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绣骄傲地一昂头,“无辣不欢!”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都不好。”
茗绣忍不住笑了,看着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么?”
左震一怔,茗绣也会笑,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动人,眼睛弯成小小两只月牙儿,唇角温柔地翘起来……听她语气,居然像是敢挑衅。
左震低下头,看菜单。其实这种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么几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拣着最辣的点了几个,又怕刚才茗绣不过是逞强,所以把菜单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吧。”
说真的,茗绣几乎没有在外面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一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刚端起一杯茶,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茗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地嗫嚅:“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攒出汗来了。左震赶紧挥挥手叫侍者下去,“随便做个汤上来。”
他点上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茗绣想起自己口袋里藏着的那一只,都是银色的,雕工一样的精细。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左震问。
茗绣点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
“你怎么会在华隆银行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到处乱跑。”
茗绣解释道:“只是想找点事情做,恰好走到那里罢了。”
她还真的想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不禁诧异起来,“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着急。”茗绣蹙起眉,“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还得垫上药费,这样下去人家会烦。而且,惜梦一定也去找工作了,我不能落后呀!”
“惜梦?就是你说的那个刘惜梦?你找到她了?”
“是呀是呀,就是今天上午,你不知道,看见她我有多高兴呢。”
“那你怎么一个人?”
“都怪惜梦脾气太倔强了。”于是茗绣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也怪英楠,说话太冲了。”
茗绣微微一笑:“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找份工作呢,然后和惜梦一起生活,总比一直住在凤鸟阁好。”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识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茗绣气馁,“真是。跑了一整天,一点结果都没有。”
“其实对英楠来说,花在你身上那点钱,根本不能算是钱,他随便打一圈牌都不够。你还他不还他,根本无所谓。”
“那,我也要还给他。”茗绣一个字一个字说。
对,英少有的是钱,他不介意多花几个,可是她介意。她不能一边喜欢他,一边欠着他。
喜欢!她居然想到这个词。茗绣忍不住心里一凉。英少跟她……只怕是无望的吧,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但是没有办法,就算只看着他的背影,她也欢喜,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心跳。在她受伤那一天,在那个暗黑的夜里,是他救了她,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想法子报答他。
似乎听见左震说了一句什么,茗绣有点神思恍惚地抬起头,“什么?”
左震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可奈何,跟他出来吃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三番两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认识英少很久了?我总是看见你们在一起。”茗绣问。
“嗯。”左震道,“十几年了。不过他平常都在百乐汇,我在码头,闲的时候才一起消遣。”
茗绣不禁有点失望。兰婶说凤鸟阁是英少的,她还以为,总会在那里碰见他,可是一直遇不到。原来他平时根本不在凤鸟阁。
左震瞥了她一眼,她走神,是在想这个?
“你——想在英楠身边做事?”
茗绣一震,慌忙否认:“不不,没有,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么不自量力,我什么都不会,跟着他能做什么?”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茗绣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一下子被戳穿,忍不住涨得面红耳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种身份,我……”
左震悠然道:“什么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顾虑身份,你是愿意的了?”
茗绣噎住了。她明明很小心,可是他冷冷一抬眼,仿佛什么都可以看穿。
“你在取笑我?”呆了半晌,茗绣才反应过来。
左震却道:“菜来了,尝尝这剁椒鱼头,是这里的招牌菜。”
茗绣气急地瞪着他,“你刚才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知道,你跟英少是好朋友,你们照顾我,我心里真的很感激;可是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么用?”左震一笑,“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却忽然冷峭起来,这几句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茗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茗绣实在是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应该知道,还没有谁敢当面跟他这样说话。如果兰婶在,现在一定扑过来捂住她的嘴了。
可惜的是兰婶不在,所以茗绣一股脑儿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上海的规矩我不懂;你跟英少都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我也不明白。我对英少的心思,在你眼里,一定很好笑吧?他是高高在上的,我微不足道,可是你不会明白,那一晚,是他把我从路边带回来,他是唯一一个帮助我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我为了他做什么,我一定会去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在上海,我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甚至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英少的。我拿什么报答他?我什么都没有……”
左震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神色,深得让人看不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茗绣停了下来,深深吸口气,振作了一下,脸上摆出一个笑容来,“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你请我吃饭,我却扫了你的兴,看菜都快凉了。你还不知道那天我怎么会在街上挨打,其实就是为了跟小贩抢一碗两个铜板的腊汁饭——要是知道现在有这么一桌子好吃的,那天真不应该那么拼命的。”
一边说,她一边夹起一条油辣子红烧牛尾,大口咬下去,“啊,又酥又烂,辣得舌头都麻了,果然是好东西……”她辣得直吸气,连眼泪也快要辣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夸张,没有那么辣,可是不这样假装,她就没法掩饰自己眼里难堪的水气。
一只手轻轻拿下她的筷子,一块宽大柔软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
抬起头,她看见左震温和的微笑,“太辣就别逞强了。”
“我刚才不是取笑你。”左震明明没有必要解释,可还是解释了,“我跟英楠多年的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报答他也好,或者你心里喜欢他也好,除了我之外,你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你达到目的。”
茗绣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脸,也擦去刚才自己的失态,“算了,其实我对英少,一点幻想也没有,从来没有希望要得到他……现在我想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以后再也不能为了一碗饭,跟人家滚在街上打架。”
左震眉头微微一皱,“英楠有那么高不可攀吗?现在你跟我也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跟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茗绣放下了手帕,望着窗上的竹帘,声音十分惆怅,“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今天请了我吃饭,明天后天还可以请别人,都不过是偶然。过些日子你就不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跟谁吃过饭……我也是一样。可是,当我走到英少身边,就算只是想报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怎么能一样?”
左震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经明白了。
“既然这样,那你去百乐汇吧,以前明月也是在那儿跳舞,然后被英楠发现的。只是,不知道你行不行,说实话,有些方面,你比明月差远了。”
“谁……谁说我不行的,不就是跳舞吗?”
“是吗?”
茗绣沉默下来。百乐汇!英少的百乐汇……
在街上为了抢一碗饭而打架,和在百乐汇当舞女,哪一个更可耻?除了剩下这一点没用的自尊心,她还有什么可卖的东西!
“舞女也分很多种,大金豪的白珍珠,九重天的玛丽安,她们是头牌,在台上跳支舞,大把的银子就收进口袋里。假如你跳得好,英楠肯栽培你,成为第二个殷明月也不是不可能。”左震向后一靠,靠进椅子里。
原来她是想靠近英楠?那有什么难。他现在就可以把她送到英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