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脆响，明月打着了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了一口，那种手势，优雅得好像是微风拂开了柳树的枝条。茗绣呆呆站着，不能置信，这……这就是明月？从小一起在镇江荣家大院里长大的，自己的姐姐明月？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来，那年冬天，过年时人人都做了新的衣裳，大哥小弟他们还有鞭炮果子，只有她跟明月是穿旧的，在后院，明月叫她到跟前，摊开冻得通红的掌心，里面躺着一对糯米豆沙的水晶核桃，明月笑着说，是从大娘房里偷来的。
那时的明月，跟茗绣一样，编着一对长辫，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现在，她已经不是茗绣认得的那个明月了。刚才在门外见到阿娣，已经惊艳，哪知道明月这一来，一屋子的暗香和颜色仿佛都被压了下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人，这么迷人的风情？
只是，为什么见到自己，明月并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般欢喜雀跃呢？那么冷静的神情，好像并不是见到分离十年之久的妹妹该有的。茗绣有些忐忑，她本来想等明月先开口的，可谁知，明月就那么一直看着自己，她只好说话了。
“明月……”茗绣本来想叫声姐姐，不知怎的，却叫不出口。唤了她的名字，又觉得不妥，顿了一顿，才加个“姐”字。
“不敢。”明月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淡淡的一抹嘲讽，“我听余妈说了，你是从镇江来的，我本家远房的堂妹。”
一听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茗绣的心顿时凉了一半。说她是明月的堂妹，只不过是为了减少口舌上的麻烦，想不到明月竟然也这么说，明月难道是真得不想见到自己吗？可是茗绣还不相信，所以往前走了一步，想叫她看仔细些，“我是茗绣，姐，我是荣茗绣。”
“哦，余妈也说过了。”明月还是漫不经心，转头叫旁边的两个女孩子，“霜秀，把我那双缎子绣花的拖鞋拿来，待会儿向先生要过来，他最恨我穿这双日本木屐。阿禧，你去厨房吩咐一声，今天晚上准备冰糖甲鱼，英少怕也来的。对了，问问还有蟹黄没有，上回蒸的那笼蟹黄烧麦，二爷说了一声还不错。”
阿禧答应着，待要出门，又回头问：“阿姐，二爷有阵子没来了吧？”
“不来也要准备着。”明月端起茶，“叫你去就去，要是他不来，那些好吃的还不都便宜了你们几个。”
阿禧俏皮地一吐舌尖儿，赶紧小跑着出去。
茗绣站在那里，脸上发烫，可是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去，明月已经在眼前，可是她不认得自己了。她甚至连茗绣这个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不不不，最最重要的是，明月完全无视了自己，在她来到的时刻，明月竟然无动于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做事。这点才是让茗绣最难以接受的。
“你……叫什么来着？茗绣是吗？”明月总算回过头来，“来了一趟，好歹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啊哟，对了，晚上我这里还有几个客人。不然你跟余妈她们一起吃可好？”
“姐……”茗绣喑哑地开口，她已经觉得自己很不堪了，明月竟然让她跟下人吃饭。这真的是明月姐姐吗？茗绣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仿佛努力忍着才不至于颤抖，“我不是……不是来你这里……打秋风的。”
明月手里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搁，搁得重了，那茶杯“当”的一声响。明月却笑了，“我知道。余妈那人说话一向这么直来直去的，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住搁不住。不过你大老远地来了，咱们亲戚一场，也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个人，特地来看一回，这来回路上的车船费还是该给你的。”
她扬声叫霜秀过来：“霜秀，从抽屉里拿点钱过来。”
茗绣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刚才余妈当她是骗子，那个不要紧，她就当作是没有听见；可现在，就连明月也拿她当个叫化子一般地打发……这里是待不得了。来之前是那么期待见到明月，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现在呢？原来只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茗绣想，是她错了，不该有所指望的，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伤心难过。
“你有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吧。”想到这儿，茗绣意外地平静下来，那些激动、期待、紧张、忐忑，忽然都仿佛消散去了，只有一阵一阵的心酸涌上来，“所以你大概还不知道，爹去年已经过世了，他本来就有病，大哥在外地出了事，他知道以后就整个人瘫了。债主上门来收了宅子，大娘带着书惠，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回她湘山的娘家那边去了……”
“荣茗绣！”明月厉声打断了她，“你还真当我是一家人，你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姓荣的死光了死绝了，我姓殷，你们荣家出了事，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你还跑到我这里报丧事来了！”
“他是我爹，也是你爹啊。”茗绣眼里的明月仿佛越来越模糊了，“姐，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谁，你不过是不想认我，是不是？你恨爹和大娘我是知道的，但你离开那一年，我才九岁，我去追你来着，可是没追上，眼睁睁看着你跟二娘的木板车从河对岸过去了……你连我也一起怪罪吗？”
明月再提高了声音：“霜秀！叫你拿钱过来，你听不见吗？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这会儿工夫，霜秀、余妈都已经在一边听得呆了。听见招呼，霜秀回过神来，忙不迭从抽屉里取了钱，递到明月手上。
明月拿过钱，厚厚一叠，她数也没数一下，扬手就抛到茗绣前面，“拿着这个赶紧走，以后不用再来了。”
花花绿绿的钞票撒了一地，茗绣也没有低头看一眼，她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只是想要见一眼明月啊！她直直地站在明月面前，“你知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家里没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后记着我，我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来了。”
“是吗？原来你是因为家里没人了，所以才想起我来的。”明月冷笑，“那之前的十年，你都干吗去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无依无靠的？告诉你，荣茗绣，在我妈被赶出荣家，死在街边的那天起，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茗绣眼前一片模糊，好像已经看不清明月的脸，没关系，她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回家去就好了……要是能回家，就好了。纵使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可那始终都是自己的家，所以没事的，现在就回家。
“好……那我就走了。”茗绣转过身，踩着那满地的钞票往外走。一个人从老家出来，走那么远，磕磕碰碰，没有地方吃饭，没有地方睡觉，可是从来没有这一刻的心酸。只是此刻，心却有说不出来的难受。就因为明月那几句话，茗绣后悔了，她觉得辛苦，觉得劳累，觉得自己快要疲惫死了。
眼里好像都是雾气，看什么都朦朦胧胧，是泪吗？怎么冷得掉不出来。
心里好像乱成一团，又好像是空白一片，茗绣走到门口，看不清路，一个不当心，又撞在别人身上。这一撞猝不及防，力道还真大，“砰”的一声，她整个人都往后震了一步，满眼的雾气蓦然飞出了眼底。眼前忽然清晰起来，有人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两根手指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茗绣愕然抬头，看见一张俊美如同雕刻的脸孔。是个男人。而且在镇江，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长得这么漂亮，简直勾魂摄魄。
在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下，忽然见到这么一张脸，而且就低低地俯在自己面前不到半尺远，连他温热的呼吸都拂在她的脸上……茗绣呆住了。他那双眸子是深琥珀色的，带着某种魔力般，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梭巡。
“这是谁啊？一来就引得明月发这么大的火？”他笑着说，“说给我听听。”
他状似亲昵地揽上她的肩膀，“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向英楠解决不了的事情，来，难得咱们过来吃饭，进去一起坐。”
太混乱，茗绣挣扎了一下，可是居然没挣脱。
瞬间茗绣的脸就挂不住了，她觉得窘迫，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这么搂着。太不习惯了，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可是，她却无能为力，自己太久没有吃东西，丝毫使不出力气，只得任由那人这样揽着自己。
“英少！”正巧阿娣从外面进来，一看这阵势，赶紧过来打圆场，“我说这会儿还早，怎么你跟二爷就来了！这位可不是咱们的人，她是阿姐老家那边来的，一个远房亲戚。”
“远房的？”向英楠端量着茗绣，啧啧地摇了摇头，“可惜了，要是好好调教调教，哪怕学到明月一小半，这殷宅可就了不得了，艳色冠天下啊。”
他说是这么说，到底松了手，茗绣顿时退了一大步，好不容易站稳，脸色都变了。
他是谁？跟明月有什么关系呢？之前明月命令丫头去准备晚饭的时候，好像提到一个“英少”什么的，难道就是这样人吗？
“她被你吓着了，英楠。”另一个温文祥和的声音说。
茗绣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门外，在向英楠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随便地穿着件昂贵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孔。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茗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忽然稳定下来。
这是在做什么？茗绣回过神来，想必，这两个就是刚才明月忙着又换拖鞋、又准备晚餐，要迎接的客人来了。既然刚刚的那个是英少，那么，这个人定是二爷了。看明月那么重视，就知道他们都是明月的贵客，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他们在天上，而自己在地上。茗绣想笑，可笑不出来，只得迈开步子，离开这里。
“你的皮箱……”后面的霜秀尴尬地把她忘在厅里的那只旧皮箱递了出来。
茗绣伸手接过来，其实那皮箱根本就是空的，除了两件旧衣服和一根从小带在身边的竹箫之外，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可这一路上，就算是空的，她也还是紧紧拎着，不然就只剩下一双空手，哪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向英楠看着她接过皮箱，慢慢往花园大门外走出去，脸上竟有点讪讪的惋惜，“真是明月的同乡吗，怎么不留下来？”
他身边的左震已经进了客厅，满地凌乱的纸钞，明月苍白的脸色，不寻常的一室静寂，霜秀阿禧和余妈几个都站在一边不敢吭声。这可真是少见。往常这个时候，霜秀跟阿禧两个，早就应该一口一个“英少”，一口一个“二爷”地迎过来了。
向英楠也跟了进来，笑着问明月：“你这又唱的哪出戏？好好的又跑出个妹妹来。”
“你都听见了？”明月扬起眉，脸色还是不好看。
向英楠也不介意，“你们两个斗鸡似的面对面站着，我们俩都在外面站了半天，进来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我倒是有点好奇，从来没听你提过老家的事情……”
“那么以后也不用再提了。”明月打断了他的话，好歹缓和了一下语气，“看我这记性，说好了晚上打牌，牌桌子都还没摆上。阿娣，霜秀，余妈，你们都站着做什么，看这到处乱七八糟的，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别叫二爷和英少看着心烦。阿禧，你去厨房拿几个点心茶水过来，对了，上回那个绿茶杏仁的茶果子拿一碟子来。”
左震没说话，刚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是阿娣，正带着笑埋怨：“一连半个月都不登门，二爷，您是忙啊，还是把咱们几个都忘了？”
左震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有英楠在，我怎么敢把你们给忘了，他几天不来就没魂了。”
“知道你忙……”明月也笑了，“前一阵子码头建西货仓，连寒山都找不到你人影，现在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吧。”
“剩下的邵晖在办。”左震调侃，“外面的人，要说起按摩的功夫，都比不上阿娣，真看得出来是你亲自调教的。”
明月微嗔，“怎么连你说话也跟英楠一个样儿，没正经起来了。”
左震道：“正经话说太多，也觉得腻了。”
“看样子，今天二爷心情还不错。”霜秀亲手端过红茶、桂花蜜、葡萄和茶果子。
阿禧就坐在向英楠身边的扶手上，一边用小匙舀了勺桂花蜜搅进红茶里，一边递到向英楠唇边，“英少，这入了秋，天气就干燥，这是阿姐特地叫人从乡下带回来的野桂花蜜，滋味特别清香，来，先润润喉咙。”
霜秀也接口：“是啊，我嘱咐了厨房，晚上有冰糖炖雪梨，清咽润肺。但向先生怎么还不来？”
向英楠就着阿禧的手喝了一口红茶，“他不是忙着跟日本人的纱厂抢生意嘛，不过也好，晚点过来，明月等不及，也许就陪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准。”
明月轻轻“呸”了一声，“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大哥的玩笑你也敢开。”
“有什么不敢，当初他还不是从我手里把你抢了去？所以说，这世道，老实人就总是要吃亏的。”
“你老实？！”明月和阿娣几个一齐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胆子再大些，上海的天都要被你捅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