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去当差那日,朱棣披着白色锦袍,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逗弄小鸟,惜梦与弘远垂手而立,惜梦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明朝的小王爷,有什么书里常见不常见的古怪习惯。
朱棣眼角细长,瞄着弘远轻轻一转,和颜悦色道:“那日王兄为何打了你?”
弘远老实回禀:“不知道。”
看着朱棣脸色一冷,刘惜梦连忙补充:“奴才们不知道当日来的人中有诸位主上。弘远他以下犯上,实属无知!”
没错,以下犯上的是徐弘远,这点一定要拎清楚。不要抓她搞连坐。刘惜梦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被牵绑一处纯属孽缘。
朱棣神色渐缓,眼角带笑道:“王兄为人向来骄横。从小到大没有半桩不合心意之事。难得有人敢给他脸色,倒也新鲜。”说着自己又转身去逗鸟,再不看惜梦与弘远半眼。
后来刘惜梦才知道,那天用扇子敲弘远脸的,就是当朝太子朱标,燕王的王兄。燕王与太子素来不合,他讨厌的燕王就要喜欢,他喜欢的燕王偏要讨厌。
这事并不奇怪,皇子们之间明争暗斗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朱标是太子,但是,在没有当上皇上之前,谁也不敢保证江山就是自己的。就算当了皇上。江山依然有可能被别人夺走。因此,在敌人强大之前,给予致命一击是很多人的选择。不过,谁当皇帝刘惜梦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对此并不关心。比起燕王和他兄弟有什么矛盾想斗什么法,日日惹惜梦头疼的如今只有徐弘远。
此人打从入府尹始,就不断惹众人生气。与外表不同,此人揣着一副火药脾气。刘惜梦一眼看他不住,必然与人打得遍体鳞伤。
他生得模样俊丽柔弱,有少女之姿。与惜梦常常近在燕王身侧,其他侍从常有言语调侃,偶尔说些难听的话,不过只是讨讨嘴上便宜。谣言既然不是真相,只管当作耳过风吹。弘远却小孩子脾气,奉行用拳脚解决一切的道理。
刘惜梦清清嗓子教育他说:“做人当以和为贵,做下人当以能忍为贵!”
他便双眼望天冷冷撇嘴。
刘惜梦与他同吃同住,日日夜夜,就像抱了一个没嘴的葫芦,真真好不郁闷。
而且很多时候,男女共处一室,也的确有许多不便之处。虽然这个时候刘惜梦的身体还没有怎么发育。也整日以男装视人,大家并未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洗澡和上厕所的时候,总是要找各种借口避开众人,让她觉得很辛苦。更何况要不了多久,大家总是会长大的,徐弘远虽然是太监,对她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只是,刘惜梦心里还是有很多顾虑。
小管事拉刘惜梦到后院嘱咐:“高福来,这个徐弘远是前朝罪臣之子,先天有来头,后天落了土。此种人物脾气犯冲,你得多盯着他,别让他触怒了王爷。小心倒霉的是我们大伙。”
刘惜梦说:“那能不能想法子给他换个差事?比如让他去倒个夜香什么的。”
小管事说:“咱家王爷眼界偏高,喜爱俊雅人物。能放身边的人,务求相貌达标,诸位小主相互拜访……若跟的人委琐寒碜、不免丢人现眼。”
刘惜梦恍悟颔首。原来她与弘远就像那金丝雀,站在书房,也是个负责装饰的角。好像贵公子养的小猫小狗但求毛色漂亮带得出手,性格略有瑕疵,可暂且忽略不计。
燕王府上,常来拜访的是五皇子吴王。
这两位皇子是一位母妃所生,交情自与旁人不同。吴王性格文雅,年纪比刘惜梦还小,笑起来颇为可爱。朱棣也分外喜欢他这个娃娃脸的弟弟。有时看着他俩在前庭玩耍,惜梦和弘远就捧着毛巾茶水在后面扮作两株人肉桩子。
刘惜梦猜想弘远年幼,总该有些羡妒之色。偶尔眼角偷瞄,只见那孩子站得比根柱子还挺直,两眼平直目瞪前方,我觉得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在成为太监之前的生活,估计也是过着琼浆玉液的生活。如今却沦落到伺候别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
惜梦说:“今天这汤里像放了桂花,有甜味。”
弘远说:“嗯。”
惜梦说:“到了夏天往里面放入冰片,滋味更佳。”
弘远说:“嗯。”
惜梦说:“以前我也常吃冰镇酸梅桂花汤,可惜来了这里反而吃不上。”
弘远终于看惜梦一眼,挑着眉梢嘴角异常老练道:“前尘种种何必再提!”
惜梦噎住:“……”何算我一个二十岁灵魂的大女人,反过来被个十二岁的毛头教育了!
那边吴王耳朵尖,一派天真地跑过来抓住刘惜梦的手摇晃,“冰片、冰片!”
刘惜梦露出超慈蔼的笑容弯腰说:“到了夏天,五皇子来府里,奴才一定给您备着。”
朱棣远远看着,十分得意,面露微笑,吴王走后夸奖刘惜梦应对得体给他挣脸。还特意大冬天的就嘱咐了厨房记着留好严冰,明年夏天,要请五皇子来府上喝冰镇桂花汤。
刘惜梦多嘴道:“收了梅花上的落雪封了坛子。入秋拿来沏茶也能明眼润肺。”
朱棣高兴道:“甚好。交由你办。”
刘惜梦哆哆嗦嗦地搬了梯子,拿着小刷小瓶收那梅瓣上的香雪,一边暗中咒骂自己多嘴的毛病从过去到现在死不悔改。然而转念一想,既然她要在这大明朝以一介下人的身份讨生活,而且还要在适当的时候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忍辱负重。反正现在她的年龄还小,有时间做前期的准备工作,所以不像上次那样着急,这一次,她要做足了准备,尽量不要再犯那种错误了,不然真的是死也不能抵消自己的过错了。
刘惜梦一边扫着雪,一边想着那种种,忍不住哀愁起来。
如果不是王礼发生那种意外,她怎么会到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来呢?还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发生了如此多的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刘惜梦觉得很害怕,她怕自己耗费了这么多,到头来确实一场空,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是打哪来往哪去?”迎面对上个大仆,随便一问。
弘远眼皮一扫,耷拉着脸拿鼻子说话,还回答得颇有禅机,“从外面来往里面去。”
大仆说:“王爷近来身体欠佳,还看这么多书啊。你身为近侍得提点王爷多注意休息。”
弘远傲然语:“王爷要怎么做那是王爷的事,弘远要怎么做那是弘远的事。”
刘惜梦摇头叹息。你说你把这府里的人都得罪了究竟有什么好。果不其然,下一秒,大仆大怒,说:“别以为挨着王爷办事你就金贵了!不长眼的东西!”接着就一巴掌煽了上去,看得惜梦浑身一抖,腿脚一软就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大仆和弘远一并回头。
大仆知道刘惜梦这是在给王爷办事,当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急急关切道:“——没摔着坛子吧!”
明明浑身疼得要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刘惜梦也只得忍气吞声,她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还好还好。”
大仆说:“此事全怪弘远。”
刘惜梦说:“是我管教不周,惹哥哥们生气。”
大仆说:“那这雪……”
刘惜梦哈哈一笑,“没事没事,今天弄不完,明天弄。明天雪化了等下一场。越是严冬腊月的雪,才越有滋味嘛。”
大仆赞道:“好小子!”摸摸惜梦的头,又说,“回来去哥哥那,有好酒就赏你喝。”
惜梦说:“好说好说。”
你看,与人应对,彼此留有余裕,多么简单轻易。转头看看,那边挨了嘴巴子的正顶着鲜红手印头也不回就要往燕王那里去。
刘惜梦连忙揪着裤子裹着棉袄往他那边跑,半途把他截住。她说:“你顶着红手印进去,王爷定然问你。你怎么说?”
弘远老实道:“途中遇大仆,被打。”
刘惜梦瞪他一眼,抢过书册,恶狠狠道:“你待着吧,这活我去!”
“为何?”弘远问。
“你被他打一掌是小事,若为这个得罪了他,以后不知道多少事为难着你。”刘惜梦随口应答,回头嘱咐,“把梯子帮我扛到后院。一会儿我还得接着扫雪。”
弘远不应声,刘惜梦奇怪地看过去。
这孩子在廊下正呆呆瞧着惜梦,目光接触,连忙调转过头,那张惯于苍白的脸上,隐隐泛起一层颜色,竟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真是奇怪了,这家伙还会不好意思,不对,一定是自己看走了眼。刘惜梦摇摇头,没有多想,继续办她的差事去了。
送了书,回后院与弘远一并扫雪。
此人比刘惜梦精于爬树,反客为主。要她我扶着梯子,他爬了上去。弘远人笨手巧,干活比惜梦更利索,不多时,扫满一坛。他先将坛子递给我,又看了看树梢的梅枝,喀嚓一响,将一支含苞待绽的梅花,顺手连枝折下。
刘惜梦笑嘻嘻道:“弘远生得好看,可是要戴支花瞧?”
弘远怔怔地看着我,一向听不懂玩笑话的他,此番出奇的没有生气。只是伸手过来,将那花宛若顺手一别,斜插在了惜梦的耳畔。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雪覆了薄薄一层,穿着淡青棉衣的少年坐在梅树上看着惜梦竟微微地笑了,映着身后彩霞满天红暮重重,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忘了耳边被风吹得抖动的梅花,呆了一呆的刘惜梦,只管诚心对弘远说:“你真是生错了朝代,落错了人家。要是生在我那里,包管被人挖掘去作明星,一定大红大紫前程锦绣。”
继而她又想到了自己,不由得伸手去摸头上的梅花。如今她穿着男子,留着男人的头发,连说话都要故意显得粗声。幸亏大家都以为她的太监,即使声音偏阴柔,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刘惜梦很想做回真正的自己,虽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弘远不屑说:“大红大紫又如何,一朝改朝换代,还不是为奴为婢。”
刘惜梦怔住。她知他所言大红大紫乃是指前朝官服。可这话有双音,倒听得她难受起来。想着在现代,她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娇弱姑娘,长得不美,但也不丑,性格不差,朋友不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没想到就因为一次意外,生活完全变了样。刘惜梦忍不住几分沮丧,抱着封雪的坛子,一下子坐在青石阶上,把脸背朝夕阳。
适才摔痛的臀、扶梯子撑酸的胳膊、想家的辛酸、逢人点头哈腰的狼狈以及对王礼的无尽思念,东一点西一点涌上心头,不觉默然无言。
弘远偎坐过来,没有说话,却拉过惜梦的手。用力搓着,捧到嘴边呵了呵。
“福来的手,总是青的呢。”
“啊……大概是冻死过一次的缘故吧。”
刘惜梦习惯性地以玩笑作答,笑着抽回了手。她不要别人为她暖手,不管过去现在未来,从来不想依赖他人。因为要是把别人的温柔,一不小心,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习惯,下场可是会相当凄惨的哦。王礼就是例子,以前总是很依赖王礼,可是现在却只能孤身一人,想见一面都见不到。
弘远脸色一变,不高兴地又冷起了脸。
刘惜梦冷眼旁观,觉得有些稀罕。这个孩子逢人不理,却只对她另眼相看。那个倔强的小身板,向上微吊的狐狸眼,比她更像个冻死的,时时也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在这个时空,惜梦举目无亲飘零一人。因缘际会,与他绑定一处。日日相处,总多了份亲眷的感情。
不想见他难过,因而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就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纯粹的安抚,那张小脸就蓦然晶亮起来,朝着惜梦露出了难得无防备的笑颜来。
惜梦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看着惜梦,浅笑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