惜梦了,“你知道茗绣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儿吗?难道茗绣和你聊天的时候,你就没有发现,她提起某个人的次数特别多?”
这个嘛……刘惜梦想了想,左震不说还好,一说就觉得好像是,茗绣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向英楠,“这么说来,她喜欢……”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她要留在这里的原因了。茗绣希望跟明月一样,成为全上海最耀眼的明星,这样一来,英楠就能注意到她,就会发现她的美了。”
“可是她的美需要被发现吗?大家都可以看到,那么单纯,善良,我想,向英楠之所以也劝茗绣离开这里,不就是因为想要保存她的这份美吗?”
“可是,你知道的,茗绣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她希望英楠看见的,是不一样的她。所以,我说得已经这么明白了,你觉得我还能说服她吗?”
刘惜梦终于懂了,她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所以现在别说是让左震去劝茗绣,就算是明月亲自出马,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的。“我知道了,刚刚对你无礼,很抱歉。我不打扰你了。”
“等一等。”左震叫住了要开门的刘惜梦。
刘惜梦扭过头,“请问还有事吗?”
“我只是想说,茗绣的努力恐怕要白费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英楠现在的心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哦,是吗?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刘惜梦打开门,走了。
左震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茗绣,在舞池里跟客人周旋。音乐如此悠扬,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轻摇荡,照得她脸上那抹匀柔的微笑,光彩夺目,叫人惊艳。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具。
茗绣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就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她在百乐汇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明月一样,水晶心肝,八面玲珑,应该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应该笑的时候假装笑。
忽然想起当初在凤鸟阁,第一次看见茗绣的笑,温柔,迷惘,纯净而没有心机,却像春风一样茸茸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茗绣来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过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么大,她以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间路还有险恶黑暗。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叫她看见世事冷酷,更不应该把她送到英楠的身边。况且,英楠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
茗绣对面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不老实,一只戴了戒指的肥硕的手,在茗绣的腰背之间游移起来。茗绣还在笑,可是笑容渐渐僵硬,她越是想挣脱,那只手揽得就越紧。
“唐海。”左震脱口而出。
身后的唐海答应一声:“是,二爷。”
“你下去,看看荣姑娘跟谁跳舞,请他喝杯酒。”左震并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神色,可是语气却冷了下来。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楠,也没敢再问,立刻出去了。这位荣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说“左震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的那个荣茗绣吧,她到底什么来头?
忽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其实现在见邢老板,并不是左震的原意。这一阵子,英楠一直在积极筹建跑马场,他和法租界领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经营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关于地皮的事情还没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块地皮,牵涉到广东烟草商邢老板的部分产业,为了交涉这个问题,颇费了一番周折。英楠出的价钱,已经是市价的三倍,邢老板迟迟不愿意出让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说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还跟沈银容的私下较劲脱不了关系。
沈银容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尤其近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风生水起一路暴发,势力已经扩展到上海各个角落,小看不得。
倘若只是英楠生意上的事,左震绝不会闲着插一脚,英楠也是条狐狸,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英楠足以应付,除非他开口,左震犯不上跟着锳混水。只是,根据青帮的眼线,沈银容似乎不仅仅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帮势力一直有所挂钩。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点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这规矩甚至比官场更森严冷酷。英楠跟青帮的关系人人皆知,谁都知道,这回向英楠高价收购地皮,是志在必得,还有谁敢出来硬抢?那是摆明了要跟青帮过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银容,那么他背后的势力,一定不简单。
多年前,青帮龙头还是何从九,那是上海滩黑帮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血腥混战无数。青帮的地位,左震的名声,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来的,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没人敢擅越青帮的地界一步。
只是这一阵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乱诡谲,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可左震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隐隐嗅到了暗流汹涌的危险气息。
他只是担心这次英楠收购地皮遇到的麻烦,就是又一波江湖势力倾轧的开始。
在上海滩闯天下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是左震以鲜血换来的经验。越是危险,越要镇静,这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跟邢老板见面的地方,就在凤鸟阁。
其实初次见面,不过吃个晚饭,还没到正式谈判的地步,只是互相摸摸底牌而已。
邢老板虽说是广东过来的一条过江龙,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场上的规矩,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谦恭客气,对向英楠的招待可以算是给足了面子。
这一场酒宴,宾主尽欢,气氛热络。
但是,对于跑马场地皮的事情,邢老板却只字不提。向英楠点到为止的试探,他都再三回避,而左震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大家有说有笑,看上去场面不知多么的热闹气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终于见面。其实局内的人,不过是各站一边,心思各异。
宴终人散,已经是深夜时分。
左震从酒店出来,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机开了车过来等在大门口。给他披上外套,唐海有点担心地问:“二爷喝多了酒?”
左震摇摇头,其实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堵,酒意竟有点上涌。看了唐海一眼,还没说话,唐海已经抢着回答:“刚才已经送荣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经跟着左震好几年了,知道他脾气,二爷从来没有交待他去办这种事,他怎么敢怠慢,所以一下楼就把跟茗绣跳舞的那个家伙拉到了一边,说请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还要开车到凤鸟阁这边接左震,茗绣正好也住在这里,所以顺便把她一起送了回来。
左震的脸色却一沉,“我问你这个了吗?”
唐海愕然,难道……他看错了?二爷并不是对荣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把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
连唐海都看得出来,刚才他想问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当时为什么叫唐海出去帮茗绣解围?在百乐汇,一个舞女被客人轻薄两下总是难免的,再说,百乐汇是英楠的地盘,茗绣是英楠的人,就算被欺负了,又关他什么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应酬,歌舞嘈吵,灯红酒绿,实在烦。
看左震一个人走进夜色里,唐海愕然又为难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爷自个儿在外头闲晃什么啊。
一丝隐约的乐声在清冷的夜风里飘过来。
左震站住脚,有点意外地侧耳倾听。是什么调子?这么婉转低回。看看四周,这里离凤鸟阁的后园不远,他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循声慢慢过去,左震在凤鸟阁后园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那扇铁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锈迹斑驳,掩映在一大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周围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氲着。到了这里已经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从这园子里传出来。是箫声。
透过花木扶疏的间隙,可以看见吹箫的人就在园子南边的凉亭里,天气已经冷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从铁门这边望过去,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凉亭下的水波潋滟,映着月光照上去,正看见吹箫那人一个侧影,倚在栏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丝还是缎,轻飘飘的那么薄,在风里如烟似雾。
她侧影纤细,是个女子,一条乌黑的长辫子轻轻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长箫,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头低成一个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箫声低而徘徊,千折百转,在夜风里缭绕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乐,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会被这箫声里的缱绻惆怅所打动。
左震在黑暗里呆住了。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他知道那是荣茗绣,这园子没有外人住,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