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指敲了敲头,几瓣梅香飘落,几缕淡雪上身。年来岁去,一冬将暮。
到了隔年,梅子酒尚未酿成,桂花汤也来不及登场。五皇子就先受了封,要搬去封地。朱棣恋恋不舍,牵着他弟弟的衣角尽情上演十八相送。
五皇子一走,朱棣就成了孤苦小儿。别的王爷不爱搭理他,他也不爱搭理别的王爷,反正终日倦怠,哪也不爱去。实在太闲,就与惜梦和弘远唠磕聊天。
朱棣说:“外人面目可憎。亲兄弟尚不可信之。”
惜梦说:“唯有五皇子善心外显,可亲可近。”
朱棣赞道:“福来看人颇有见识。”
于是提携惜梦做了伴读。
弘远一旁研墨,对惜梦嗤之以鼻。
惜梦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自己也能够长得快一些。那个时候,她就要逃离这个王宫,她有自己的目的,不能因为自己是以一个太监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就让这个困住了自己。她要救活王礼,简单而明了的目标。
管事见惜梦得宠,私下她我商议,说:“王爷这样闷下去恐生闲议,得想法子让王爷出门散心。”
其实惜梦挺不愿意做这事儿的,要是万一朱棣不愿意去,还把她数落一顿呢?可是管事千说万说,自己只是小太监一个,再怎么不愿意,总不能拒绝上司的要求吧?她就只好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优良品德,大义凛然地去找朱棣了。惜梦说:“最近天气清冷,小雪飘零。野外猎兔可小施拳脚。”
朱棣说:“如今出门也是无趣,在家也是无趣。两样一般无趣,简直了无生趣!”
惜梦与弘远听得面面相觑。
然而最终成行,朱棣裹着银狐裘,骑着毛色全白的御赐马。一路冬景入林,剑挥灰色枝桠,马足下黄苔丛生,四下观望,见石缝内开着不惧寒的小花。
朱棣说:“不知此花何名,竟耐得寒性?”
惜梦说:“此处恐有地热。”
朱棣高兴起来,“地热?温泉?”
于是命众侍卫沿迹寻觅。原地只留下惜梦与弘远,三人并肩站立,仰望浩渺苍穹。从古至今,不管岁月怎生更改,唯有这一脉青色,是亘穿时空恒久不变。
三人或许各怀心思,正站着,一只野兔蓦地自草丛间穿林而过。
弘远忙一拍朱棣的背,提醒说:“王爷您看!”
朱棣手快,转手拉弓抬臂射去。野兔负伤,一晃不见。
朱棣欲拍马前行,惜梦连忙阻止:“这会儿人少,您别随便移动。让弘远陪着王爷,福来去看就好。”得到应允,她跑向野兔消失的方向。顺着薄雪上一行足迹与点点血痕一路寻去。拨开林中灌木,面前竟露出一个平整澄澈的蓝湖。
有位少女穿着蓝色绸缎掐白色芍药图纹的褂子,头绾吉祥双髻,插了圈银制碎花。湖绿色的裙子绣着芙蓉,足蹬一双墨绿色小皮靴,眼睛瞪得圆且大。正抱着插有燕王府箭矢的兔子,用力瞪惜梦。
刘惜梦一惊,想不到自己在燕王府待了那么久,看到的都是太监。出来这么一趟,竟然能够看见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真是太好运气了。
“这兔子可是你射的?”声音既清且脆,煞如银铃。
惜梦看她墨睫浓密肤如白雪衬托唇边一粒小痣更显亲切,不禁玩笑道:“射的是兔子,怎生变作了个美人?”
少女沉下脸色,“我原就知道燕王府的人,生性轻薄,原来管教下人也不严密。”当场转身,抱着兔子做出离去的姿态。
惜梦忙阻止,“那兔子是我家王爷射的。”
少女回眸,似嗔非嗔地瞪大眼睛,伶牙俐齿地撇嘴道:“都说燕王精于猎骑,原来他不射天上飞鹰不射林间猛虎,是个专射兔子臀的。”
刘惜梦知道这一箭射得急了,确实未能射准地方,但听这女孩说话有趣,不由跟着笑出了声。
这不知哪家的小姐也不回头看刘惜梦,径自抱了兔子上了马背,自己一拍马臀,飞驰而去了。
刘惜梦追上几步,看到适才少女所立之处,一方红粉帕子,静静飘落。捡起来看看,手工精密,帕子一角绣了个徐字。
拨草回身,朱棣和弘远已等得不耐烦,二人以树枝画地,下起棋来。见刘惜梦回来,一并抬头,同时问出:“兔子呢?”
刘惜梦见这一对主仆都是没有耐心的模样,活脱脱像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随口扯谎:“兔子不知跑到哪里去啦。”
朱棣大失所望。
听刘惜梦再报告前方有个温水湖,这才转怒为喜,跳上马背,催促我二人跟去。到了近前,见湖水幽蓝,朱棣又是欢喜又是恨憾,跺脚道:“以往来了数次,却未曾发现。如今皇弟不在,一个人看也是无趣!”
惜梦与弘远又相望一眼,何算我们统统不算人头?
刘惜梦说:“五皇子一向最蒙圣上恩宠,总有被召唤回京的一日。”
朱棣咬牙切齿:“太子忌惮于我!定不会让我俩同一处待着。”
刘惜梦心道:好不怪哉,何算这太子正事不做,专司棒打鸳鸯?虽然燕王和五皇子不是鸳鸯,但也是亲兄弟,在钩心斗角的宫里面,有个兄弟陪着,总不觉得孤单。只是现在,恐怕连见个面都难了。
一路怏怏回去,朱棣忽喜忽悲。
晚上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清晨一醒,便召惜梦与弘远两个陪他进宫拜见父皇,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宫了,但刘惜梦已经有些惶恐,毕竟能做到九五之尊的,多少都有些不怒而威的气质。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气场,让所有人都害怕的气场。也正是自信有这份威慑力,皇帝们才能掌管天下。同时,刘惜梦又有几分好奇。不知道明太祖朱元彰是否真如历史所言,是个秃头赖痢?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燕王一行三人走午门绕进宫墙才过了五龙桥到了奉天门,就迎面碰上太子宁王等人。
朱棣与太子素来不合,但长幼有序君臣有礼,当下还是紧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皇兄早。太子也不看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只管向身后找碴。
“早听说皇弟有赏美之雅好。燕王府上的侍从确与我们府上不同。”一边说话一边含着笑,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弘远,笑容极其不怀好意,目光极其笑里藏刀。惜梦忽然就觉得委屈,合着她就不是人啦?虽然我她的个头确实是不及弘远,可也长得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怎么眼里就只有弘远一个人呢?太子的眼睛是瞎了吗?
朱棣面色难看,因他是太子,只得忍着,勉强笑道:“皇兄说笑了。此等粗鄙下人,怎么入得了皇兄的眼?”
“你说是这样说,心里怕是舍不得。”太子转头与宁王飞眼,“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一边哈哈笑着,顺手就摸了一把弘远的脸蛋。
朱棣大怒,刘惜梦也大怒。可唯有弘远,竟然像个没事人儿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这傻子,还真成了木头人了。
当下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其他礼数。朱棣抓过弘远的手,三个人一并退出宫外。
回到府上,朱棣把书房里的玉器古玩摔了个尽碎,饭也顾不得吃,便把弘远召去讲数。
刘惜梦远远在门外听着。
朱棣说:“他们欺负你,就等于是欺负我!他们轻薄你,就是看不起我们燕王府!从今晚后,谁再敢摸你,你就摸他们!他们怎么摸你,你就怎么摸他们!”
刘惜梦皱眉,依稀寻思着朱棣这教导方法,恐有谬误。然弘远用力点头很受鼓舞。或许弘远的骨子里本身就流淌着这样的血液,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方式表达出来。现在有了燕王的指令,他就可以不用顾虑了。
朱棣受了刺激不扳回面子誓不罢休,当下命令管事去江湖上找几个好手,又挑了府中据说功夫最赞的侍卫,让他们教弘远习武。
朱棣说:“你长成这样已经没办法了!但做人可凭气势取胜!”
管事见朱棣的人生终于有了新的主题,很是欣慰,吩咐弘远什么也不必做了,就专心习武。
他们这一来一去拜师当徒,可就苦了刘惜梦。差事全落她身上了不说,眼看着弘远被那俩师傅操练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她还觉得碍眼心疼。
这傻孩子自从入了府,就一直归惜梦罩着。
他被罚没饭吃,是她给他偷馒头。
他那衣服破了不会缝,是她给他修补。
就算惜梦从来都觉得弘远这人是狗咬不动的臭骨头太硬,但毕竟一起待着这许久,看他被当沙包打,怎么可能不心疼?或许是上一次在向秀岚身边呆久了,刘惜梦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善解人意,以前和王礼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王礼照顾她,尽力满足她。看来,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也不算是坏事,至少开始学会了怎么照顾人。等王礼回来后,可以照顾王礼,让她看到自己的变化。想到这里,刘惜梦的心情不由得大好起来。
晚上,拿了药酒,惜梦让弘远把衣服脱了趴着。
惜梦说:“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练武真的行吗?不然明天我去找王爷说情。”反正朱棣那心思向来七十二变。
正说着,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弘远咬紧了毛巾,满头大汗,逞着强道:“这样很好。”
刘惜梦就是见不得他这模样,当下冷笑,“你学了功夫也当不得武将,我读了诗书也做不了文官。左右也是这样,何必硬挺?”
刘惜梦从小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大学联考吃了多少苦,才终于考上?又背了多少英语单词通了六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展开手脚大施抱负力展鸿图。
可结果呢,她得到了什么?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救不了,眼睁睁地看着王礼闭上眼睛,幸亏还有一次补救的机会。可是现在呢?竟然只能待在这燕王府度日,怎么能不着急呢?想着新仇旧恨,手下的劲不由大了点。弘远闷哼一声,让刘惜梦又恢复了清醒。一时厌烦起来,把手中的药酒扔上窗台,转身扯过被子,连头蒙盖起来。
梦里没有理想抱负、新欢旧爱、现代大明……前尘种种均如草芥,如今她就是一个名叫高福来的小小侍从,拼命咬紧了嘴唇,一翻自我催眠。
隔日挂着两个眼袋,照例听差。
朱棣说:“我听闻你近日不愿搭理弘远,可是嫌我只命人教他武功?孰不知,你俩我都是一般看重。王者身畔,最重要是文武相济。你们修文修武,原本走的就是不同路数。”
刘惜梦喏喏称是。心想还修文修武,幸好此间没有杨过郭芙。
她只管胡思乱想,孰料到一语成谶。
不久朱棣就碰到天之骄女,而这竟成了惜梦与弘远命中注定的第一个转机。
只可惜,这却不是王礼的转机。刘惜梦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似乎没有尽头,她有些看不到未来了。上一次,她很快直到自己要干什么,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但是这次呢?
刘惜梦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她完全没有了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也许,真得要等个十年八年,直到自己长大为止。只是,王礼等得了吗?别说王礼了,刘惜梦很害怕,她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把耐心给磨平了。
刘惜梦甚至有一种要利用燕王的冲动,反正燕王不死就可以了,他总会爱上一个妃子的,而那个妃子,也总会爱上他的。那么,就像上一次一样……
不不不,刘惜梦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怎么又会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来呢?不可以这样,如果再做这种事情,别说王礼了,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那么,现在,她要怎么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