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坐车吗?很便宜的。”后面有黄包车殷勤地跟上来兜生意,刘惜梦的头摇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过倒是很想问问看,车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车呢?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刘惜梦身上还是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茗绣借给她的,在屋里倒不觉得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袖子短开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赶紧找地方避雨才行。被打的脚虽然已经好了很多,走路也不是很大的问题。但是走得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刘惜梦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淋湿,还在路口东张西望,眼看着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刘惜梦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灯光太远,雨太冷,周围太陌生,忽然就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一辆汽车擦着教堂大门疾驶而过,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刘惜梦一身。幸好她闪得快,不至于当场变成一只落汤鸡,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摆沾得斑斑点点。刘惜梦心疼地弯下腰,拿手里的报纸擦拭,她就这么唯一一件像样的衣裳了。谁知道刚擦了两下,就听见急刹车的声音,刚才那辆车居然又倒退了回来,慢慢滑到她身边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车,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雨伞——刘惜梦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再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刘惜梦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伞下面,赫然竟是向英楠?!
“你怎么在这里?”让讨厌的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刘惜梦很不开心。
向英楠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说道:“实际上,从你出了凤鸟阁后,我就一直跟着你。”
“神经病!”刘惜梦看也不看向英楠一眼,继续走。但一想,这么说来,刚刚这水,不就是他故意溅到自己身上的吗?“你是故意的,看到我出糗,很高兴是不是?这一路,让你看了不少笑话吧!”
“是啊,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还真是要好好谢谢你呢。让我想想,要怎么谢你呢?”向英楠想了一会儿后,接过司机的雨伞,走到刘惜梦身旁,将雨伞举过她的头顶,道:“请你吃顿饭如何?”
“不稀罕!”刘惜梦快走几步,走出向英楠的雨伞。
“难得我心情好,想请你吃顿饭,你竟然不识好歹。要知道,全上海想要和我一起吃饭的女人都快从这排队排到黄浦江了。”
“那你去请那些女人吃饭吧,我可没兴趣。”
向英楠愣住了,这个刘惜梦可真不简单,每句话都能把人给气死,不过这和他遇到的女人都不一样,似乎很有意思,只要逗一逗,就有不小的反应,也挺有趣的呀。
刘惜梦可不管那些,继续沿着屋檐走着,忽然,她看见墙壁上贴着招聘老师的广告,立即仔细地看了起来,就是前面不远的小学,招国文老师。刘惜梦想,虽然她已经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可是自己毕竟是学文出生的,中学文言文也不错,教国文的话,应该不会太难吧!于是她把墙上的广告揭了下来,快速走着。
向英楠示意司机自己开车先走,自己则立即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刘惜梦怎么被拒之门外。
学校确实不远,刘惜梦觉得自己走了最多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振英小学。她做了深呼吸,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走进了学校大门。
向英楠不能继续跟,他只好在学校隔壁的一家小茶馆找了个能看见门外的位置坐着。等待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想象,刘惜梦会以一副怎样失望的生态走出来,然后自己要怎么去取消她。
果然,向英楠一壶茶都没有喝完,他就看见刘惜梦走出来了,于是立即付钱走出茶馆,站在刘惜梦面前,得意洋洋地说:“这么快就出来了,被赶出来了吧!”
“小人得志。”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今晚开始,你又得睡大街了。”
“很遗憾要让你失望了,今晚我可以睡床。”学校校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很有学问,刘惜梦去后,拿着国文书让她讲解一下。刘惜梦只能凭着自己的理解来了,完了再加上一些什么人权、平等的说辞,老太太就把她当成知音了,很快就决定让她来当国文老师。刘惜梦又支支吾吾说出自己没有住的地方,没有想到善良的老太太竟然表示,她可以住在学校,还预支了第一个月的薪水,让她买些日常用品。
向英楠果然很失望,“那些想好的嘲笑你的话不能说了,真没意思。”
“有病,请你离开。”刘惜梦真是一眼也不想看到向英楠,所以她连东西也不买了,转身走回学校了。
“越来越意思了。”反正知道她的住处,向英楠也就不急于这一时,就让刘惜梦满意,自己先离开吧。
此时,茗绣同样一个人走在外面,她知道刘惜梦一定会找工作的,所以她也不能落后,一定要尽快找到工作。只是她就没有刘惜梦那么好运了,天都要黑了,仍然没有半点头绪。
“茗绣,过来。”
“是你!”天色暗沉,冷雨凄寒,左震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茗绣头上,“下雨天不要一个人出来。”
这是茗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柔软舒适,空间里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司机开车,那圆圆一轮是转弯用的么,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车子开得这么稳。
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茗绣忽然觉得他亲切起来。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认识的人总共不过这么几个,在这些人当中,左震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茗绣的头发湿了,额前几缕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越发显得黑秀了。左震侧过脸看着她,“你的伤都好了?”
茗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看!脸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享受过,真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茗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萍水之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此时此地,在这里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无论是谁,对茗绣来说,都算得上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罗里吧嗦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茗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回凤鸟阁啊。”
“既然没事,晚一点回去吧。”左震这样平淡地说。
“啊?”茗绣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车,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跟凤鸟阁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很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面挂着“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跟英楠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以前常常来。”左震把她拽到伞底下,“还算清净,就是地方简陋些。”
茗绣却开心得不能言语。这怎么能算是简陋!只是淳朴而已,想不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镇江老家来了。老宅子里也有这样的竹板楼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响,现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左震带她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就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茗绣忽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四周太宁静,听着雨滴打在竹帘上面,真觉得心思空灵,说不出的欢喜。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茗绣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