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生活的几天里,刘惜梦觉得生活慢慢回到了正常的状态,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容,她的心也开始平静了。她时常会想,如果能够这样生活一辈子,似乎也不错。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就这么一直下去就好了。
这天,放学后刘惜梦把教室的门锁好,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没想到一转身,竟然发现向英楠拿着外套,正靠在一棵大槐树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先是一愣,然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拔腿就走。
向英楠见状,立即追了上去,“喂喂喂,你什么意思啊?我有那么可怕吗?见到我就跑,太不把本大爷放在眼里了。”
“你要找能把你英少放在眼里的人,似乎不应该来这里吧!上次你不是说过了吗,想和你吃饭的女人能够从这儿排队排到黄浦江去,快去找她们吧!”刘惜梦一步也不停,快速地走着,她可不想和这样的人缠绕不清。
谁知,向英楠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停了下来,“可我偏不!”
“放开我,这里是学校,要是让孩子们看见了,影响多不好!”刘惜梦有些生气了,怎么能够在这种地方拉拉扯扯呢?更何况,她一向都讨厌这个人。
“是吗?可是,前后左右除了你,我可没有看见一个人呢。”
刘惜梦彻底被惹怒了,她转过身瞪着向英楠,说:“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呀?我说三下,放开我,否则的话……”
“否则怎么样?”向英楠反倒笑了起来。
“否则……否则……”刘惜梦涨红了脸,她还真没有想到否则怎么样,只是一着急就说了出来。“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看着刘惜梦那气鼓鼓的样子,向英楠失笑出声,不过他还是放开了刘惜梦。“这次就放过你,下一次,可没这么简单了。
刘惜梦摸着手腕,一边走一边没好气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儿可不适合你这样的大少爷来。”
“来这儿?当然是看看你有没有被校长开除咯,我想,像你这样凶巴巴的女人,一看就不像有学问的人,就算一时能够骗过校长,时间长了,肯定会露陷的,那时候你就必走无疑了。”
“原来是来看我笑话的,不过这么看来要让你失望了,我还在这里,而且会一直在这里。”
说话间,刘惜梦已经走到自己房间前面了,她掏出钥匙,打开门,把灯打开,走了进去。
向英楠则是站在门口,环视了一下屋内,然后说道:“啧啧啧,原来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呀,不但小得可怜,就算是白天,不开灯跟晚上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一张破床,一张破桌子,什么都没有,这种地方能住人吗?”
刘惜梦将课本放在桌子上,看也不看门口的向英楠,说:“那是自然,这里原本就是见仓库,校长可怜我没地方住,才让人收拾了这里给我住,和你这种大少爷住的地方当然没有办法比。好了,你来是要看我的笑话的,现在也看到了,可以走了吗?”
“那不行,我还没有……”
“我说,我已经请你离开了,你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刘惜梦走到门口,扶着门准备关上。
向英楠一把抓住门沿,道:“你还没有告诉茗绣你在这儿吧?”
听到茗绣的名字,刘惜梦顿住了,然后说:“还是不说的好,她在凤鸟阁住着挺好的,还能有机会和她姐姐相认。我就不去打扰她了。”
“可是你走的时候不是说安顿好会告诉她的吗?茗绣天天都在和兰婶说,不知道你怎么样了。你现在也算稳定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为什么,还能有为什么呢?刘惜梦已经不想打扰别人了,她实在害怕,无论什么人,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算我求你了。”
说完,刘惜梦用力把门一关。
“你知道茗绣现在在做什么吗?她早上海最大的舞厅当舞女。”
门外传来向英楠的声音,刘惜梦愣住了,他说什么?茗绣在当舞女,怎么可能呢?刘惜梦立即把门打开,“到底怎么回事?”
“冯老板,再喝一点嘛……看你这一身汗,出去吹了风着了凉可不好,多坐一会儿怕什么啊。”
“光哥,人家特地穿这条新做的裙子,你怎么连看也不看嘛……”
茗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围隐约传来的低笑窃语、撒娇耍赖、打情骂俏,一波一波地淹没她。音乐一曲接着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影重重,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水和红酒的香气。
来百乐汇已经好几天了。茗绣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百乐汇,就像是黑夜中浮起的一颗明月,四射着奢靡的艳光,富丽堂皇,灯火通明。
茗绣刚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宽广的大堂,两层楼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墙面刻满精美的西洋浮雕,两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圆柱;桌椅器皿样样精致到极点:细麻纱桌布,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整个的乐队,一色西装领结戴着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客人。
茗绣记得自己鼓足了勇气,站到英少面前的时候,他一脸惊愕的神色。
“跳舞?!”他失声问,“还是左震把你弄进来的!”
左震是不是疯了!这就是他的“自有安排”?把人安排到百乐汇来了?这丫头,她哪是块做舞女的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会哭出来,开玩笑,当这里是救济无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这里可是百乐汇,随便找出一个,都是上海滩数得着的美女。
就凭她?!差远了。
“你赶紧回凤鸟阁去待着。”向英楠嗤之以鼻,“别给我添乱子了。”
“你说什么?”茗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做舞女都嫌她不够格?做人做到这分上,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向英楠瞅着她,“你以为男人口袋里的钱那么容易赚?荣小姐,先不提你会不会跳舞,单是被客人灌杯酒,亲一下,都立刻跑回去上吊了。这一行的饭也不好吃,你还当是人都能做?那不如干脆去会乐里算了。”
他掉头走,“不信你就试一试,一个月内你赚到一百块,就算我看走了眼;不行就赶紧回凤鸟阁待着去。”不成,他真得去找左震问问看,到底是不是嫌他命太长了!
茗绣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会乐里……什么是会乐里?”
他说话还真不客气。但是她分明记得,左震说过,在这里,她至少可以只是跳舞。
跳舞而已。有什么难?谁又敢说,她不能成为另一个白珍珠或者玛丽安。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英少说中了。
一连来了百乐汇十几天,每个晚上,茗绣都在角落里坐着冷板凳。到处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边款款而行,生张熟魏,左右逢源,茗绣简直有点发愁起来。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就这样耗着。
“茗绣?”刘惜梦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的眼睛,茗绣真的在那里,她低着头,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向英楠一把拉住了要去找茗绣的刘惜梦,药易通,“再等等。”
茗绣正在踌躇,身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钻进茗绣耳朵里:“浩哥,别一来就急着走嘛,二爷都还没下来。你在这里等他,总比在外边挨冻好呀。”
那个被叫做“浩哥”的男人,听声音有点焦躁:“我出去透透气。这都大半夜了,这百乐汇还到处人挤人的。你给我盯着点,要是二爷下来了,就到门口招呼我一声。”
茗绣心头一动……二爷?听着这么耳熟。
她蓦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了,是左震!奇怪的称呼,当初在明月宅子里,阿娣她们就是这么叫他的。难道左震也来了?怎么她一点都没注意到!
茗绣一把拉住身边那个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左震在哪里?”
太好了,正发愁到底应该怎么办,左震一定有办法。
石浩傻了。这丫头打哪里冒出来的?!敢这样对二爷直呼其名,左震左震叫得人尽侧目。这,这是百乐汇的人,还是跑来找茬的?慢着……看上去有点眼熟啊……可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她那张惊喜雀跃的脸,分明又是不认得的。
“我叫荣茗绣,左震没有提过我是吧?呵呵,我想见见他,请问他在哪里?”
哦!荣茗绣!原来是她。“二爷在楼上。”
“我上去找他。”茗绣开心地回头,一条辫子稍儿飞起来,差点飞到石浩鼻梁上。
石浩呆了呆,一把拉她回来,“你就自己这么跑上去?”门口守着的兄弟们不把她扔下楼才怪。他揉了揉隐隐发痒的鼻梁,如果不是二爷吩咐过……唉,算了。
茗绣什么都没察觉,跟着石浩踏上白色光洁的楼梯。楼上都是昂贵的包厢,她还从来没有上来过。
石浩在一间包厢门口停下来,唐海正靠在栏杆上,跟两个手下闲着聊天。他跟唐海打个招呼:“二爷呢,还在里头?”
唐海直起身子一笑,“可不是,不然我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浩哥,里面人不少了,你再带上一个来,咱们今天还走不走了?”
石浩黑着脸,把茗绣拉到门口,“站着发什么呆,不是找二爷吗?还不赶紧进去。”
那扇门是关着的。左震就在里面?茗绣疑惑地回头看一眼唐海他们几个,到底怎么了,这么一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打量她,难道她脸上开了喇叭花不成?
握着那支金色的门把手,轻轻一旋,推开门——她忽然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一张脸当场炸红,两条辫子差点没倒竖起来,天啊!
里面的矮几上,一桌子美酒珍馐,可是茗绣的目光越过矮几,牢牢钉在后面那张锦榻上。
左震……是他没错,但是,除了长裤之外,他上身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正坐在他怀里,就差没躺在他身上了,另一个女人端着杯酒腻在他身边,纱衣半褪香肩如雪,这场面真是……太香艳了。
那端酒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突如其来的茗绣,明明眼里都是恼怒,可再转回头,还是笑颜如花,“这酒啊,是特地留着等二爷来尝尝的,怕别的酒您都不中意……”
话说到一半,左震睁开眼,看见门口一脸通红、目瞪口呆的茗绣,两人隔着那杯酒,对视了一分钟。茗绣握着那只门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才的笑容来不及褪下去,尴尬地挂在脸上。
左震懒懒地伸手,推开那杯酒,“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
茗绣现在哪还敢进去,“我……就是……一点点小事,我看,还是先下去等你好了……”
“啰嗦什么。”左震从榻上直起身,半坐起来,“有什么话直接说。”
茗绣战战兢兢地挨进门来,远远贴着墙边站着,现在终于明白,刚才石浩唐海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
看她惭愧地缩在一角,两只手又绞成了麻花,左震有点啼笑皆非,真是疯了,他会把这丫头送进百乐汇来。她跟明月,何止是天壤之别。他起身,挥挥手叫旁边的两个女人出去,门外的唐海识趣地轻轻关上门。
“说吧,找我什么事?”左震微微叹口气,“被客人欺负了、被英楠骂了,还是不想干了?”
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带围在腰上扣牢,再慢条斯理地别上枪套,一颗一颗地系上衣服扣子。
茗绣瞠视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温和镇静的样子,优游闲适,似乎连大声说话都少有,像是别人愤怒地说“滚”的时候,他都会客客气气地说“请”。这样的人,他腰上怎么会围着一圈短刀?还有枪?!这些不都是杀人越货才用的东西吗?他外套底下藏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左震沉默地扣好了扣子,抬起头,冷冷道:“看够没有?没见过男人穿衣服?”
茗绣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好像睁得太大了,这种时候应该闭起眼才对,“我不是看你……”她想说,不是看你穿衣服,可是舌头好像打了结,只好低下头。
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面拍了拍,“行了,别那么紧张,坐过来说。”左震点起一支烟,拿出自己的耐心来,“这里没有外人。”
茗绣静了静,勉强定下神来,“那个……其实,我可能不太适合做这行。”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左震淡淡地说,“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他知道她不适合这里,他也知道她会忍不住来找他。
却不料茗绣的脸更红了,小声道:“不是,我……我一个客人也没有碰到过。”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么,做了舞女快半个月,她居然连一个客人都没揽到?难怪英楠郁闷,从百乐汇开业,这么冷场的舞小姐,她大概是头一个。
茗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困惑地皱起眉头,“可能我不够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边等着。”
左震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穿着个改良式的旗袍,领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着两条纯洁的长辫子,一脸三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只脚都并得整整齐齐。
谁晓得她在那里是监督舞场秩序,还是做舞女?
“你那什么表情?算是笑吗?”茗绣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说了,再过半个月,赚不到一百块大洋,就别想再进百乐汇。”
“过来。”左震伸手拉过茗绣,“我教教你。”
茗绣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差点扑进他怀里。
“这样,对面站好,左手搭着我,右手揽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给茗绣,“不要低着头,总看着一个后脑勺,什么心情都没了。进一步,再进一步,然后退一步……对,就这样,不会也没关系,放松点跟着音乐晃一晃就是了。”
茗绣手忙脚乱,“这就算跳舞?”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大金豪的白珍珠,九重天的玛丽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台,当年也都是从这样进进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的耐心也还算不错。“但做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跳舞,而是怎么应付男人。你不能让他随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恼了他,否则百乐汇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还有,想做红牌的话,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吊客人的胃口,让他来过一次就会记得你……”
茗绣脸都白了。看样子她真的不适合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