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眼,只见雪花纷纷落落。
雪沫飞舞,天地间一片白雾。
周身泛起的第一个感觉是钻透骨髓的寒冷,喉间发出有如固体冰块融化的声音,牙齿冻得格格作响。
“喂……你没事吧。”
视线转动,对上一双担心的眼眸,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忧心忡忡地俯望着刘惜梦,带着冻伤的小手犹豫地摇动她那尚且僵硬难于行动的身体。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跟上!”
马蹄回旋,撕裂空气的鞭子自背后抽卷。刘惜梦一机灵地打了个哆嗦,身体蓦然被注入机油般一骨碌爬了起来,牵起犹自瞪眼看我的少年的手,一并迅速闪回悠长列队。她一边走一边望着四周,想着这是哪里,难道这就算王礼带她来的第二个世界吗?冰天雪地,而自己则穿得很单薄,衣服还是破破烂烂的,四肢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只能僵硬地迈着步伐,机械地往前走。
“你突然倒下去,真是吓死人了。你、你没事啊?”
身材矮小的少年拍打胸口,完全不在意被鞭子卷到而浮现颊边的血丝,庆幸地吁了口气,“还以为,你会成为这路上第七个被冻死的呢。”
望着对面的人,刘惜梦感激地说:“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可是她心里却一直在想,第七个被冻死的?也就是说,前面已经冻死了六个人了。也是,这么冷的天儿,穿得还这么少,而且都是小孩子,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怎么可能吃得消呢?
这到底是哪里,那些官差看起来一个个都心狠手辣的,比刘惜梦还要可怕。手中的鞭子一甩一甩,随时都会抽到大家的后背上,大腿上,脸蛋上。想想就觉得很疼!
刘惜梦还在想,刚刚的那个男孩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大概是想,这么冷的天,倒下去了竟然还能起得来,而且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也太不可思议了!
队列继续前进,脚步依循向前,冻僵的大脑开始运作旋转。刘惜梦依稀记得,在她闭上眼睛前,她还在那个王宫里,见过了向秀岚的哥哥,得到了那颗正轨无比的真心。本来不想睡觉的,可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而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就出现在了这个一眼望去鸟不拉屎大雪纷扬的地方。
对了,我的东西呢?刘惜梦慌乱起来,她连忙在自己的身上胡乱地摸着,穿得这么少,东西放哪里了呢?刘惜梦急得都要哭了,脚上还不能停,不然的话,官差就是一鞭子抽下来,疼得几乎都站不住。
有了!当刘惜梦摸到自己的胸前时,感到一个一般般的东西,她立即往里面小心地推了推,凭着感觉错不了,这就是之前向秀岚的三哥给她的东西。幸亏还在,要不然的话,她真得宁愿在这雪地里冻死。
只是,这大部队到底是干什么去呢?刘惜梦边走边寻思。
如果是女娃娃的队伍,那这十有八九是选秀女。但转念一想,绝对不可能,如果是选秀女的话,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进京呢?而且任何一个秀女都是有可能被皇上或者皇子选中的,那以后都会大富大贵,这些官差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对待秀女的,因为那是自寻死路,以后绝对没有好日子过的。
从穿衣打扮上揣测,此间不是大宋就是大明。不是刘惜梦生性愚钝,实在是除了这帮灰头土脸的孩子,眼下这风雪路上,她就见不到几个活人。忽而刘惜梦又觉得有些无奈,还是古代就算了,只是看着着官差,估计又要跟皇家的人扯上关系了。无论是自己以前看的电影电视剧,还是几个时辰以前所亲身经历过的,即便不是什么万众瞩目、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妃子,只要和皇宫挨着边儿,就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
才经历了一次,刘惜梦就已经觉得身心俱疲了,这没过几个时辰,又来第二波,实在是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但是没有办法,既然是王礼带她来的,那就必须坚持下去,为了王礼,别说皇宫了,就是天宫,她也毫无怨言。
“再往前,就到了分配所。孩儿们一路辛苦了,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咱家的面子!”领队抖着鞭子又抽了一鞭子,刘惜梦来不及多想,连忙挺胸抬头往手上唾了两口搓了搓冻得发青的脸蛋。
进了城楼,守城的小兵冲领队一阵点头哈腰,“王大人,您到了。这路上不好走吧。”
“你这小混蛋没看见爷一身风雪,能好走到哪去?”
“是是,这次带来的人多,您又辛苦了。”
“走之前,各房各府都给我交代要我多填人头。却要我从哪变孩子回来供他们使唤。”领队用手捏着弯起来的鞭子叹了口气,“你说这年月又不比兵荒马乱地少人稀那会儿,谁愿意卖孩子做这断子绝孙的勾当。”
小兵捂着手唏嘘:“是这个理。可您还是有您的办法不是?”
领队笑道:“迫不得已,回了趟老家。从旧日叔侄手中哄来一些也就是了。再加上旧朝的罪臣之子、沿路讨来的孩子……可算凑其了此番供需之数,可惜路上风强雪大,又死了几个体弱的。腿软脚软地折腾一番,才得以回来应差啊。”
“上面必然知道您的辛苦。这回一定高升,高升。”
小兵和那领队笑嘻嘻地对应几句,领队一挥鞭子,卷在马头率先进去了。刘惜梦走在队尾,眼瞅着那适才满面堆笑的小兵望着领队的马后,目露鄙夷,双手揣起袖子还着实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骂道:“缺德的东西。”虽然她对这种事情看得多了,只是还是很看不惯,
没等刘惜梦搞懂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已被麻木移动的双脚,径自带往城中靠边的小砖房内。
队伍共百八十个孩子,其中不听话爱玩逃跑的都双手系着绳子捆着,靠墙边蹲着。一个师爷打扮的拿支蘸了墨的毛笔,往桌上铺了纸张,一边清点人头,一边往下递发牌子。
“赵锦云……”
“在。”
“陈家福……”
“在!”
“徐弘远……”
“……”
“徐弘远?”
连念数遍无人应声,刘惜梦有些紧张,这次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上次她用的是自己的身份,可是这次,似乎设定不一样了,大家早就认识她,那说明她是另外一个人,或许这就是现代社会所谓的“魂穿”吧。只不过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叫什么名字,这“徐弘远”次该不是自己吧?
早知道刚刚在赶路的时候,就问问身边坐班的刘小四了,他看着挺和善的,而且也很关心人。如果有个这样的朋友,实际上也不错。就在师爷一遍遍叫着人名的时候,刘惜梦望向了刘小四,而刘小四则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她判断“徐弘远”八成不是自己。
正思忖间,那靠边歇脚的领队大人,又雄赳赳地抽着鞭子过来了。一鞭子抡刘惜梦背后的墙上,洒得她遍体尘烟呛咳不止。
“快点应声!你这家伙一路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再学不会乖巧,就把你填井里去!”
刘惜梦吃惊不已,心想,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说这种话,看来这个世界,的确是很不太平,她必须比上一次还要小心,不然的话,别说拿到想要的东西,就是自保,恐怕都很难。只是,刚刚领队骂得是谁?
“……在。”
正当刘惜梦满心恼怒一肚子腹诽,左边有人蓦地站直了身体,迈出了列队。原来徐弘远就站在她身边,怪不得领队的鞭子往她那儿抽。
刘惜梦斜眼望去,眼前的孩子长得好生标致。
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上,有一双向上微微吊起的狐狸眼。双眼皮细长深刻,眼珠黑得像两点化不开的浓墨。看起来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站直了和她并肩高。
等等,刘惜梦瞬间愣住了,十二三岁,还自己一般高。那自己呢?岂不是也……她忽然觉得很恐怖,完全没有因为捡了年岁上的便宜而感到开心,反倒因为骤然间从二十一变回了十二三而惊慌不已。
再看看这个叫徐弘远的孩子,天生发色偏淡,发丝轻软。头发系得很草,一半披在肩上,衣服扣得凌乱,脚下鞋也破了露出冻青了的大脚指头,偏偏背挺得老直,嘴角抿紧,落拓不羁却不影响风采,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贵气。
“……高福来!高福来?谁是高福来?!”
刘惜梦正对照着徐弘远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的样子,所以完全没有在意到师爷在喊什么。旁边师爷急了,连吼四遍无人应答,又一鞭子抡过来,这次结结实实抽打在了她的脸上。刘小四急得在身后一把将她推到桌案前。
天哪,自己竟然叫高福来?刘惜梦嘴巴张得合不拢,都快可以放进一个鸡蛋了。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她的名字竟然会如此粗糙,她可是个女孩子呀,怎么能叫高福来呢?福来很像狗的名字不是吗?
领队训话说:“你们爷娘老子抛了你们换了铜子,是我不畏风雪把你们一个个带到这有馒头吃的活命之地。以后跟了主子出息了发达了也别忘了爷爷的好。要是命贱不长眼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瞧了不该瞧的、到时候拖出去喂了狗也有爷爷给你们烧纸。”
孩子们唯唯称是。
“马分上下等,人有贵贱命。甭管过去怎么着,现下你们就是那下等中的下等,这辈子攀紧了主子的大腿好活命。主子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被主子扔了也就自己找个干净地上吊了结。我们做宦官的……”
通通通!天上突然降下一个大霹雳!瞬间让刘惜梦愣住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怎么就变成宦官了?这不是在开玩笑吧,王礼究竟在搞什么呀?为什么……
虽然一早就没有对即将到来的世界有什么期待,只是宦官也太……难道以后要天天和妃子、娘娘打交道吗?上次的悲剧又要重演一次?宫中的钩心斗角,刘惜梦实在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再说了,她不敢保证,这次的皇上、太子会有多痴情。
想想还真是讽刺,自己竟然把魂灵放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身上!
听完训话,刘惜梦跟着孩子们一起去了趟茅厕解了趟手。
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变成了太监,所以跑到最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扯下来裤子,闭上眼睛,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缓缓地睁开眼,低头往下看去——是女生!刘惜梦的心从嗓子眼回到了胸腔里,她忽然觉得很庆幸,想不到身体变小了,可是性别还是没有变,否则的话,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再看看其他的孩子,有些人愁眉不展,而有些人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他们提好裤子,走了出去。而刘惜梦则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在想,既然现在自己还是个女生,那以后就要尽量避免和这些人有身体上的接触了。不然要是被知道的话,可是欺君之罪。在见到王礼之前,她可不能死!
站在人群里,刘惜梦低着头,一边暗自高兴,一边想着以后的生活。她歪斜着嘴角,整理好新分配下来的小褂,打听清楚了眼下这就是大明洪武年间,大明朝建国还没有多少年,各宫各殿里人头急缺,这才催管事的弄了帮小太监,估计使了不少坑蒙拐骗的卑鄙手段,包括我这原身高福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也不知将有怎样的命。
“福来。”打睁开眼皮起,就一直傍依着刘惜梦的刘小四说,“马上各府就来挑人了。我想和你分到一个地方去。”
刘惜梦想了想,觉得也好,至少以后有个人可以相互照应:“这是自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说了,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找个可靠的人,无论是明朝还是现代,是人就得拉帮结派。
“我听说这回挑人不往宫里送。是给皇上的儿子们。有太子,吴王、燕王、楚王、齐王……你说分哪好?”
刘惜梦的历史一直学得不是很好,因此听得晕头转向,只应付道:“除了太子府,哪里都好。”
刘小四奇道:“跟太子有什么不好?”
刘惜梦心言,历朝历代太子的位子都是毫不例外最受觊觎。跟了太子混,哪天走在路上,迎面射来一支冷箭,她这小太监还不当场得一个忠魂义胆堵枪眼的命?再说了,她就算历史再不好,也该知道,明朝的太子短命,跟在他身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
旁边稍大一点的孩子冷笑,“这还由得了你们?咱就是一物件,随他们分配吧。”
到了下午,各府的管事来了,果然如人所言,如人肉市场挑肥捡瘦。管事当中,混杂着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年,不知什么来头。少年头系青丝带,身披紫红袍,眉目俊逸,十八九岁,只可惜眉梢眼角透了一点轻佻。此人拿着柄扇子,在人群里走动,十分潇洒不拘。眉眼一转,看到斜东南角。那里蹲坐一人,就是那个虽然模样精致但委实焉了吧唧十脚踹不出一个响屁的徐弘远同学。
少年眼中一亮,走过去用扇子端起弘远的脸,兴味盎然地吟吟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徐弘远冷眼一瞅,高傲地把头别到一边。
刘小四对刘惜梦说:“这个徐弘远怕要惹事,此少年眼看绝非常人。不知什么身份来历,各府管事都对他毕恭毕敬。”
刘惜梦心下觉得,高福来很会交朋友,还是小四子有前途。小小年纪,长双刁鹰眼。
当下只见弘远不做回应,少年果真把脸一沉。手中托着弘远下巴的扇子顺势一挥,抽手的同时还算扇了弘远一嘴巴子。
刘惜梦“嘶”的一声,下意识捂住腮帮子,替他吸了口凉气。刘晨羽打她的耳光不少,疼得要命。现如今徐弘远被扇子给打了,一定比被巴掌扇耳光更添几分疼。
刘小四说:“那边管事的正商议每十五人分入一府,谁和徐弘远分一处准倒血霉。”
刘惜梦心有戚戚焉,连忙拉住刘小四的袖口,站得离姓王的又更远了一点。大明律法兴连坐,和他分了同处,将来他顶撞上面,必然害大家一干人日夜挨板子。
此时门帘一挑,又进来一个锦衣少年。比适才那个要矮些,模样生得也差些,脸小眉尖,青里煞白。忽然伸手一拉管事,耳语了两句。
管事接着就说:“东头那个,西头那个,且随我来。”
东头那个是徐弘远,西头那个是刘惜梦,也就是高福来。
合算他们俩是南北二极分不开,躲得越远越倒霉!
刘惜梦恋恋不舍地离开刘小四,和徐弘远抱着包裹跟着管事走。
管事说:“咱家是燕王府。主子就是当今万岁的四子燕王。”瞧着左右没人,管事偷偷说,“适才点了你们两个那位,就是咱家尊主。”
燕王?刘惜梦心想,她这命算毁了。
十有八九是给徐弘远连累。怎么想都觉得人家中意的是他,而她算是那个多出来的添头。他是锦,我是花,但愿能混成锦上添花而不是脑袋开花。
入了燕王府,被安置在杂院偏角的屋子里住。十五个从各地分来的小太监各有房室,每二人住一小隔间,刘惜梦自然和同处而来的弘远同住。入府尹始,本该分配打扫庭院,不知怎么受了燕王提携,钦点他们去书房听差。帮着扫地擦桌洒水,每日做的都是轻松活计,羡煞一群倒夜香的小太监。刘惜梦心里着急,可是也毫无办法,她现在的年龄也就十几岁,根本不可能马上完成目标。而且所接触的人不是太监就是丫鬟。唯一正常的男人就是燕王了,只是燕王也不过十六岁,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更重要的是,燕王死不了,所以她的,目标对象根本就不可能是燕王。
燕王名唤朱棣,今年十六岁。与那阴郁的外表相配,个性也是琢磨不透咬着牙酸看着犯粘。比如他和谁都不亲切,偏偏亲切刘惜梦和弘远这两太监……这和史书上不太一样呀,不对,史书上一般是不会记载这些的,难怪刘惜梦不知道呢。再说了,就她那破历史,除了高中的时候为了高考猛背过几本历史书之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史书了,现在自然一场后悔,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起初刘惜梦不知道为什么朱棣会偏爱自己和徐弘远,后来一日偶然照镜子才发现,原来这高福来也算是一介小美男了,和徐弘远不分伯仲。古人早就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了,所以才选了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