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殿里,每日也有不同流行。
近来时兴养兰花。各宫各院,处处寻找奇花异枝相互攀比。朱棣此人,除了了无生趣,倒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私下拿他与诸王孙比较,都庆幸自己是他麾下的职员。
只有一样,此人性情过于执拗。说俗点就是一死心眼。在这点上,他与弘远是天生一对主仆,二人极有共同语言,也难怪两个人臭味相投呢,好在我还有点不一样,不然三个死脾气凑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呀。
话说太祖寿宴在即,朱棣听说太子等人欲献珍奇兰草,又动了他那争强好胜之心。每日里微服私访,带着惜梦与弘远,满城里寻访打听,欲觅一株绝代珍品。
弘远说:“若有名花,早得主顾。市井之间,怎可寻常得见?”
朱棣不以为然,“朝野尚有遗贤、何论花花草草?”
惜梦说:“咳咳!”这些人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虽然说我高中时候文言文学的还不错,可是谁每天说话之乎者也呀!你们说的人不别扭,我听的人疙瘩都快掉满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对他们说一句:“亲,能说人话吗?”
朱棣说:“福来诸样都好,就是太过谨小。如今我们主仆三人,茶楼端坐,哪里来的隔墙之音?”
话音刚落,就听得隔墙传来阵阵哭嚎。所以人啊,说话还是得留点余地。
朱棣说:“如今天子脚下太平盛世。怎会有人青天白日,在此哭丧?!”
然而此语才毕,隔墙便道:“老夫冤枉——”
接着更有小儿女嘤嘤哭泣。我心言此情此景好不眼熟,岂非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段子?可见酒楼茶肆古往今来逃不脱是非之地。只是不知今日由谁扮演鲁提辖的角色。
惜梦用眼角看着弘远,弘远眼尾扫着朱棣,朱棣持杯端坐,慢悠悠转向红格窗扇,只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惜梦满面黑线,暗道自己生不逢时,大宋斩了梁山一百单八将,害得大明镇日无英雄。再说了,他们两个人正襟危坐,什么事也没有,一点也不像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样子,反倒是比较像在看热闹。
三人默默无言,提筷子吃饭,半晌,隔壁又是一阵骚乱。
有年轻人喝道:“反了反了!亲王太子也不能这样欺负良民!小二且端来纸墨,看我代你写了状子,你来滚钉板我去告御状!”
惜梦筷子一抖,肉片当即滑落脚面。
弘远绷紧了面皮向惜梦望去,唯朱棣反应最快,才听到亲王太子四字,他就掀袍提袖挥着扇子往隔壁移步去了。这可倒好,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下倒是跟打了鸡血似的,浑身都是劲。
不多时回来了,面带喜色。我们燕王面带喜色只两件事。一是和五皇子有关时,一是和太子有关时。此时五皇子不在,想必事关后者。
弘远说:“隔壁想是出了乱子。”
朱棣说:“原来那小老儿是一城郊养老的员外,家中女儿颇有些闲情逸致,闲时观花种草,竟养出一株异苗。不知怎的,被皇兄手下得知,强买不成,种下祸根。那女儿家恐怀璧自罪,原想将兰草托付给京内大户家的朋友。走在路途,被皇兄手下连花带人一并劫去,如今生死不知!”
惜梦说:“这是因花得祸了。不过既已有人强自出头……”
朱棣慷慨激昂道:“平民百姓尚且知道冤鸣不平。小王怎能视而不见?!”
惜梦哑然。只得转头瞪眼小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朱棣又说:“适才那义士姓袁名珙。我与他三言两语,但觉心意相连。”
惜梦道:“就是那个滚钉板你来告御状我去……的?啧啧,果真心意相连。”
弘远眉目忧虑,“此事既与太子相关,王爷涉入恐生嫌隙。”
朱棣说:“甚是!此事交由你二人去办。需详详盘察各中细故,报与我知!”
惜梦,弘远:“……”
实际上惜梦是无奈不已,她原本的打算是跟着朱棣的这几年好好修身养性的,不去招惹什么是非,等过几年她长大了,朱棣估计也就当上皇帝了,那个时候,在趁机找个理由离开皇宫,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就算刘惜梦自己想平静地长大,可燕王却不肯消停!
一个时辰过后,惜梦与弘远二人改头换面,换了平民衣衫,在庆峤楼上与“义士”林文相见。
此人相貌雄伟,龙行虎步,果真长得十分义士。苦主已被安置进客栈,用的当然是燕王的钱。
林文说:“如今天下稳固亦当居安思危,王公贵族竟以兰草相斗,真是岂有此理!”言罢,重重拍案。
惜梦默然,弘远默然。我们当不了请别人滚钉板的义士,只得暗中做另一番盘算。燕王的意思,是要这诈人出面。但搜寻线索,还得靠他们暗中察探。
走出酒肆,来到街面。
弘远说:“此事需人证物证俱全。”
惜梦说:“一面之词也不可尽信,怕是要到太子府上走一遭。”
“各府都有眼线,我们两个又不眼生。”弘远思虑,“怕是混不进去。”
惜梦笑嘻嘻道:“这个简单。”
反正以前电视剧啊、小说什么的看得不少,既然女的可以扮男装,男的可以扮女装,那不男不女的,岂不是男女都可以通用?再说了,惜梦本事女儿身,却偏偏每天都得穿着邰剑锋,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她又怎么能错过呢?当下推弘远回内宅,借来了丫环侍女们的衣裳,从里到外逼迫弘远换上,再拿梳子细细梳了头,插了翠绿的对玉簪。眼前活脱就一天仙。果然人还是得长得漂亮,男女通吃呀!套用上辈子的一句话,长得这么可爱,一定是个男孩子!只可惜,弘远已经算不上是完全的男孩子了。
惜梦说:“太子要是有了抢强民女的爱好,定然不能放过你!”
弘远恼了,面色顿时一冷。
惜梦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开不得玩笑。明日我与你扮装之后,一并去太子府后巷挑担卖兰草。借机打探消息。”说完,惜梦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翌日抱了府内的兰花,又买了些廉价的兰草,一并放在担上,挑去后巷。太子府管事人多,出出进进,自是看不上路边的花草。但因弘远生得太美,走来过去的总不免找个借口装作观花实则看人。
“小姑娘模样好生端正,可惜花草却恁的平庸。”
好色的小管事把手揣在袖子里,摇头叹气。
弘远早已耐性尽失,只两眼望天不管答话。惜梦一边在背后掐他,一边问道:“那不知怎的才算是好的兰草?我们姐妹初入京师,一向自负家乡的兰好,打听着京都有主顾才不远千里挑担而来。难道王府竟无识香之人?”
弘远当场冷笑,只耳语道:“你学女人讲话倒是惟妙惟肖。”
惜梦拿脚踩他,也耳语道:“没有你扮女人惟妙惟肖。”心想,她这哪里是学女人,原本就是本色出演,哪有不像的道理!
管事说:“若是前些天来,倒不吝好坏,买就买了。反正上面在要。这几日已得了心上名种,自然看不上俗粉胭脂。”想了想,终究敌不过弘远虚情假意的一笑,还是掏钱买了几株,一面不忘频频回首。
回来路上,弘远与惜梦说:“看来那兰草果然到了太子府。”
“只是不知养花的,现如今是死是活。”
“若是活的,倒也好办。怕是捅到上面,找不到活人对证,到时候主子又落空了盘算。”
二人正聊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个身着绸缎手拎鸟笼嘴叼牙签头戴歪冠的纨绔子弟,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家丁。我生怕上演俗辣戏码,连忙拿起兰车上的斗笠给弘远戴上。擦肩而过时,却听得那人嘿嘿一笑道:“小姑娘生得好俊俏!”
惜梦大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大明的纨绔子弟练了隔纱观面的神功?就这样也能看出面纱下的长相,果然电视剧小说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那些男扮女装之类的,都睡在一起了看不出对方是男少女,蒙个面纱就不知道对方是公是母,太欺骗我们广大观众群体了。震荡想着,却未料下一秒咸猪手向她伸来。
话说现代那会儿。
上辈子的时候,当自己开始有了爱美之心,惜梦从小就满面青春——痘,所以只能羡慕他人。深夜行路也分外安全,直至长大,痘花下去了,她那剽悍的性格也练就了,纵横大学校园多年,还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调戏自己。
没想到穿越大明,反而遭遇了这么青春的事情。原来我也是有人调戏的,哈哈!只可惜,为什么不是个帅哥呀!要被占便宜,也必须是帅哥呀!虽然我现在的确是不男不女了,可我的内心还是个纯洁的姑娘啊!
想要伸手隔挡,蓦地发现手臂短了一截。上辈子练的跆拳道、日式散打、女子防身术、眼下全派不上用场,高福来这身体冻死缓不过劲发育迟缓经常感冒,平常路走多了也头晕无力,眼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下意识往弘远身后躲闪。弘远护住惜梦,也无废言。转身欲拉她走,却被团团围困。
那人看惜梦和弘远势单力薄,反倒更加得意了,轻薄儿动手动脚更兼言语调唆,弘远冷哼一声,直接抽出挑担的棍子,和他们打作一团。
他平日里练的是剑,棍子拿着不称手。弘远生得虽比我这冻死的高,但比寻常人要矮,年纪又小,以寡敌众,眼看不支。急着护惜梦,后背被结结实实打了几拳。
正闹腾着,忽闻有人大喝一声:“天子首府,日光大道!竟敢欺负弱小!”一边雄赳赳走上前来,血盆大口剑眉星目,直喝道,“先问得我手中公理二字!”
不是林文又是哪个?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否则的话,惜梦和弘远两个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不过此人确实有点功夫,几拳打跑闲散人等,蓦地抓起我双手,喜滋滋向惜梦邀功:“这位姑娘……”
才说了四字,忽然白眼一翻扶墙晕倒。我瞪眼望去,原来是弘远拿着棍子从后面赏他一棒。
“他虽讨厌!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惜梦瞠目结舌。毕竟人家才刚刚救了我耶,何止是我自己,连带着你弘远,也是人家救的,我们就算不知恩图报,可也不能恩将仇报呀!这可不是21世纪好青年应该做的事情。好吧,我又忘了,现在是大明,但也不能随便打人不是!惜梦看着倒在地上的林文,担心不已。
弘远淡淡道:“他皮粗肉厚血气太旺,放倒休息有利消暑降温。”说着扯出怀中手帕,给我擦手。擦到第十二遍,才把手帕往地上一扔,拉过我的手说,“回府去吧。”一路都握着我的手腕,虽然有点诡异,但我见弘远气色不对,也不敢多语。
回到府上,惜梦急着想看弘远的伤,弘远却强说不碍事,硬是逞强换了衣裳就拿着棍子,去找府上的护卫统领,让人家教他舞棍棒。
护卫们都知道弘远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一向给他面子。见他要学,也就认真教他。棍棒无眼,少不了挨肩砸背。惜梦虽然担心,又要服侍朱棣吃饭。等终于忙完了回去,见弘远在院落里已能将棍子在手中舞成光轮,足以饰演齐天大圣闹龙宫那场。
侍卫大哥赞道:“别小看这一个动作,弘远有学武的天赋。”
惜梦心言,屁!他寒冬腊月不敢停歇地练剑自然练出了功底。只是他体弱力小,若再长几年,今日那群不长眼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回到房内,惜梦对弘远说:“世间学问均非一日之功,即使弹琴下棋又怎可日进千里?更别说手上不能作假的力气。”
弘远自知言语从来讲不过惜梦,当下也不回应,擅自拉了被子要蒙头睡。被惜梦用力掀开,强拽几次方才拉下被角,如豆灯影下,赫然发现,他那眼圈竟是红的。
“受伤不擦药,知道痛了吧!”惜梦故意恶声恶气,咬着牙说。
弘远动了动嘴皮,似乎有所反驳。但听不分明说了些什么。
惜梦也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转身吹灯睡了。
躺在床上,刘惜梦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弘远这么关心。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但她马上就否认了,别说徐弘远现在是个太久,就算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自己也不会喜欢上他的。之所以这么关心弘远,只是因为弘远也这么关心自己。大家现在是同伴,就是该做到相亲相爱的。
次日天空晴艳风和日丽。
朱棣收到了五皇子自封地遣人送来的兰草一盆,锦盒若干。喜上眉梢,只顾爱不释手地赏玩。
弘远自惜梦醒来便不见踪迹,大抵又扎入哪个墙角练功去了无奈她只好一人换上女装,独自摸到太子府后巷。在这里第二次穿女装,没有了第一次的尴尬,反而多看了几眼身上的衣服,吃发现比自己想象中的好看多了,毕竟在原来的世界,都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唯一的遗憾是王礼看不见,否则一定会夸奖自己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惜梦在太子府外面绕着走了几圈,还是寻不到得其门而入的机会。
正在踌躇间,却见有一年轻人,穿件杏黄色长衫,明瞳温润仪表不凡,负手站在太子府正门前,朗声道:“朗朗乾坤之下,圣德恩浩之时,一朝王侯怎肯行此污秽之事!”态度冷冽,一派傲然。惜梦顿时对此人心生敬佩呀,竟然胆敢在太子府门口公开批评太子,果然是英雄豪杰,这不就像她的那个世界,在中南海打骂共党不体恤民情,行贿受贿吗?
眼见太子府内有人出门应答,惜梦想着昨天她和弘远的遭遇,顿时替这书生着急,他肯定要遭殃了。但让她大跌眼镜的是,未料到他们并不动手,只是赔笑劝告:“陈公子有空可来府上喝茶,无事还请自行告退。”
刘惜梦心中不爽。这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呀?昨天你们还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呢,还仗势欺人,今天咋就一副孙子样儿呢?
这也太奇怪了吧!看来此人大有来头,太子竟不强行逐他,还叫下人好言相劝。只是不知他所闹之事,与我心中之事,是否同为一桩?如果大家目的想通的话,那我岂不是可以……嘿嘿嘿,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眼看这公子冷笑拂袖,惜梦连忙尾随其后。一路穿街过巷,见他竟进了国公之府。
思忖着此事蹊跷,回去欲告诉朱棣。
却在府门口碰到林文,吓了一跳,连忙绕走后门,换回衣服,才敢摸进正厅。惜梦生怕林文来告昨日后巷闷棍之仇,心惊胆战进了正堂,却见他后脑兀自肿着大包却神采一派飞扬,正与朱棣口沫横飞兴致盎然地讲些什么。或许是自己好运,林文什么都没有发现,也亏得自己的速度快。
朱棣看到惜梦,微微一笑,“福来来得正巧。林文这里有新鲜情报。”
惜梦左右看看,只见弘远双眼望天,微带不屑,想来十分看不起林文的为人。
林文说:“兰花之事,原有内情。昨日按那员外给的地址,去寻访那养花女子的闺中密友。原本只想打听清楚那株兰花的品名。没曾想,此女竟大有来头。你们料是哪个?”
朱棣眉梢一挑,向惜梦微笑接道:“原来那养花女的朋友,竟是徐国公家的小姐。”
徐达的女儿?惜梦心口一跳。虽然她自幼懒读史书,也知道徐达是辅佐大明开国皇帝朱元彰的重臣。二人有布衣之交,非比寻常。这么说来,太子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了。难怪朱棣这么高兴,估计是抓住太子的小辫子了吧。
林文道:“找人带话进府后,徐郡主立时震怒。已经嘱托了她妹子未来的夫家,陈氏公子去与太子要人。”
“原来如此。”惜梦插嘴,“适才在太子府前见过此人。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朱棣哼道:“越是不顺才越好!此番王兄不但滋扰百姓,还得罪了徐陈两门。如今我们也不必出头,徐郡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不过需得表些意思,给他们一点助力才好。”
惜梦心想,这个自然,燕王真是好生讨巧。一边打击太子,一边巴结国公。转头再看看林文,忽然对义士这个行当好生失望。难怪弘远会不喜欢他呢,看来他果然是比自己更有先见之明呀!
朱棣吩咐:“下午去拜见徐家小姐,只说佳节将近,送盏花灯。私下可详表兰花之事,问她如有所请,燕王府自然相帮!”
于是刘惜梦挑了花灯,下午赶赴徐国公府邸。国公生性简朴,府内一派大气,青石草木,气宇天成,不屑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