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茗绣真的会吹箫。他记得那天,在凤鸟阁酒店那个房间里,她激动地反驳:“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
当时他跟英楠都觉得好笑,缝纫?绣花?扎灯笼?居然还会吹箫,现在还会有人学这种东西,管什么用?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把一支竹管吹得这么动听。
左震的心,温柔地牵动。
这些年来,血雨腥风里闯荡,在繁华与落魄的起落之间,早就忘记了心动的滋味。他是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睡过桥洞,当过乞儿和小偷,十几岁的时候成了青帮的一名小帮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钱,是他流血流汗、水里火里打拼回来的,别人都看见他身边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其实他心里都明白,那不过是些点缀。
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虚伪,他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真实;为了逃避黑夜里的死寂,他拿钱买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觉得疲惫。
而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他忽然觉得宁静。
暗夜里,箫声如酒人如玉,竟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没有华丽的灯火,喧哗的人声,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有月色缭绕,箫声也缭绕,在淡淡弥漫的花香里,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不知名的温柔气息,在四周轻轻浮动。
不知道茗绣断断续续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着铁门站了多久,直到箫声逐渐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真是不可思议,他,左震,居然看茗绣吹箫看得呆了。她只是一个偶然间从街上捡回来的丫头而已。最好笑的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个“别人”,不偏不倚,刚刚好正是他的兄弟向英楠。他到底犯了什么邪?这么多年来,十里洋场打滚,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他会到不了手,现在却被一个月亮底下吹箫的模糊剪影深深吸引,被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触动了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茗绣会去百乐汇,都是因为英楠在那里。他还不至于饥不择食,要拿英楠的女人来开胃吧!
看样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茗绣来找刘惜梦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刘惜梦知道,那是因为她越来越忙了。这也难怪,自从第一次左震和她跳过舞之后,多少人盯上了茗绣,再加上她之后又慢慢得学会了如何与人周旋。可是这一切,都不是刘惜梦想看见的,这个姑娘,就算是现在,也还是很单纯。
“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呢。”
刘惜梦抬头一看,向英楠又来了,这阵子,茗绣不常来,向英楠倒是时常往这儿跑。“你怎么又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吗?”
“那请你以后都别再出现了,我谢谢你。”
可向英楠只是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很见茗绣吧,但是又不愿意一个去百乐汇。”
“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当然有啊,我是百乐汇的老板,我可以带你去。”
去,还是不去?刘惜梦很矛盾,确实如向英楠所说,她不愿意一个人去,因为以前一个人去过几次,可那的客人没见过好的,总是伺机对自己动手动脚,所以后来干脆不去了,等茗绣有时间来找自己。
只是,现在茗绣变成了大忙人。其实自己原可以离开上海的,不过因为现在茗绣在百乐汇,她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会留在这儿的。
“好了别想了,走吧!”
向英楠拉着刘惜梦上了自己的车,来到百乐汇,让下人把她安排好,然后自己先去处理一些事情了。
晚上十点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该结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结束了,酒酣耳热之际,赌场舞厅都人满为患。
茗绣正被一个秃头凸腹的男人拥在怀里,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枣红对襟的丝绒长衫,下摆松松的,那人竟然直接把手伸了进去,摸着茗绣的腰。
“唔,又嫩又滑,真是少见的一身好皮肤。”
茗绣反手握住他的手,从衣襟底下拉了出来,勉强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不是说热吗,这支曲子就快完了,我们回去坐一坐、喝杯酒?”
“你着什么急,跳完了再说嘛。”那人嘿嘿一笑,用力把她拉到怀里,满嘴酒气直喷到茗绣脸上。
茗绣情不自禁地侧脸一闪,腰上忽然一凉,一只汗津津粘腻的脏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底下,像蛇一样在她身体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动,要钻进她的裙子里面——
“张老板!”茗绣再也忍不住,霍然把他推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里不是荣家大宅,这是百乐汇;她是舞女,他是客人。只凭这一点,她就无话可说。可是刚才不推开他,她简直立刻就要吐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手心里已经出了汗。
四周已经有人看过来,那个张老板脸上挂不住,一把拉过茗绣,“你算什么东西,敢推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装什么假清高!”
“喂,明明是你趁机占便宜!”刘惜梦再也忍不住了,走到了茗绣身边。
看见刘惜梦,茗绣又是惊又是喜,“惜梦,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喝我说话?”
刘惜梦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你才不是东西呢,有你这么跳舞的吗?”
“张老板……”茗绣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放低了声音,“刚才我不过是不小心。”
在这里吵架,吃亏还是小事,砸了百乐汇的生意,英少的脸都被她丢光了。现在刘惜梦又在这里,万一连累了她怎么办?
“不小心?推那么用力还说是不小心?你们百乐汇真是没规矩了!领班在哪里?领班——”
这时候大堂领班已经听见了嘈吵,赶紧挤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这位老板,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有什么得罪的,还请您看在我们百乐汇面子上,多包涵一点。”又回头对茗绣厉声道:“荣茗绣!你还不赶紧跟人家赔不是。”
那张老板一看四周人多,领班又一迭声地道歉,酒劲上涌,越发地得了脸,不依不饶起来:“大伙儿倒是都来评评理,咱们花钱进来是找个乐子,怎么,这百乐汇什么时候变成烈女堂了,碰不得摸不得?老子天天在外边走动,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叫一个婊子推个跟头!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你骂谁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刘惜梦拉住茗绣,瞪着张老板。
“嘿,你是从哪冒出来的?不要命了是不是?”
茗绣木然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咬着牙关。
领班拿过一杯酒,推推她,“快去敬个酒,道个歉,别把事情闹大了。”
茗绣抬起头,不是不肯道歉,但心里的委屈好像快要炸开了。接过那杯酒,觉得手在簌簌地抖,酒水晃得到处都是。
岂料刘惜梦一把夺过茗绣手中的酒杯,大喊道:“不准敬,你明明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真是奇怪了,跟这种人渣有什么好说的?”
领班虽然不知道刘惜梦是什么人,但是看见她是由向英楠带进了的,所以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愣在那里。
“惜梦……”茗绣实在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她现在就想息事宁人。“你别说了,这里没你的事情,你还是回去吧。张老板,是我不对,我跟您道歉。”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服气?”张老板斜着眼盯着茗绣。
茗绣紧紧攥着那只酒杯,心里有如火烧,脸上却忽然笑了,“不服气?我怎么敢。张老板,刚才是我错了,您花了钱来请我跳舞,就是我的荣幸……但是,您是不是眼花走错了地方,这里是百乐汇,不是堂子,我只跳舞,不当婊子。”
“你——你说什么!”张老板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还敢——今天不收拾收拾你,我这个张字倒过来写!”
领班还没来得及说话,茗绣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亮清脆!
闹了半天,舞曲早已经停了下来,大家都围在旁边看着,一见动了手,不禁一阵骚动。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茗绣虽早有准备,可是仍然踉跄退了一步,站稳了身子抬起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苍白的脸顿时红肿了一大片,刚才那个笑容却还在,就好像一个奇怪的面具挂在脸上,“我也道了歉,您也打完了,总该消气了吧。”
“喂,你怎么还打人,你这个坏蛋!”刘惜梦已经气疯了,她往前用力一推,想把张老板给推开,没想到却被张老板身边的人给抓住了。“放开我,放开我,快点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惜梦!”茗绣急了。“张老板,我都道歉了,您就放了我朋友吧!”
“没那么容易!”张老板却越发被她的倔强激怒,“不是说敬酒赔罪的吗,酒还没喝就想走?”一边说,一边拽过茗绣,茗绣奋力挣扎,他拽住了她的头发,向后一拉,茗绣头顶一阵剧痛,紧接着一瓶酒已经咕咚咕咚地对着她的脸浇了下去——酒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听见“叮”的一声,张老板已经打着了打火机,靠近茗绣的脸,“你敢动,别怪我毁了你这张小脸……”
一阵寒意从心底直窜入脑门,茗绣蓦然僵住了,周围顿时乱了套,惊呼四起。
“茗绣!”刘惜梦简直要疯了!
“放手!”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嘈杂中响起,混乱的人群刹那之间寂静下来。
张老板怔住,谁?谁敢多管闲事?抬起头,却看见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冷的笑,水晶灯的华光,照着他雪白的袖口,和手里一瓶琥珀色的洋酒。这——这不是——他?!
“她不会喝酒,用不着硬灌。一定要喝的话,我来好了。”左震温文淡定地笑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