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刘惜梦感叹了一声,看来这个叫茗绣的,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难怪她刚刚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想必是在那个什么明月家里受尽了委屈,一路上憋着,到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才狠狠地发泄了一通,想不到竟然被自己给撞上了。
茗绣的情绪已经慢慢地平复下来了,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依然面带愁容,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明月说的种种,已经让她绝望了。
刘惜梦问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茗绣只是摇摇头,“我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可是从镇江来到上海,尽管一路上省吃俭用,可还是把钱给用光了。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所以现在根本就没有路费回去。”
此时此刻刘惜梦恨不得自己能够帮到茗绣,只可惜,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没有一分钱。估计就算有,也不是这个时代的钱了。所以面对茗绣,她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你还没有跟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刘惜梦一愣,她没有想到茗绣会这么问她,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好说辞。“我,我,我啊,其实你看我的样子,跟你的状况也差不多。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吃百家饭长大,被大家讨厌,所以我能够自力更生之后,我就从家里出来了。现在就是独身一人,四处游走,哪里有饭吃去哪里。”刘惜梦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了爸妈,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不要怪罪我。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我都是苦命之人。”茗绣的眼中又开始泛着泪光了。
怕茗绣又哭出来,刘惜梦立即道:“也没有什么啦,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就要好好地活着,一辈子那么短,怎么能够总被不开心占有呢?你要相信,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真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就像自己一样,王礼去世了,自己活下来了,虽然来到这些地方,遇到了这么多事情,可是现在,她不还是好好的吗?
“我知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知道就好,把眼泪擦干,这样才是真的知道。”
于是茗绣挤出一丝笑容,擦了擦眼中的泪水,用力吸了几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我没事了,惜梦。”
“这就对了啦!看,笑的时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儿呀!”
只是说话间,太阳已经下山了,眼见天马上就要暗下来了,可是刘惜梦和茗绣都还没有住的地方,她们俩不禁着急起来,再这样下去,两个瘦弱女子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指不定会遭遇到什么危险呢。
最后刘惜梦只得说:“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先去人多的地方,在这里不安全,然后我们再做打算,你看呢?”
“嗯,也只能这样了。”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刘惜梦和茗绣两条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几天晚上睡在桥洞地下,白天则是满大街的走,没有钱买吃的,只能饿着肚子。
两个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每间工厂外面都围着大批的人等着做零工,挤都挤不进去;去店里打听,人家又嫌她们没有保人;就这么一连游荡了三天,到最后,刘惜梦和茗绣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没有地方睡,这才发现,上海滩是如此的繁华似锦,仿佛遍地都是黄金,处处都是衣香鬓影,可是阴暗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火车站、桥洞下、教堂门口、天桥上……到处都有乞丐卷着破烂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茗绣根本不知道,其实是什么地方也都无所谓。不远处有一间西餐厅,奶油和牛排的浓香,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温热,香喷喷的。餐厅左边的台阶上,跪着两个乞丐,正举着破碗向来往的行人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更多的是白眼和辱骂。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些欺负和谩骂都无动于衷,一径涎着脸,扯着路人的衣襟,不停地重复:“先生太太,行个好吧……”
刘惜梦虽然经历了现代的繁华,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离那个世界很遥远了,2都快要忘记上海的模样了——原本也并不熟悉。此时来到上海,完全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让她很不适应。更何况,这次并不像前两次那么好运,她不得不和茗绣一起挨饿受冻。
刘惜梦和茗绣靠墙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们行乞,风扑面吹过来,忍不住打个寒噤。饥饿烧着她们的胃,整个胃部好像都绞成一团,头一阵一阵地眩晕。好几天没合过眼,大脑好像麻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明天……还要去哪里找工作?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了吧,破烂,肮脏,谁还敢请她去做事?
“惜梦,你知道吗?从镇江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害怕。甚至被明月赶出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怕过,只觉得难过。”茗绣突然说道。“可是现在,那种害怕的感觉,几乎叫我打冷颤。明天,后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钟,我们要靠什么活下去?现在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可是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惜梦只是点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这些,她又怎么会不懂呢?她已经经历了两次无依无靠的痛楚,虽然最后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可那个人却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孤独,无助,一切的一切,她都体会得淋漓尽致。
“惜梦,我好饿。”
看着茗绣的样子,惜梦实在是不忍心,她拍拍茗绣的手,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想想办法,千万别走远,不然一会儿我该找不到你了。”
“谢谢你惜梦。”
“没事,我自己不也饿着的吗?就算不给你找,我也得想方设法弄吃的呀!”
说着,刘惜梦站了起来,虚弱地往人群中走去,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吃的,一定要让茗绣吃上东西。至于为什么要这么无缘无故地帮助一个陌生人,刘惜梦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想要弥补以前的一些过错而已,虽然那些过错永远也弥补不了。
“咸肉粽子……腊汁饭……咸肉粽子……”一阵阵的叫卖声,由远到近传过来,是一辆手推车,一对小贩,好像是夫妻的样子,推着车一路叫卖过来。
刘惜梦茫然抬起头,那手推车上的木捅和铜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粽子和米饭、腊肉的香气,浓烈地飘过来,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两个铜板一大碗,外加浇肉汁的白米饭来!”那吆喝声仿佛也特别起劲了,一声一声刺激着茗绣脆弱的神经。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茗绣几乎是不知不觉,被自己这双腿带着,走到那手推车旁边去的。
“姑娘!热乎乎的腊汁饭,来一碗吧?”小贩热情地招揽生意,“好吃又便宜!”
刘惜梦盯着锅里的肉和饭,香气扑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点头。从来没有发现米饭的味道是这么香啊——
满满一碗腊汁饭递到她手里,刘惜梦本能地接过,来不及说声谢谢,她想要一口气把饭给吞到肚子里,可是一想,还有茗绣呢,于是开口想和这对夫妻商量商量,能不能赊个账什么的。
可谁知,刘惜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手中的碗立即被夺走了,她愣了一下,然后扭过头一看,想不到茗绣竟然跟了过来,她大概是饿得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看见饭就本能地抢夺到手中,然后埋头下去,狼吞虎咽起来。那小贩立刻觉得不对,看她吃饭的架势,该不是饿了好几天吧?!“哎,等等,先给钱!”他伸手过来夺茗绣手里的碗。
这个时候茗绣怎么肯放手!才刚刚吃了两口而已!“才两个铜板,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两个铜板也是钱呀!没钱吃什么饭!我们买米买肉都不用花钱吗?”小贩哪肯吃亏,劈手来夺茗绣手里的饭,可是茗绣抱得紧,他气急败坏,一巴掌扇在茗绣脸上,茗绣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连饭带汤洒了一身。
刘惜梦一看,坏了,这对夫妻估计不肯善罢甘休了,她立即扶起茗绣,向那对夫妻道歉:“对不起啊老板,我这个妹妹不懂事,你们大人大量,别和她计较。你放心好了,等我们有钱了,一定会还你们这碗饭钱的。”
“还?看你们俩这样,拿什么还?”
父亲去世,大娘卷着钱跑了,债主上门逼债,千里迢迢来上海投奔明月,到现在流落街头……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饭汁,仿佛所有的怨愤都在这一瞬间被激了出来,茗绣像一只小兽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眼睛都红了,“你凭什么推我?!”
“就凭你是要饭的!”那小贩的老婆伸手戳着茗绣的鼻尖。
茗绣一把揪住她的领口,用尽所有的力气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饭的——告诉你,我姐姐,就是前面大宅子里的殷明月!殷明月!你听见没有,我不是要饭的!”
“嗤,你怎么不说你爹是市长?赤佬!还敢还手,当我们好欺负呀?!”那女人劈手两个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茗绣脸上,茗绣一痛,闭了眼本能地反击,旁边那小贩也上来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脚,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快别打了!”就算刘惜梦扯破了嗓子,那对夫妻也不会管她的。甚至自己还被打了不知道多少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她被摔倒在地上,被大家围着,和茗绣相隔不远,却无能为力。
茗绣胡乱地抵抗,可是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这么重的拳脚,渐渐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滚在地上,血腥味涌进鼻子里嘴巴里,不知哪一脚踢中了她的后脑,“嗡”的一声,剧痛传来,所有的意识都突然崩溃,一刹那间,整个世界都突然旋转起来。
“你们干什么!”一个男人从人群后头挤进来,厉声阻止,“再打就出人命了!”
刘惜梦耳边嗡嗡作响,觉得他这一喊,似乎有回音,周围的嘈杂声忽然静了下来。不过幸好,那对夫妻总算停下来了,茗绣应该没事了。
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扶起茗绣来,看见她满脸都是血,那人低声问:“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茗绣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识四散飘飞,这个世界仿佛是不可触及的遥远。
“怎么回事?”
看见身后的一角白衣,石浩赶紧放下手里的茗绣,回身道:“二爷出来了……这个要饭的姑娘被打了,看样子是晕了过去。二爷,您看……”
刘惜梦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穿白衣的人,相貌确实不凡,但是因为之前有了徐弘远和梅凤天,所以此时,那个人在她看来,并不能是十分的惊艳。不过按照茗绣所描述的,再加上刚刚有人叫他二爷,难不成他就是左震不成?刘惜梦只得小心翼翼地离那些人再进一些,一边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左震淡淡瞥了一眼,眉头微皱,“弄醒她,给点钱。”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欢管闲事,想想也是,一个满身是血、又晕了过去的女人,还能怎样,难道带回去不成?他有点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爱锳浑水,刚才在门口等二爷出来,听见她在叫明月姑娘的名字……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这种场面。”
左震已经转回去的身子,停了一下。
他想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楠的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朴素到简直寒伧的篮竹布短袄、黑裙子,孤单地站在明月那华丽的大厅里……想起她擦肩而过,撞上英楠的时候,一抬头,倏然间滑落的一滴眼泪。
她是明月的妹妹。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下茗绣,虽然她狼狈不堪、满脸血污,但是没错,是她。
“唐海。”他转身,吩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开我的车,把她送到凤鸟阁,给她找个房间,再找大夫看看。要是英少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个一脸机灵的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跟了左震却有四五年,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禁一怔。二爷一贯是从不插手管别人闲事的,今儿个是怎么了,突然在路边捡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要送她去凤鸟阁?凤鸟阁是什么地方,那里一个房间只怕得十五块大洋一个晚上哪。
望向石浩,他也是一脸的愕然,两个人眼对眼呆了片刻,石浩才回过神来,“还不赶紧去,二爷坐我的车走。”
刘惜梦并不知道那凤鸟阁是个什么地方,她只能一路向人打听,才知道那是上海一等一的酒店。看来没有错了,这个左震确实就是名震上海滩的二爷了。茗绣被他救去,也算是一件好事。
可是,刘惜梦还是想要亲眼确认一下茗绣确实没事,她才能放心得离开。于是她朝凤鸟阁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
站在凤鸟阁面前,刘惜梦有点不知所措,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酒店了,那种陌生感让她觉得讨厌。酒店的大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要把大厅给挤满了。那些先生小姐个个穿得光鲜亮丽,说话时充满了高人一等的情绪。
再看看自己,刘惜梦低下头,她当然知道,凭借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进去的。明明知道既然茗绣被送到这里来,就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可是还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这样才能放心得离开。
于是,刘惜梦只能一直在这里,等候机会。
茗绣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身子仿佛是麻木的,连手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天花板上垂着华丽的水晶灯,四壁贴着茑萝花壁纸,一扇正对着满天夕阳的大窗,雪白的窗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身上的被子是丝绒的,柔软舒适,床头花瓶里插了朵栀子花,花朵洁白,香气扑鼻。
这又……做梦了吗?茗绣疑惑地转动着眼珠,周围没有人,很安静,自己手上包着雪白的纱布——不是梦!有人救她回来,而且替她处理过伤口。
正想努力坐起身,门喀嗒一声轻响,进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见茗绣醒了,也一阵惊喜,“哎呀姑娘,你总算醒过来了,都昏睡了一天一晚,我正担心着呢。怎样,好些了没有?”
看见有人进来,茗绣挣扎着起身,但手臂一阵剧痛,又跌回枕上。
“快别动!”那妇人急忙按住了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进来看看你醒了没有,万一英少问起来,我也好跟他交待。”
“是您救了我?”茗绣感激地开口,可是声音之沙哑,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妇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来的,给你安排房间、请大夫,我还以为你们认识的。”
“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