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震放开她,算了,这些对她来说是太难了。可至少她得换一身行头吧。“你这身衣服,穿着去拜访姑妈姨妈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厅来。还有,洗完脸之后,至少搽一点胭脂水粉,不要总是一脸惨白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对你有兴趣?”
茗绣的脸色又转绿,天啊,还要置办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种闲钱?买得起那种东西,她还用得着到百乐汇来看英少的脸色?
左震看着她,叹口气,“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还是我做。想不到我这一辈子,还会教人这个。”他现在这个样子,跟拉皮条的有什么两样?茗绣能不能留在上海,英楠又看不看得上茗绣,关他什么事,到底是怎么了,她只要瘪着脸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帮她想办法。
“你怎么了?”茗绣居然无辜地这样问。
左震岔开话题:“走吧,下去跳个舞。我就算你第一个客人,帮你充充场面。”
茗绣一生当中,第一支舞,就是这样跟左震一起跳的。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左震带着她在舞池里闲晃。完全没有什么花样,不过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这样,茗绣仍然出了汗。
周围的目光,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茗绣被看得浑身发毛。她想多半是因为左震的缘故,那些人好像是认得他的。抬头看看左震,他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自在,旁若无人,茗绣心里也不禁安定了几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惜梦已经快要疯了,茗绣莫名其妙跑到楼上,又被左震带下来,然后一起跳舞,看她那舞步就知道,这是茗绣第一次跳舞,跳得那么糟糕。可因为是和左震一起跳,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了。
向英楠笑了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茗绣之所以回到这里来,还是不托震的福,要不是她没那傻丫头怎么也想不到来这里当舞女。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茗绣怎么适合这些,她虽然是明月的亲妹妹,当两个人的性格相差太多了。”
“那,那怎么办呀。不行,我得去找茗绣说说。”刘惜梦甩开向英楠的手,朝人群中的茗绣走过去。
左震下来跳这支舞,纯属替茗绣撑撑场面。其实他不喜欢这东西,来百乐汇,也就是喝酒、赌钱、找女人,极少到舞厅来。对于趁着跳舞的空档,对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占一点小荤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怀里的茗绣紧张得浑身僵硬,因为近,他几乎感觉得到她一直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边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提醒茗绣,“松松手可以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茗绣一迭声地道歉。
一截烟灰,随着左震说话的震动掉落下来,恰好茗绣的左手还攀着他的肩头,这烟灰无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茗绣吓了一跳,步子一乱,重重踩上左震的脚。
还没来得及道歉,左震已经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烟灰,“烫到没有?”
茗绣尴尬地笑,“没事没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经踩了他无数下。
左震在她被烫到的地方揉了揉,“还好,没伤着。”
放开手,左震忽然发现,刚才触摸到的茗绣的肌肤,是微冷而滑腻的,那种凉柔的感觉,留在手心里,竟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微微一荡。
左震把刚抽一半的烟扔掉,踩熄,重新环住茗绣,曲子还没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是把她虚虚地拢抱在怀,实在太接近了。茗绣仍然低着头,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见她雪白的后颈,柔润的肤光,茸茸的细小鬓发,身上一种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这是他送来给英楠看的女人,她甚至还那么无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帮助。可是他在做什么?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马,对这么一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
“怎么了?”茗绣不安地看着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脸色有点不对。
“慢慢来就好了。”他说得似乎有点勉强,“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事的话就找英楠,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需要的东西过来,上海你不熟,用不着自己出去。”
茗绣还没答话,他已经出了舞厅。茗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看来左震的耐心已经耗光了,他会有什么事,八成是上楼去,重新软玉温香抱满怀。
环视一下周围,百乐汇真算得上美女如云,那些上海的名花,个个猫一般慵倦,丝一般妩媚,如水的眼波如画的容颜,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间,那么突兀。
英少会看不起她,那也是应该的吧。
“茗绣!”
“惜梦!”茗绣惊喜得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还要问问你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这个……”茗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来,这边坐下。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才隔了一天,茗绣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来的、他所谓的“一点”东西。天!这是叫做“一点”东西吗?一点就塞了这么满满两只大箱子?
又不是给她办嫁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府绸,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式样,应有尽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还有香水和首饰。
茗绣吓呆了。满床满柜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适,就像是给她量身子订做的一样。到底他是怎么办到的?!抬头是珠宝,低头是华衣,这到底要花多少钱啊……且不说那精致盒子里的珍珠和金饰光彩夺目,但是随手拿起的一件晚装,不知道什么料子,握在手里柔软而垂滑,颜色低柔绮丽,想来必定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是送东西来的人恭恭敬敬交待:“荣小姐,二爷有吩咐,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着您的尺寸买的,别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们没法子回去跟二爷交差。”
茗绣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饰里,手足无措,“但我一个人,怎么用得着这许多东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这里,等见了左震,我跟他说去;这些珠宝首饰,你还是带回去的好。”
“二爷还叫我带句话,百乐汇不比别的地方,要当百乐汇的红牌,舍不得花钱是不成的。过一阵子荣小姐有了名气,这些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
茗绣一怔,原来没有钱,甚至连舞女也是当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戏的弹曲儿的,出名也要靠着有人捧。
回过头看看身边的那些东西,心里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过是说说而已,在百乐汇当上红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如果不能,她拿什么来偿还他。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这样的美啊,是她从未见过的华光流转,璀璨生辉。似乎带着舞曲的悠扬,带着夜晚的暗香,引诱茗绣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
换了衣服,重新梳洗过,茗绣端量着镜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得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入风尘的不甘心。
这不是她自己,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
茗绣隐约间,好像看见了明月的影子。
左震说得对。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百乐汇的红牌,这样才有机会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后。
终于就这样去了百乐汇。
时候还早,客人不多,舞女丽丽正倚着吧台,百无聊赖地搽指甲。一见茗绣,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嗳,茗绣,你总算肯穿件像样的衣服出来见人啦?啧啧,腰这么细,腿这么长。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钱够,人漂亮,还怕红不起来?这下子领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茗绣微笑,在一边坐下。从今天开始要学会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张微笑的面孔。
“听说昨天晚上,左二爷跟你跳了一个舞?”丽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艳羡,“茗绣,你这也算是一晚之间,乌鸦变凤凰了。”
真想不明白,茗绣这丫头才来几天,一个客人都不认识,怎么一下子就被左二爷看上了呢?看她颈上戴那串圆润纯正的珍珠,价钱一定不便宜,怎么可能是她自己买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跟左震跳个舞,有那么惊天动地吗?”茗绣也不明白,“你们天天陪的这些客人,哪一个不是达官贵人,有钱有势,什么人物没见过,早就见多不怪了吧。”
丽丽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怪异起来,看了她半晌才道:“你——连左二爷是谁都不知道!难怪口口声声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在百乐汇也呆了好几年,像你这样左震左震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见。”
茗绣一怔,怎么了,看她那什么表情,有这么严重吗?“对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别人都叫他二爷。到底为什么?”
以左震的年纪,被这样称呼,实在好像是太早了一点。
“他是何老爷子唯一的徒弟,当年,青帮的第二号人物。况且现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丽丽道,“大家这样称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帮?”茗绣一头雾水。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丽丽严厉警告她:“出来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规矩,何老爷子过世以后,二爷就是青帮的龙头,你这么左震左震地乱叫,要是被别人听见,早晚会吃亏。”
青帮的……龙头?!茗绣忍不住“啊”了一声,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楼的包厢里,左震腰上的刀和枪。原来——原来,他是那条道上的人!
“你说,左震……左二爷,他是黑道人物?烧杀抢掠的那种人?!”
茗绣震惊,不敢置信。左震怎么会!他是那么的低调而温文,除了有时候冷一点之外,哪里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闭嘴!”丽丽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什么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疯了,不想混了也别拖我下水啊。这里是什么地方,英少跟二爷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爷的拜把子兄弟,这里上上下下,哪一个对他不是毕恭毕敬!刚才那种话,真亏你有胆子说出来。”
茗绣被她捂得差点背过气去,只剩点头的份儿,“知道了,知道了……”
丽丽放开她,藐视地看着茗绣,“我知道你刚来,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帮的势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两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别以为跟二爷跳个舞,就可以肆无忌惮了。跟他们打交道,你至少得学会怎么说话,什么叫屈膝承欢你懂吗?千万别想不开,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只要得到二爷的赏识,以后在百乐汇,不对,在整个上海滩,还有谁敢跟你过不去?就好像当年的殷明月,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你说谁?殷明月?”茗绣大吃一惊,呼地站了起来。
“别说你连殷明月也不知道。”丽丽扫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么会把你弄进百乐汇。当年的殷明月,可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从大金豪那边挖过来的。她在百乐汇挂牌的时候,真是盛况空前啊,红遍了整个上海滩。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看她跳舞,到这里来一掷千金。要是没有跟殷明月跳过舞,简直不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茗绣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丽丽说得不错,在这里,不过是靠着屈膝承欢混饭吃,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当年明月也一样。
她只不过是隔了十年,再步明月的后尘。
丽丽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过今非昔比,殷明月如今已经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干,搬进丹桂街的豪宅里,气派起来了。她手底下还有五朵金花,专门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应酬,交际场上倒是很有些名气……你想想看,背后有向先生撑腰,连左二爷都买她三分面子,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一点名堂。”
茗绣看了一眼丽丽的脸,谁说没有姿色,这百乐汇哪一个不是美女。但别人美得都好像画出来,颜色好看而已,明月却不同,想不起她哪里美,只觉得那种隐约的明艳和迷媚,就好像夜里的雾气,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声无息就浸到人的骨子里。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当年的明月一样,大红大紫,英少会不会就会对她另眼相看?
“咳咳!”茗绣赶紧咳嗽了两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么梦。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这位小姐……你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有人在背后说,靠得太近,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喷在茗绣的颈后。茗绣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贴近的脸孔,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眼睛带着色迷迷的笑意。
“百乐汇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小姐怎么称呼?”
“荣……茗绣。”茗绣退后一步,想起那天在凤鸟阁的窗前,英少也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说出自己的名字,心里跳得厉害,今天说出同样三个字,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屈辱。无所谓,路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过了今晚,以后就不会再有感觉。
茗绣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脸上却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笑容,笑意浅淡,却忽然之间,叫人眼前一亮,只觉明艳不可方物。
“先生贵姓,赏脸跳个舞?”茗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语气是这么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原来屈膝承欢四个字,说得这么容易,做起来是如此的委屈,浑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死撑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咸的苦的,一齐在胸膛里翻涌。
既然无法回头,就只有努力爬上去。茗绣笑着挽起那男人的臂弯,走下舞池,总有一天,她也要像明月一样,成为百乐汇的头牌,再也不用对别人说:“我叫荣茗绣,赏脸跳个舞?”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那天,明月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来。也忽然明白左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百乐汇。
在上海,等着别人的帮助和施舍,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来,金钱,地位,名声,甚至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