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片为上帝而开辟的新种植园完全属于你，属于你自己，但刚刚种下的植物还太嫩太弱，要想让它们茁壮成长还需要不断地浇灌它们。种植园所具有的支性气质使它即使不再是新生事物时也显得非常脆弱，因此它需要更加仔细、更加经常地呵护与培植。正如使徒所说："我播种，阿波罗浇灌；但上帝让它成长。"①使徒通过他的学说奠定了人们对哥林多的信仰——他正在给哥林多写信。之后，使徒自己的徒弟阿波罗以他的神圣布道继续浇灌着这一信仰，然后上帝的光辉哺育着他们的美德茁壮成长。你培植了一个葡萄园，但园中的葡萄并非你亲自播的种，如今葡萄长大了却开始对抗你，给你带来痛苦，结果，你的意见经常毫无作用。你的圣言也徒然无效。你悉心照料别人的葡萄园，以为这是你欠自己的。你几乎徒然地教导并劝诫那些反对你的人，每次你的无比圣明的言论都等于对牛弹琴。在你花大量时间在那些冥顽之徒身上时，请也想一想你对顺从者所欠下的债；你对敌人是如此慷慨，但你也应反省一下你对你的女儿们所亏欠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想一想你与我们之间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你欠我们这样一个忠实于上帝的女人群体很多，应当对她——她完全属于你自己——负起更多的责任，以此来偿还你所欠下的债。以你超群的智慧，你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圣人们曾留下众多关于对圣女进行教导或劝诫甚至安慰的严肃文集，以及这些文集的编纂是如何小心谨慎。所以，很久以前，在我们人教后的那些最初的不稳定日子里，对于你的健忘我丝毫不感到奇怪和不安——我们对上帝的共同敬仰、我们的相互爱恋以及圣人们的榜样，都没有让你想到应当安慰我，安慰我这样一个在长期痛苦的折磨中徘徊、身心疲惫的人。当我们在一起时，你从未说过一句安慰的话，我们分开后，你也从未写过一封安慰的信。但你必须知道，你对我是有义务的，而且因为我们酌婚约和我对你的不渝的爱情，你更加义不容辞。正如大家所知，我对你的爱情是任何阻碍和束缚也挡不住的。
亲爱的，你知道，一如整个世界知道的那样，我对你是多么迷恋，公然的背叛行为让我失去了你，这好比丧失了我自己一样；我所失去的一切让我感受到的剧痛，与失去你让我感受到的痛苦丝毫无法比拟。当然，痛苦越大就越需要安慰，而这只有你能够做到；你是引起我痛苦的惟一根源，因而你也是惟一能赐我以安慰的人。只有你有能力让我悲哀、给我带来幸福或安慰；只有你欠我的债是如此之大，特别是现在，在我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你所有的命令以后，我感到无力在任何事情上反对你，但如果你命令我，我却可以找到自毁的力量。我所付出的更多，说起来很奇怪——我对你的爱让我近乎疯狂，结果自己剥夺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而且毫无挽回的希望：当在你的要求下我褪去我的衣服时一切便无可挽回了，一同褪去的还有我的思想，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都属于你。有上帝为证，除了你本人之外我从未想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你，而不是你的什么东西。我可以不要婚约，不要嫁妆，我努力寻求的并不是我的欢乐和愿望，而是你的，这一点你很清楚。妻子的名义似乎更神圣或更有约束力，但"情人"一词于我将永远感觉更甜蜜，或者如果你允许的话，叫做小妾或妓女。我相信，我越为你而轻贱自身，越应得到你的感激，也尽量减少对你的名誉的损害。
你本人也完全没有忘记这一点，在我上面提到的你写给友人的安慰信中，你自己就曾提起。①在信中，你陈述了我劝阻你不要以一种不适合的婚姻来约束我们自己时所讲的一些理由。但对于我所坚持的爱情胜过婚姻，自由胜过枷锁的理论你却保持沉默。神主在上，即使统治全世界的君王奥古斯都愿意娶我为妻，并将所有的土地赠予我，找仍更愿意做你的情人而不是你的王后。
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并不体现在他的财富或权力上——后者靠的是运气，前者仰赖的则是他的品质。作为一个女人，如果她愿意嫁给富有的人胜过嫁给贫穷的人，渴望得到她丈夫的财物胜过得到他本人，那么她等于在出卖自己。当然，任何出于这种愿望出嫁的女人理应得到的是工资而非感激，因为很明显，她的心思在他的财产而非他本人身上，如果可能的话，她会乐意委身于一个更富有的人。埃希涅斯·苏格拉底库斯①所著的谈话录中记载的阿斯帕齐娅②安慰色诺芬及其妻子的话就明确地表明了这一点。为了设法让他们和解，她最后说道："除非你相信在这个星球上再没有更好的男人或更有价值的女人，否则你会一直寻找你所认为最好的——做最好的妻子的丈夫或最好的丈夫的妻子。"这些圣明之言不仅仅带有哲理性，事实上用"智慧"而非"理性"一词来形容它更合适。完美的爱情不以生理的节欲而是以精神的贞洁维系婚姻的纽带，这是男人和妻子之间的一种神圣的错误和崇高的错觉。允许其他女人犯下的错误却事实上发生在我身上，而她们对自己丈夫的想法，人们相信或者说知道，也就是我对你的想法；所以我对你的爱是真挚不渝的，已不仅是一种错误。有哪一位国王或哲学家能与你相提并论呢？哪个地区、城市或乡村的人不渴望见到你呢？当你出现在公共场合时，哪一个人不是匆匆赶去只是为看你一眼，或曲颈瞠目地追随你离去的背影呢？每一位妻子、每一个年轻女人在见不到你时都会恩念你，当你出现在面前时都会热血沸腾；王后、贵妇人们则嫉妒我的快乐和我的房事。
此外，我承认，你有两种能够立即令所有女人倾心的特殊才能——写诗和作曲，很少有其他哲学家能在这两方面取得像你那样大的成功。这对你而言仅仅是为摆脱繁重的哲学工作的一种消遣，但你留下了许多广受欢迎的爱情诗歌，其用词和曲调之优美令你的名字被众人传颂。①优美的旋律让即使不识字的人也无法忘怀，更重要的是它让女人们为你发出爱的叹息。而因为这些歌曲大多写的是关于我们两人的爱情佳话，我的名字也很快为众人所知，且招来了许多女人对我的嫉妒。既然你的男人气概为每一位有教养之士和每一位嫉妒我的女人所崇拜，那么，对于我因丧失这种快乐而忍受的不幸，又有谁会不同情呢？至于那些我曾经的敌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有谁现在对我不感到怜悯——这是我理应得到的——呢？虽然我完全罪有应得，但如你所知，我也是完全无辜的。行为者的企图而非行为本身构成犯罪，司法应更多考虑产生行为的动机而非既成的事实。我对你的情感始终如一，只有你最清楚也只有你能够做出评判。一切等待你来审判，一切依赖你的证言。
请向我讲明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在我们皈依宗教之门——这也是你个人的决定——以后，你这般忽视甚至忘记我的存在？为什么当你在我身边时没有给我一句安慰的话，而当你不在时也没有一封表示安慰的信？如果可以，请告诉我——或者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事实上这乜是别人所怀疑的。你与我之间的感情仅仅是一种欲望而非情爱，仅仅是欲火而非爱情。所以当欲望得到满足后，你过去怀有的情感也随之而终止了。亲爱的，这并不只是我个人的观点，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因而对此毫无个人或隐私性可言，这是普遍的想法。我只希望这仅是我个人的观点，希望能够有人为你承诺的爱情辩护，那样会让我痛楚的心灵感到稍许安慰。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些理由可以让我原谅你，可以掩饰你轻贱我的过错。
因此我请求你倾听我的要求——你会发现这是一个你非常容易办到的小小要求。在我无法见到你时，请至少让我见到你的文字——对此你拥有的足够多但却很吝啬——以弥补我对你本人的思念。在你连文字都不舍得赐予我时，要求你做出别的慷慨举动也是徒然的。到目前为止，我还认为我理应得到你的关心，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且直到此时此刻仍完全服从你的意志。作为一个女孩，我并非是出于喜欢而接受修道院的艰苦生活的，而完全是出于你的要求，对此如果我不值得你感激的话，那我的努力等于完全是徒然的，你可以想像我的感觉。为此我不应期盼上帝的报答，因为至今我还没有因爱他而做出什么，在你匆匆追随上帝而去时，我也紧跟上了你的步伐，事实上，我先你一步当了修女——你在自己皈依上帝之前先让我接受宗教并发誓忠于它，这也许是因为你想到了罗得之妻不听劝告回头一望所造成的遗憾。①在这件事情上你表现出的对我的缺乏信任，让我感到莫大的痛苦和侮辱。上帝可以作证，在你的要求下我会毫不迟疑地追随你或先你而踏向地狱之门的。我的心已不属于我自己，它与你同在，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是如此，如果它不属于你，那它将元所归属；的确，没有了你，它将无法独存。与你同在，我的心会感觉好过些，我敢肯定，如果你能善待它，以善意还报善意②，以小德还报大德，以言辞还报行动，它会非常感激。亲爱的，要是你对我的自信少一点就好了，那样你就会更关心我啦！但正像事实所说明的那样，我越是让你对我感到放心，越是要忍受被你忽视之苦。
恳请你想一想我为你做过的一切，想想你欠我多少。当我与你享受肉体的快乐时，我究竟是被爱情所驱还是被欲望所驱，在这一点上，有许多因素都很难确定；但如今的结局却证实了最初的行为。为服从你的意志，我放弃了所有的快乐，除了向你证明我现在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属于你之外，我一无所有。那么请想一想你对我有多么不公平！当我理应从你那里得到更多时，你给我的却越来越少，或者干脆不给，特别是考虑到我的要求很小很容易满足。因此，以你信奉的上帝的名义，我请求你以你目前能够做到的方式让我感受你的存在——写信给我，寄一些宽慰之词，以让我至少获得一些服务于上帝的力量和意志。过去在你为寻求罪恶的快乐追求我时，你的信总是写得又快又长，你创作的歌曲让你的爱洛依丝尽人皆知、家喻户晓。现在来召唤我走近上帝不是比过去满足我的欲望更好吗？我请求你看在你欠我的一切的份儿上，听一听我的请求。最后，我将以一句简短的结束语封缄这封长信：再会，我惟一的爱人。阿伯拉尔复爱洛依丝如果我事先预料到我写给别人的一封信会落到你手里的话，我就会更加谨慎些，不在里面写那些内容，免得勾起你对痛苦昀往事的回忆。
如果我这个好意的举动搅扰了你的平静，如今我打算替你擦干因读了我那凄惨的追述而洒下的眼泪。我打算向你倾诉心曲，把我俩的痛苦融合为一。总之，把我的一切苦恼和内心深处的隐秘（迄今为止，出于虚荣心，我一直对外人隐瞒着这些事，但现在你却非逼我说出来不可，尽管我曾下决心不对任何人吐露）对你和盘托出。
从我们所遭的灾难的某种意义上说，而且鉴于我们的处境不可能指望有所改变，使我们误入歧途的欢乐时光既已消失，惟一的办法只有忍痛从内心抹掉一切往事的痕迹，把它们忘得一千二净。我曾想在哲学和宗教中为我的受辱寻求一种补救的办法，我到处寻找一个可以不受爱情侵袭的避难所。最后决定试用这种痛苦的办法：即发誓使自己变成铁石心肠。
然而这种办法又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说感情受到了一点约束，思想却依然在自由驰骋。我决心忘掉你，然而一边这样想，一边还是情不自禁地爱着你。尽管我竭力想摆脱你，我的爱情却丝毫没有减少。周围的宁静使我更加感觉寂寞难忍，一闲下来，我修行的主要课题便是竭力设法解脱自己。经过无数次徒劳无益的尝试后，我渐渐认识到要想得到解脱纯粹是庸人自扰，最明智的办法只有把自己的迷惘和软弱向你一个人倾吐。
我故意迁移到一个离你更远的地方去，像躲开仇人那样躲开你；然而，心里却在不断地寻觅你，脑子里经常出现你的模样，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更是原形毕露、自相矛盾。我既恨你！又爱你！羞耻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攻。既然我对爱情已没有任何指望，宗教就命令我追求德性。然而爱情依然驾驭着我的想像，使我沉湎于逝去的欢乐中。回忆取代了情人的位置。退隐山林并不总能使人虔诚修行和恪守清规；即使在沙漠之中，虽然不能沐浴天上的甘露，我们依然会爱自己不该再爱的东西。
你叔父十分爱你，于是一下子便成了我的仇人，并且对我进行了报复。如今我失去了满足情欲的能力，如果同时也失去爱你的能力，那倒还聊有所慰。那样的话，我的仇人们就会使我得到奥里根以犯罪换来的宁静生活。我乡么痛苦啊！我如今流着眼泪思念你，我觉得比当年享有充分自由占有你时罪孽更为深重。我无时无刻不想你，无时无刻不回味着你的温馨。
你说你是为我而遁人空门的，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亵渎你的神职呢？为什么要用亵渎神明的话来激怒严峻的上帝呢？我原指望分离后你的感情会有所改变；我原指望上帝会从情欲的骚扰中把我拯救出来。一般说来，我们对不再看见的人的感情总是漠然置之的，他们对我们也是如此。离别是爱情的坟墓。然而对我来说，离别却使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往日的情人，把我折磨得坐立不安。我原以为以后永远见不到你了，你就会安安静静地留在我记忆中，不再骚扰我的心神；以为不列塔尼①和大海会分散我的心思；以为斋戒和功课将逐渐把你从我心中抹掉。然而，尽管有严格的斋戒和沉重的功课，尽管相隔三百公里之遥，你的面影（你自己描绘的那副修女模样）依然时常浮现在我眼前，挫败了我的一切决心。
我什么办法没有用过呀！我曾经想寻短见；用连续不断的运动来耗尽体力；我批评圣·保罗；我与亚里士多德辩论。总之，我没有爱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试过了，可是都无济于事，任何对付你的办法都不生效。唉，请别用你的忠贞不渝来增添我的苦恼吧""为什么要这样滔滔不绝地责备我逃避你和不给你写信呢？请你不要老是描绘我们那些幽会了，你就是不提这些令人心烦的往事，也已经够我受的了。如果研究哲学能使我们学到控制情欲的本事，它能给我们多大益处而使别人望尘莫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