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扇门。
站在那扇高大的黑色洋铁雕花大门前面,茗绣呆住了,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这是明月住的地方?这怎么可能是明月住的地方!可是掌心里被汗浸湿、一路上不知道打开看过多少遍,所以揉得一团皱的那张纸上,田叔用毛笔写着的那行地址,明明就跟旁边那块牌子上镌刻的一模一样。所以不可能找错,但茗绣的心中还是有隐隐的不安。
透过栏杆,向里面望,分明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围着郁金香花丛的红砖洋楼……怎么可能,十年前,明月只有十五岁。她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靠,哪来这么大一座园子?
也许她是嫁了人,但田叔回去的时候,提也没提这回事。是遇到什么贵人了吗?茗绣只能胡乱瞎猜着,不过好在明月总算过得很好,自己这些年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茗绣犹豫着按了门铃,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是秋老虎依然热气逼人,她又是饿又是渴,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反正来都来了,千里迢迢的,管他是对是错,总该进去看一看啊。更何况,里面住的可是自己最喜欢的姐姐呀,自从明月走后,她日思夜想,无论如何都想再见明月一眼,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没想到还有重逢的时刻,立即把一路的辛苦都忘了。
门铃声很清脆,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个白衫黑裤的老妈子,看年纪有四五十岁,一丝不乱地盘着个矮髻。隔着栏杆,她十分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茗绣,“你找谁?”
茗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上那双磨毛了边的布鞋,“请问——荣明月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荣。你连她名字都念不清楚,是找她做什么来的?”
姓殷?!原来明月真的改了姓。茗绣一阵错愕,但马上意识到,那件事后,明月肯定特别生气,她要改姓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改口道:“她原来是姓荣的吧……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妈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儿,这么些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哪里跑出来个什么妹妹,小姑娘,这种事可不好胡说!”
明月说她是个孤儿?茗绣的心又再一沉。看样子,大老远的到了上海,原是来错了。明月已经把姓名家世,一笔抹煞,明明就是心有怨恨,宁愿重新做人,也不愿再提起从前。还没有进门,她已经知道,明月不会欢迎她的到来,这个十年未曾见面的妹妹,再见面时,也许不过成了陌生人。只是,自己真得很想念她,一转眼就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进修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就算明月不想见到自己,她也要在这里等。
“小姑娘,看你的样子也整整齐齐,什么不好做,要出来招摇撞骗?再说了,这殷宅虽然好客,我家小姐也大方,要是你找到门上伸手要几个钱,她一时心软赏你些也是有的。不过你要是骗她来的,我家小姐眼里可是出了名的不揉沙子。”
这老妈子说话又急又快,茗绣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脸上迷惑的微笑还来不及褪下,整张脸孔已经热辣辣地红到了耳根!不敢置信,一个下人也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茗绣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寒酸,大老远从镇江来,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地折腾,那件洗白了的篮竹布短袄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手里那个唯一的小皮箱也沾了一层土。但长到这么大,被人家当面说是骗子,还是生平头一回。
不过从这儿也可以看得出,明月现在真的不是普通人了,只有不普通的人的下人,也会跟着不普通起来,说话才会这么冲。
“你开门。就算她不认我,也得明月亲口说了算。”茗绣提高了声音,“哪怕你不肯开门,进去通报一声也行。”她已经是铁了心了,非要见明月一眼,其他的,等见到人之后再说。
“哟,还敢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上海滩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就连警署的人见了我家小姐,也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你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老实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再不赶紧走,别怪咱们不客气。”
“你!”茗绣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只好放开声音摇着栏杆大声叫:“明月!明月你出来——我是茗绣啊——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一个老妈子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如果自己依旧顾虑这顾虑那的话,恐怕是别想见到明月了。茗绣只能用最土最老的法子,或许老妈子是会很讨厌自己,可是明月能够听见就好了。
茗绣竟然张开嘴就好,这是那老妈子没有想到的,她立即就手忙脚乱了,去捂茗绣的嘴巴。正当两个人吵嚷成一团,那红砖洋房门口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女子,孔雀绿纱子长衫,非常窈窕,一头云烟般的长发;老远就扬声问:“什么人?余妈,你跟谁大声小声的,当心吵了阿姐睡下午觉,她恼起来可是再不客气的。”听声音薄有恼怒之意,可是听来真是清脆动听,她急步走过来的姿式更加优美,那纤腰长腿都在纱衫掩映里若隐若现,如同微风吹动了杨柳枝。
这美丽的女子,不会就是明月吧?!茗绣一惊又一喜,记得当年的明月虽说只有十五岁,可是已经出落得十分动人,还常常被大妈指着鼻子骂做“小骚狐狸”。明月的母亲,原就是几个姨娘里最好看的一个,只可惜命太薄。
见了明月,茗绣立即就激动起来,这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吗?此刻正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好像做梦一般。“明月,明月,是我!”茗绣紧紧握着栏杆,一颗心忽地热了起来,“记不记得镇江老家,我是茗绣啊。”
那绿衫女郎在门前停了下来,斜挑着眉梢,从头到脚打量了茗绣一遍,“你不认识我家阿姐?你叫我明月?”
茗绣一呆,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赶紧定了定神看过去,眼前这女子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儿,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仿佛带着猫儿般的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是,这的确不是明月。
明月是雪白皮肤,瓜子脸,下巴颌儿尖尖的,有双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的,唇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想着刚刚自己的失态,茗绣的脸立即就红了,她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是眼前两个人正看着自己,她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茗绣赶紧道歉,“我是从她老家过来的,很多年没见了,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见她一面?”
那绿衫女郎也是一样的话:“从来没听阿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哪?”
茗绣打住了继续解释的念头。十多年前的旧事,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就算说了实话她们也不会相信。一看就知道,明月现在是有地位的人,要是真说了些她以前的事情,恐怕她会更加不高兴的,所以还是就此住嘴的好。只是,再这么耗下去,今天怕是真进不了这道门了。万般无奈,茗绣只好硬起头皮,撒了个小谎:“我说……我是她妹妹,其实是远房的堂妹,本家的亲戚……”
“哦。”那绿衫女郎终于明白了,轻轻一笑,可是那笑意也是带着几分不屑的。“既然都找上门来了,余妈,你就开门叫她进来吧。”
余妈一边嘀咕,一边万般不情愿地打开了门,“这年头,混出点名目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朋友都来上门打秋风,落魄的时候又都不知道躲在哪里……”
茗绣听得分明,却已经顾不得生气,即将见到明月的喜悦,把一切都压了下去。来之前的再三犹豫,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车船颠簸,还有刚才的不快,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心头热切的期待——十年了,明月,你还好吗?你还记得当年跟在你身后要纸灯笼、要糖人的茗绣吗?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绿衫女郎引茗绣进门,一路想那幢红砖小楼走过去,“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茗绣,荣茗绣。你呢?我听见你叫明月‘阿姐’,该不会也是二娘那边的亲戚?”茗绣猜测着,据说当年明月好像也是来上海投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人了吧,不然的话,明月怎么可能一下就变了个样儿呢?
绿衫女郎“扑哧”一笑,回头睨了她一眼,“不敢当,我姓苏,本名叫银娣。上海有几百上千个张银娣、李银娣,不过就是为了讨个彩头,引弟嘛……大家都叫我一声阿娣。我也不过是个下边的人,哪敢和阿姐攀亲道戚。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阿姐的亲戚好像也实在太多了些。”
茗绣知道她是话里有话,但既进了门,就犯不上再到处跟人家呛气,她说两句倒是不打紧,只要待会儿能见着明月就好了。只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美女,她居然说自己不过是个下边的人。那么明月,现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十年改变了那么多?茗绣觉得难过,时光真是可怕的东西。幸亏还能见到明月,不然自己真得很难支撑下去。
才这样想着,一进大厅,一阵淡淡的香气轻雾般地弥漫过来,耳边听见淙淙的细微音乐,光线稍暗,茗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长又阔的西洋皮沙发,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翻看一本画册,见有人来,也不过略抬头瞟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有,就继续翻起画册来,好像进来的不过是家里的小猫小狗。她们俩一个穿着珊瑚红软缎长衫,一个穿着家常的月白丝织小褂,却梳着一色油光水滑的一条长辫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端的是一对玉人儿。
阿娣招呼她:“你先在这边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觉,过会儿就该起来了。”
茗绣只得在远远一张高背椅子上坐下来,把手里的皮箱放在自己脚边。来的一路上想过很多遍,明月这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见了她,是高兴还是惊愕,只没想到,她居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之前,她从来也不敢幻想自己会进入到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就是这辈子,也不可能会和这样的房子挨上半点儿关系。可真是没想到,这竟然是明月的住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阿娣叫小丫头来倒了茶,也径自出去了,竟把茗绣一个人晾在那里。茗绣尝了口茶,清香满口,不过是冷的,怕不是别人喝剩下的吧?但实在是渴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茶杯已经空了,没有人来续添,对面沙发上的一对少女自顾自看画册,小声说笑,仿佛当她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出奇的慢,那墙角立着一座镶金的木钟,钟摆隔很久才滴答一下,茗绣愈来愈觉得不安,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这里一切精致华丽,美不胜收,更有许多她见也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但是,却总觉得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地方,她那风尘仆仆汗渍斑斑的衣裳,凌乱的头发,连同紧张拘谨的姿势,都好像跟这里格格不入。
终于,过了很久之后,楼梯上终于传来轻轻的脚步响。茗绣“呼”的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七分欢喜、三分忐忑,是明月吗?是明月下来了吧!明月看到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一定是惊喜不已吧!肯定是这样的,那时候两个人的感情多好呀,只可惜被迫分开,现在就好啦,她们又能够在一起了。
盯着那楼梯,茗绣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月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已经这么高挑。果然还是一张雪白如玉的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小小红痣。想是刚睡了午觉起来,她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慵倦,可是,茗绣再也无法形容她的那双眼睛,到如今,才知道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想不到这十年的光景,不但没有给明月添上半点的痕迹,却让她越发地光鲜亮丽了。再想想自己,也难怪老妈子会用那么不屑的语气了。
茗绣看着明月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阿姐。”刚才沙发上看着画册旁若无人的那两个少女一齐站了起来,一个从银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另一个赶紧沏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