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绣觉得这个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头，撞个正着的那个男人，阿娣她们也口口声声叫他“英少”，敢情这上海滩里，叫“英少”的人还真不少，才这么三五天工夫，就遇见两个。
“对了，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也是个姑娘，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她现在在哪里？”
“和你在一起的人？没有啊，一直就你一个人，我没有见到其他姑娘。”
茗绣有些担心，她明明和刘惜梦在一起，现在就她一个人被救了，那刘惜梦会在哪儿呢？她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想到这儿，茗绣坐不住了，她再次挣扎着身体想要起来，“不行，我得去找她。谢谢您救了我，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那妇人连忙按住茗绣的身体，不让她起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一身伤的，就别再瞎折腾啦！现在这种时代，能自保就算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去顾着别人呀！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吧！”
“不行，我和惜梦一起在外面挨饿受冻，如今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可是惜梦却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一定要去找她。”只是茗绣稍微一动，就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就算要找人，也要等身子好了再去找吧，姑娘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别说走路了，就算是动一动浑身都疼得厉害。你这样出去，能干得了什么呀。”
茗绣沉默了，的确，她现在别说是出去找人了，就是动一动都困难。可是，惜梦一个人在外面，她又如何放心得下呢？
“姑娘，你就听话吧，现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等身子好了，找什么人都好说呀！”
茗绣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能不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鸟阁。”那妇人笑着回答，“凤鸟阁大酒店。姑娘，你还算走运，遇着英少，这里可不是谁都住得起的地方，贵得很呢。”
“什么！”茗绣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啊。”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里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钱，也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茗绣一半是松口气，一半是难堪，低声嗫嚅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真成了要饭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笑了，“牛奶还是粥？”
茗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仿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那……随便什么都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茗绣心里的感激仿佛就快满得溢出来。英少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得这么周到，这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楠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坐车来到了凤鸟阁。
刘惜梦看见他们俩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她真想冲过去，问问他们俩茗绣现在怎么样了，可是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从自己眼前消失。
向英楠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凤鸟阁，还要我给她安排住处、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这阵子太闲了，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月家门口，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楠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月的妹妹？看样子是跟明月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三两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你怎么上车了？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算了吧，我还是不进去了，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喂喂，你这样也太不兄弟了。”
“既然跟明月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浮现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月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闲事’吧，英楠。”
向英楠恨恨嘀咕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对明月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月？除非再借他十个胆子。哪知道，就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
话虽如此，向英楠也之后打起精神，“那就进去看看吧。”昨天唐海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忙，一听是左震交代的，也没多想就照做了，现在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到底跟明月有什么过节？
这边凤鸟阁，茗绣埋头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滚热鲜香地下肚，额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兰婶，你到底是不是凤鸟阁的大厨啊，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拜师学艺，一定要拜师学艺，等伤一好就回老家开粥铺去，生意一定万分兴隆。
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爱吃就好了，凤鸟阁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饭店，我一个干粗活的，会煮碗粥就能当上大厨，那真叫人笑话了。”
茗绣好奇：“凤鸟阁……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兰婶，这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楠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床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茗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月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楠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茗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茗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应该跟他说谢谢，但此刻道谢的话都突然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对，对了，你有没有看见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不，大概比我大一两岁，长得清清秀秀的。”憋了半天，茗绣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了。
但是向英楠想都没有想，道：“没看见。”
“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怎么可能没可能将呢？做天自己抢了饭吃，被老板夫妻打，还是刘惜梦护着自己的呢，只是那个时候她被打晕了，没有了意识，这才和刘惜梦分开的。
向英楠不耐烦地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话说你不是一个人的吗？怎么又多出一个同伴了呢？”
“那是，是我后来遇上的，她和我一样，也是孤身一人，于是我们俩就结伴而行。可没有想到，却走失了。”
“你前几天跑到明月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楠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月，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茗绣“喔”了一声，本来想着刘惜梦的事情，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月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楠拖长了声音，他俯下来，暗昧地对上茗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月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月姐姐。只是明月不承认而已。
茗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茗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床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似乎有着催眠的力量，茗绣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荣茗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弱弱地飘荡在两个人当中狭小的空隙里。
“哦？你姓荣。”向英楠一笑，直起身，“她姓殷，你们怎么成了亲姐妹？”
他这一起身，茗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月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明月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月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楠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月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月没有提过我吧……”茗绣低声道，这是当然的，就算自己站在明月面前，明月也不承认她，又怎么可能跟别人提起呢？“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月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月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月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逼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月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月连头也没回一下……”
茗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逼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楠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月的。”说到这里，茗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月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楠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月吧。”
“没什么。”茗绣淡淡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绝，习惯了。我只是后悔不应该来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实放在心里就好了。”
对，她后悔的只是不该来上海。如果那样，心里至少还有小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不过，来到这里，也还算有件好事，那就是认识了刘惜梦。虽然两个人相处不过短短几天，可是她能够确定，刘惜梦是个好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昨天要不是自己饿得急了，也不会去抢吃的，她也就不会连累刘惜梦一起挨打，两个人就不可能走散了。现在倒好，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好的酒店，还有人照顾，可是刘惜梦却还不知道在哪呢。
向英楠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夕阳，“你不知道明月经历些什么……在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混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头，当年她一定也吃过。”
茗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你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不用担心，明月大概就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好了。”向英楠回过头来，“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情。”
他说——要帮她说情？为什么？茗绣一怔，从镇江，到上海，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是唯一一个肯帮她的人。
“谢谢你，英少。”她终于把心里那个谢字说出口，“可是……明月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强，绝不肯因为别人说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承认不承认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现在的明月，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么寒伧、那么卑微地站在明月那间华丽的大厅里。
“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
“人？就是刚刚你说的那个，你被明月赶出来后认识的那个人？”
“嗯嗯，是的，这几天她帮了我不少。估计现在还在外面挨饿受冻呢，所以希望你能帮我找找她。她叫刘惜梦，个子比较高，很容易找到的。”
“好吧。”向英楠无奈地点点头，左震还真是会给自己惹麻烦呀！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汇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酒，走到沙发边往里一靠，向英楠就好死不死地挤了过来。
“沙发小，你那边坐。”左震明明看见周围空着一圈沙发，他怎么偏偏就喜欢挤这个？
向英楠不肯，“我一个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来。我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左震一哂，正经事，他会有什么正经事。
“你倒好，在街上捡个人回来往我那边一塞，就没你的事了。”向英楠抱怨，“现在事情麻烦了，那个丫头，还真是明月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笑，就因为是明月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边送。
向英楠烦恼地抓抓头发，“她们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实是这样这样……”他把从茗绣那里听来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难怪明月打死也不肯认她。唉，身世凄凉啊。”
“你去外面天桥上看一看，随便找出一个，身世都比你凄凉。”
“但现在怎么办？明月摆明了跟她没关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楠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边，“反正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你放心。那个叫茗绣的丫头，当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头去求明月，她是怕人嫌。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还会赖上你不成？”
“可明月嘴上是那么说，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终归是亲姐妹，到时候人没了，她再想起来管我要，我拿什么给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所以叫你等几天看看，这到底是明月的家务事，总不能一直搁在你这里。到最后，她总会出面的。”
“震。”英楠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帮谁？”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跟明月，好像都被某人算计了？他是为了明月所以才接下这桩麻烦事，可最后明月又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安置茗绣……到底谁欠了谁？这本糊涂账，他怎么越算越糊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