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子衿》）这大概是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最古老的汉语情书。在信中，这位痴情的女子向她的爱人诉说：心爱的情郎啊，想起你的衣领和绶带我的心就激动不已，何况你本人呢？我不能去见你，你为什么也不来看我，甚至不像从前那样捎给我音讯呢？想当初，我们在城头的角楼里幽会是多么欢喜甜蜜，而今却让我过着度日如年的两地分隔的日子。这就是爱情！爱情是以倾心的向往和无限的眷恋为标志的。
在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喜剧家阿里斯托芬讲了一个关于人类爱情起源的寓言故事：最初的人本是球形的，有四条胳膊、四条腿、四只眼睛、四只耳朵、两张面孔，一个圆形的身躯和一个圆形的脑袋。这些最初的人不安于在地上生活，想飞上天庭，造诸神的反。他们惹怒了众神之父宙斯，宙斯就把他们从中劈成了两半。被分成两半之后，每个人都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希望与之结合，恢复自身的完整。一旦遇到自己的另一半，人就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地追求对方，爱恋不舍，直到结合为一体。这些最初的人，有三种性别：男人、女人和男女同体的阴阳入。由单纯男人分成的两半，只对男性感兴趣；由单纯女人分成的两半，也只对女性感兴趣。只有原本是阴阳同体的人，才对异性感兴趣，即产生男女之爱。这就是爱情的来源。①这个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人原本是完整的，但被天神分裂了；爱情就是对自身原始完整性的渴望和追求。这一方面揭示了爱情在人性深处，有着深刻的自然根源；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爱情包含着的超自然的伟大的人类意志——寻求自我完善的意志。爱情是植根于人分男女而求结合的自然本性的，但它同时又是以个人的排他性的异性认同意识为动机的。爱情的意义就在于，它在体现人的类的生物属性的同时，更本质地体现了人的个性意识和独立人格。人类爱情的伟大价值是以恋爱中的自由意愿和坚贞不渝为内涵的。爱洛依丝和阿伯拉尔的爱情，是在欧洲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残酷背景下的一曲人性反叛的壮丽悲歌。他们两心相许，自由恋爱，甚至秘密结婚，因此招致残酷而丑恶的迫害。这一对在现实中不能相爱的恋人被迫选择了修道院的生活，试图以余生的忏悔和对上帝的爱来替代他们在人间未竟的爱情。但是，当读到已身为法国第一位女修道院院长的爱洛依丝致爱人阿伯拉尔的信的时候，铁石心肠也会为她在神坛下的血泪交融的爱情呼唤所感动。与之相应，阿伯拉尔的回信，不仅展示给我们这位身心俱伤的神学家的心中像地火似的埋藏着的爰情之火，而且展示给我们爱在一个伟大男性的受难的心中会变化出多么曲折、沉痛的形式。
在希腊神话中，小爱神厄洛斯（Er。s）的金箭射中谁，谁的心中就会被点燃爱情的火焰，进入狂热的爱恋中。这金箭箭头锋利无比，燃烧着爱情的火焰，是天神宙斯也逃避不掉的。爱是人心中的一种力量，但它一旦产生，又不是人心所能控制的。爱是人的自我完成，也是人的自我超越。因此，爱总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它赋予人非凡的意志和力量，使人在非凡的状态下完成自我。爱情改变人的感觉、心态、情怀、思维，它把人放入爱的逻辑中，人与世界的关系也产生相应的变化。黑格尔是近代欧洲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是试图在哲学中统一世界的思想巨人。但在恋爱中的黑格尔，却为自己的疏忽小心翼翼地写信请求女友的惩罚，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荣耀。
这是爱情的辩证法对一位哲学大师的改变。德国狂飙突进运动诗人的代表舒巴特在九年监禁之后并没有屈服于公爵的权威，同样也没有改变对妻子深切的依恋和思念。面对公爵的时候，他是坚强独立的；对于妻子，他却又是柔情似水。读了这位诗人、音乐理论家在狱中给妻子的书信，我们就会知道坚强刚毅、极有反叛意志的舒巴特心中蕴藏着多么美妙动人的爱情。在美国独立战争最关键的时候，华盛顿临危受命率领大军出征，行前给妻子写了一封短信。他在信中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内心中深刻的不安和无奈。如果不读到这封信，谁会想到这位开辟美国独立历史的伟人内心有着深刻的柔弱，并将这柔弱诉求于妻子的呵护呢？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以改变心埋学史的勇气在给妻子的信中坦白说道：你的容貌以美术家的眼光看来并不美，但你的身上存在只有我才能发现的独特的动人之处。他承认在宇宙间妻子也不过是一粒微尘，但他又坚定地认为如果妻子死去，对于他就是天塌下来了，因为妻子的存在是他的生命的最根本的支柱。
从热恋到婚姻，是爱情生活的一大转折。婚姻是以法律的形式确认爱情，又是将爱情从单纯的情感的天空固定到现实的生活的大地上。婚姻是爱情丰富和升华的一次机会，但也可能是一次以爱情夭亡为代价的人生冒险。在爱情意义上成功的婚姻，应当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夫妻能够同心协力地承担共同的生活——家庭生活，他们亲切地携手并肩走在这沉重艰辛的生活大地上；第二，他们相爱的心依然燃烧着相互热爱、渴望的激情，这激情会时刻照亮他们生活的每一寸空间，使每一个生活内容都成为他们表达爱、感受爱的因素。无论贫富穷达，人都会在现实中遭遇许多人生固有的艰辛疾苦，也会获得无数欢欣幸运。关键的是，夫妻相互间能否有爱的激情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熔炼为爱的内容，能不能始终用爱的想像力在生活的大地上坚守一片爱的美丽天空。雨果20年如一日，对妻子的爱情的火焰同样灿烂动人。雨果给妻子朱丽叶特的情书中说道："我忧愁时想您，就像人在冬季想太阳；我快乐时想您，就像人在骄阳下想树阴。"我想，正是以这种永远充满激情和想像力去爱的心才会保持永久的爱情；也正是这颗永远爱恋着的心，才可能写出《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这样以宽容和爱心感化苦难和敌意的伟大作品。
相对于爱情，夫妻生活是更具体复杂的生活，也因此需要更深入细致的关怀体贴。这种关怀体贴，既是性的，也是情的；既是感性的，、也是精神的。夫妻生活的爱情意义，正是相亘之间的感觉、欲望、情趣、志向和精神，从身体到心灵，从现实到理想，点点滴滴地渗透入对方，并交融在一起，如柏拉图的寓言所说的一样，熔铸一个完整的新人。夫妻之间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没有差异和矛盾的。关键是差异和矛盾能够在爱的中心点上融合起来，最终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认同——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对方就是自己的世界。这种融合，是有生理的前提和因素的，但它最终的意义是超生理的精神的融合。人类爱情的伟大是在相爱者之间的精神认同和结合中体现的，它赋予每个人的爱绝对性和惟一性。勃朗宁夫妇的爱情，无疑是人类爱情在精神的高峰上最壮丽的一页，而且因为这壮丽而永恒。伊丽莎白·巴莱特15岁就患病而致终身残疾，勃朗宁在1844年读到她的一部诗集而生爱慕之心，两人在随后的20个月间通了约600封信，并违抗着伊丽莎白父亲的意旨而秘密结婚；婚后，两人携手度过了艰辛而壮丽的15年爱情生活，直到1861年勃朗宁夫人病逝。在决定与勃朗宁结婚之后，伊丽莎白给她的弟弟写了一封信。读这封信，我们会理解这位既大不幸又大幸运的女诗人是以怎样的勇毅接受比她年轻六岁的诗人勃朗宁的爱情的。勃朗宁在妻子病逝后也给她的弟弟写了一封信。读这封信，我们会理解爱情在这位诗人的生命中究竟包含着多么深刻的精神意义。
也许，在这组情书中，卡夫卡给未婚妻菲莉斯的信是真正异调的。这位现代主义文学的伟大奠基者之一、天才的奥地利小说家，曾三度订婚，三度取消婚约，因而终身未娶。他与菲莉斯两次订婚，这封信写于第二次订婚之后。读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到卡夫卡的内心充满着不可解决的现代性的矛盾和痛苦，他不能跨越这些矛盾和痛苦而自由、欢乐地去拥抱他的爱人。卡夫卡的心是太敏感、太尖锐、太痛苦了。因此．爱情对他不是自我的完成，不是与另一个人的认同和融合，而是进一步的自我分裂，更残酷的冲突。卡夫卡在后来又经历了三次爱情，前两次都以痛苦的分离告终，最后一次爱情在卡夫卡去世前一年来到，已经40岁而且身患重病的卡夫卡与19岁的少女罗拉一见钟情，倾心相爱，然而，死神已经在门口等待着卡夫卡了。这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爱情，卡夫卡似乎是在死神的阴影下才最终向爱神屈服。这是他的悲剧一生结束时的一抹诗意的阳光。卡夫卡所有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单身汉，这是对他自己人生的辛酸寓意，因此，怎样的超越孤独，就是一个人渴望爱而追求爱的现代人首先必须面对的课题。
神坛下的悲歌
爱洛依丝阿伯拉尔
爱洛依丝致阿伯拉尔致她的主人，或毋宁说她的父亲，她的丈夫，或毋宁说她的兄长；她是他的仆人，或毋宁说他的女儿，她是他的妻子，或毋宁说他的姐妹；写给阿伯拉尔，爱洛依丝：
亲爱的，前不久碰巧有人带给我一封你寄给一位友人的慰问信。我从信封题字一眼便看出这是你的笔迹，于是便急不可待地想读到它，因为其作者是我如此挚爱之人。我希望能够至少从作者的文字中获得新的力量源泉，因为这些文字应该能够为我描绘出我已失却的现实感。但是，我记得，你在讲述我们皈依宗教之门的可悲故事和你——我惟一的爱人——至今仍在承受的无尽痛苦时，怨恨和耻辱感充盈在字里行间。你在信中的确实现了你在开头时向朋友许下的诺言，最口与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相比，他会觉得他自己的苦难无足轻重或无关紧要了。首先，你揭露了你的老师们对你的迫害，以及由此造成的对你人格的极大损害，然后描述了你的同窗学友们，兰斯的阿尔伯利克和伦巴第的洛托夫，对你的恶毒嫉妒和疯狂攻击。①对于由于他们的怂恿而造成的对你杰出神学著作的损害，或使你锒铛入狱的后果，你也详细诉说了。之后你进一步述说了修道院院长及假教友们如何阴谋迫害你，两位假信徒如何四处散布你的丑闻。这一丑闻令许多人感到不安，因为你违反传统，竞以"圣灵"之名命名你的教堂。然后你描述了你的那位残酷的专制者和你称为儿子的罪恶修士们手下仍然遭受着的永无休止和难以忍受的迫害，至此，你的悲惨故事宣告结束。
我以为读到或者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会不落泪的；你事无巨细的叙述也重新勾起了我的痛苦回忆，尤其当你谈到你的死期临近时，我的痛苦更是不堪忍受。我们大家在这里为你的生命感到绝望，每一天我们都在恐惧中等待着，一提到"死亡"这样的字眼总会颤抖不已。因此，以基督的名义——他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着你，我们恳请你以你认为合适的频率经常给我们，他的仆人，也是你的仆人～-写信，告诉我们遭受着死亡威胁的你的近况。你现在只有我们了，所以至少让我们来分担一下你的痛苦或欢乐。
处在悲痛中的人得知有人在帮他分担悲痛时，他会感到些许宽慰，而当负担由几个人共同承受时，负担会有所减轻，或完全解脱。如果这次风暴能够暂时平息，你一定要立即给我们寄信来，那样我们将再高兴不过。但不论你写什么，都会让我们感觉到你心中有我们大家，它会给我们带来巨大安慰。不在身边的朋友写信来总是非常受欢迎的，塞内加①本人就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他在给他的朋友卢奇利乌斯的信中有这样一段：
谢谢你常写信来，这是让我感到你仍在我身边的惟一方式，因为每次我接到你的信时，总会有一种我们仍然在一起的感觉。如果说不在身边的朋友的画像能给我们带来快乐、唤起我们的记忆、减轻离别之苦——即使它们仅仅是在以空洞的安慰欺骗我们——的话，那么能见到这样一位朋友的亲笔信该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呀。②感谢上帝，这至少是一种让我们感受到你在我们身边的方式，任何敌意或阻碍都无法拦住它；因此，我恳请你一定不要忘记给我们写信。
由于朋友的不幸你给他写了长长的安慰信，但实际上你在讲述你自己的不幸，你详尽地叙述本是为了安慰你的朋友，但同时也让我们极大地感受到了一种凄凉；你在设法抚平他的创伤的同时，却不但戳痛了我们的旧伤，还给我们造成了新的创伤。因此，我请你在医治别人留下的伤痛时，也治疗一下你自己受到的伤害。你已尽了对朋友和同道应尽的义务，还了你对朋友和同道所负的债，但你对我们欠下了更大的债，因为我们不仅称得上是你的朋友，而且应该是最亲密的朋友，不仅是挚友同道，而且还是女儿或其他更温柔神圣的名字。你对我们所欠下的债既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证人，如果有人怀疑的话；即使整个世界保持沉默，事实本身也会站出来说话。
因为除了上帝之外你是这个地方的惟一奠基人，这一修道院的惟一建筑者，这一群体的惟一缔造者。你丝毫没有依赖别人的成果，全部都是你的创造。这里曾是野兽和盗匪出没之处，是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岭。在这个野兽栖居、盗匪藏匿、甚至连上帝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你一手建起了这座与上帝沟通的圣殿，并以圣灵之名举行了献礼。为建这座圣殿，你没花国王和王子们的一分一毫，尽管他们拥有无比的财富；并且如果你要求的话，他们也会给你的：这里的一切都归功于你一个人。教士和学者们蜂拥而至，迫切希望聆听你的教诲，并乐于满足你的一切需要；就连那些享受教堂圣俸、只知接受礼物而不会提供礼物、双手只会索取不会施舍的人也开始慷慨地提供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