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天了,刘惜梦仍然没有找到机会接近凤鸟阁,毕竟这几天从来来往往的人的口中得知,这可是上海最有名的酒店,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得了的。不过幸好这是酒店,平时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多,一些心情好的贵妇人通常会带一些食物出来给路边的乞丐。虽然说这样很没有尊严,但总比肚子饿来得强。
刘惜梦没有别的选择,就算她现在不找茗绣,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从出生后活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世界,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到这种地步,要是王礼或是梅凤天看见,一定会心疼得不行的。
可是既然命运如此,刘惜梦没有别的选择。她已经决定,只要再看到向英楠或者左震,一定要冲过去问问茗绣的情况,只有茗绣一切平安,她就立即离开这里。
茗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枝单拐。
向英楠来的时候,茗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要下床了。”向英楠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茗绣蓦然回头,“英少!”她禁不住惊喜,“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来,他总共来过三回,其实每次也不过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茗绣都觉得格外欢喜。他还记得来看她。
刚才练习走路,累了,站在那里出神,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笑着说:“这是谁啊?一来就惹得明月发这么大的火。”
就在这扇窗子前面,他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荣茗绣。”
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用这种语气问她,叫什么名字?当时的神色语气,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的脸,仿佛是有魔力的,叫人过目不能忘。
茗绣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她这才发现,这半天只看着英少自己,可这一回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远远站着,俊挺温文,茗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那天他也在。他还是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茗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茗绣,此刻正是傍晚,茗绣背对着窗站着,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跟前两次见面比起来,她现在总算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跟明月一样,她也有一双美丽晶莹、宝光幽黑的眼睛。可明月那双眼睛,是水波一样的冷,烟雾一样的媚,不知道叫多少人惊艳,茗绣却不同,她仿佛有心事,看他的时候,温柔而迷惘。
“都坐下说话。”向英楠叫兰婶沏茶过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茗绣赧然,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那把椅子坐下,“看我还一瘸一拐的,这只脚好得太慢了,真叫人着急。”
“已经算不错了,刚开始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我还以为你手脚都被打断了。”向英楠笑道,“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左震端起茶,“荣小姐这么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赶着办?”
茗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事去办。就只一件事,找一个人,然后,还有,我想早点好起来,就可以出去找点零工做,这些日子怕是花费了英少不少钱吧……”
向英楠看了一眼左震,他果然没说错,这丫头唯恐别人嫌弃她。只是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回明月那里,姐妹俩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倔。
“你说要找人,找谁?”
“一个叫刘惜梦的人。”向英楠解释道。“她说是从明月家出来后认识的,对她非常好,不过因为被打所以走散了。”
“只不过偶尔遇到的一个人,还要找什么?”
茗绣立即道:“才不是偶尔遇到的人,她就好像我的姐姐一样,照顾我,帮助我。虽然我们都没有钱,但她还是把找到的吃的都给我,而且,还听我讲心事。我知道,惜梦是个好人,我担心她。”
“算了,我都答应了,好歹也会帮你找的,要是找不到,我也没办法。”
“谢谢你。”
左震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既然英楠答应了,那问题应该不大,他要在上海找一个人,是不可能找不到的。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么打算?”
茗绣并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她沉默。在镇江,爹是不让去学校念书的,好在家里给大哥小弟请了先生,她好歹跟着念了几年,现在出来找工作,怕是不管什么用。
“这样说吧,你都会做什么?”向英楠试探地问,“比方说……打算盘?记账?或者,弹钢琴?”
茗绣低着头,钢琴!她连摸也没摸过,更别说弹了。听说那个洋谱,很难看得懂,“我不会。”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向英楠失声笑了起来,就知道会这样。
他这一笑,茗绣霍然抬起头,激红了脸,“不会打算盘不会弹钢琴,我至少还有手有脚,做些粗活总是可以的。”
左震淡淡看着她,一双雪白小手激动地绞在一起。这双手,能干什么粗活?现在多少人挤在外面等工作,更何况她在上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赚到钱,够不够租屋吃饭都是问题。
前一阵子她流落在外头,不是没试过吧,哪有那么容易。
茗绣瞪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是往下说,声音就越小,到最后,已经懊恼得说不下去了。
看着左震那不动声色的脸,她说不下去,在他面前她忽然哑口无言。缝纫?绣花?扎灯笼还有吹箫,这些在乡下时经常做的事情,在此刻、在此地,已经毫无用处。这里是上海,五光十色风光霁月的上海滩,仿佛万花筒一样的地方。这里,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无措,都在那双明眸里,却还不肯认输地瞪着他辩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一点心软。
向英楠在旁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惹上麻烦了吧。荣茗绣是明月的妹妹,不管明月承不承认,她都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不行,养起来更尴尬——怎么跟明月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回来,所以就干脆要了她?
更何况他对茗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还太生涩。
“你……先养好了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然会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楠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茗绣那笨东西还一脸的意外和感激……唉,要说起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月的一成也没有,真不知道怎么会是亲姐妹。
正当刘惜梦打盹儿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于是立即惊醒了。最近她对汽车声音特别敏感,只要听到,就会看看是不是向英楠和左震的车。只可惜,一般都不是,她只能失望得再次闭上眼睛。
可是,这次就不一样了,刘惜梦看见窗户里面的白衣服,那不是向英楠还有谁。于是顾不得许多,她立马跳了起来,往汽车那跑过去。当她跑到汽车前面时,车已经发动了,眼看就要装着她了,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幸亏车是才发动的,速度不快,司机才能及时刹车。可这也惹恼了司机,把脑袋伸出来,大叫道:“找死呀!”
刘惜梦却不说话,只是眼睛看着车窗里面。
司机看刘惜梦不走开,更生气了,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叫花子,竟然敢挡着车,你知道里面坐着是谁吗?要死上别的地儿死去,别在这里晦气,还不快滚开!”
本来因为急刹车而往前倒的向英楠心里就有点不悦,又听见司机在骂人,于是不耐烦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英少,前面一看乞丐,竟然不知好歹地拦车。您别生气,我现在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算了,我自己去看吧。你在这里等着”
向英楠从车上面走出来,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后,他立即后悔自己的决定,真不应该下车的。
终于见到向英楠了,刘惜梦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让我见到你了。”
“我认识你吗?”向英楠厌恶地说。
“不认识。”
“那就不奉陪了。”
“可是认识你。”
“那又怎样?”
看向英楠这样的态度,刘惜梦的脾气上来了,“哎呦喂,有钱人了不起呀,有钱就可以这么和人说话呀!我告诉你,我有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向英楠有些发愣,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敢这么和他说话的。他既愤怒又讶异,“你说什么?信不信,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信,当然信,有钱人嘛,当然能做到。”刘惜梦最讨厌别人威胁她了,早知道就不拦这个人的车了,说不定明天可以拦到左震的车,他看起来脾气比较好。“不过,就算你再有势力,光天化日之下在你自己的酒店门口杀人,估计也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吧!”
“你……”向英楠一时气急,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才扔下一句话:“算了,本大爷今天不和你计较,要是下次再让我碰到你,估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说完,他转身打开车门准备上去。
“放心好了,不会有下次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之所以拦车,我只是向你打听一个人,只要确认她没事,我就会离你这种人远远的。”
“我不认识你,所以更不可能认识你要打听的人。”向英楠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车里了。
“胡说,上次我明明看见茗绣是被你们带走的。”
向英楠另一只抬起的脚忽然就停住了,她说的是茗绣,那么这个人……难不成也就是茗绣要找的人吗?“你是……刘惜梦?”
“你怎么知道?”
“因为茗绣也在找你。”向英楠重新下车,再次上上下下打量着刘惜梦,茗绣当初还说她个子高,长得清秀呢,除了个子高,哪里有一点儿清秀的样子。“你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看不到茗绣,我只能在这儿等着了。”
难怪自己到处都找不到刘惜梦,原来她一直在这里。“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你先跟我进去,洗洗再说话。”向英楠往凤鸟阁走去,可是走了几步,没有感觉身后有动静,他理解回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走呀!”
“我才不要去你的地方呢,你只要告诉我,茗绣现在怎么样,好不好就可以了。”
“还真是相当暴躁的脾气呢!怎么,在这里苦等了那么多天,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就是为了确认茗绣没事而已吗?好不容易有了茗绣的消息,你就不想见见她吗?”
想,当然想。可刘惜梦还是摇摇头,不管事谁,好像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出现不幸。茗绣是一个很单纯的姑娘,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茗绣已经安然无恙,那自己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刘惜梦没有理会向英楠,而是转身离开。
竟然被一个乞丐一样的人拒绝,向英楠的自尊遭受严重的打击,他再也顾不得刘惜梦身上又脏又臭,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把追上刘惜梦,抓住她的手就往凤鸟阁走。“你要走,那也得我允许才行。我答应茗绣要找到你,就会把你带到她的面前。”
刘惜梦使劲儿挣扎着,但是没有一点用,反而把自己的手腕弄得很疼,最后她也只有作罢了。
进入凤鸟阁后,大家看着向英楠拉着一个乞丐往里走,都惊讶不已,无奈那个又是凤鸟阁的老板,所以也只能是干瞪眼,不敢说什么。
茗绣站在窗户边,一直在想找工作的事情,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忽然门“嘭”的一声被打开,“英、英少,你怎么回来了?”
向英楠不说话,而是一把将身后的刘惜梦甩到屋子里,然后自己往沙发上一坐。
“这是……”茗绣还是有点不明就里。
“茗绣,是我。”
“惜梦!”茗绣立即听出了刘惜梦的声音,她兴奋地叫了起来,就要去抱刘惜梦,但是刘惜梦却躲开了,“你……”
刘惜梦微微一笑:“我身上脏,别把你的衣服给弄脏了。”
“你在说什么呀,难道我还会嫌弃你吗?当初我不也是这个样子吗?”茗绣心疼地抓起刘惜梦的手,眼睛湿润了。“你比那时候还要瘦,这几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和你分开的。”
“你在说什么呀!好了,别哭了,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走了。”
“惜梦你去哪呀?”
“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强。我可不想沾某个人的光。”
向英楠一听,这刘惜梦分明说得就是他呀,于是立即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还真是不识好歹,若不是答应了茗绣,我才不会把你带进来呢,刚刚就应该让司机把你给撞死算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茗绣紧张地问道。
“没什么,总而言之,我得走了。”
“如果你非得走的话,那我跟你一起走。”
刘惜梦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在这里住着吧。那个什么明月不是你的姐姐吗?在这里住的话,你和她相认的机会是很大的。虽然你嘴巴上逞强,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你跟我一起走了,想要再见到明月可是非常难的。所以别想了,安心在这住,时机成熟了,就和姐姐相认。”
“可是……你……”
“我会没事的。”
“至少吃顿饭,换个衣服走,算我求你了好吗?”茗绣几乎都要跪下来了。
看茗绣那样子,刘惜梦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能答应了,由兰婶带着去收拾自己了。
再次和向英楠单独相处,茗绣越发显得不自然,幸好刘惜梦找回来了,她的心思多少被分了去,所以还不至于那么别扭。“那个,谢谢你英少,惜梦回来了,我就放心不少了。”
“不用谢我,是她找的我。原来她从你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在凤鸟阁等。”向英楠冷冷地说。“不过,这丫头的脾气可不太好。”
“哈,是,是吗?其实她人很好的,就是比较不能受欺负,而且有点看不起有钱人。啊,英少我不是在说你。”茗绣有些不知所措。
向英楠只是说:“我知道你不是在说我,可她就是在针对我。”
于是茗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她只能沉默,直到刘惜梦整理干净走出来,才打破了屋子里的安静。向英楠看着她,洗干净后才发现,果然跟茗绣说的一样,脸庞很清秀,单是看着就觉得很舒服。她的美和明月、茗绣是不一样的,既不像明月那么惊艳,又不像茗绣那么恬淡,似乎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眼神里尽是疲惫。于是他多嘴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很累,是不是要睡一觉?”
“对啊对啊,你一直在凤鸟阁外面,都没有地方睡吧,要不在我这儿休息一下吧。”茗绣忙说,她多么希望刘惜梦能够留下来。
只不过刘惜梦却很果断地拒绝了:“不必了,不受嗟来之食。茗绣,我真的得走了。”
“可是,你要去哪儿呢?”
“这样吧,等我安顿好了,告诉你好不好?”看茗绣那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刘惜梦说:“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不不不,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好好照顾自己,见明月的事情,急不来的,耐着点性子,知道吗?”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的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还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车来车往,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赶回家,盼着用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一屋子明亮的灯光和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刘惜梦也急急地走在路上。
上海的路实在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要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原本还以为换了干净的衣服,难度会小一些呢。一边想,一边走,过了好几个路口,刘惜梦才赫然发现——走错路了!赶紧回头,却越转越糊涂,一个接着一个的路口纵横交错,眼前是一大片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她记得在一个皮鞋店门口拐弯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着。
身上当然还是一分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