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洪
內容摘要：宋代鼓子詞是較為流行的說唱伎藝，宋代鼓子詞中不乏具有道家韻味的詞作。論文根據宋人詞作中傳世的鼓子詞，初步分析宋代鼓子詞與道情的關係，認為宋代鼓子詞中表現道教思想的作品，折射反映了道教在宋代社會的影響。宋代鼓子詞時興於文人之間，並且還曾在宮廷中流行，這既反映道教在上層社會的影響，也顯示出早期道教唱道情的時代特點。
關鍵詞：宋代鼓子詞道情道教神仙信仰
鼓子詞是宋代流行的說唱伎藝，作為宋代流行的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演唱時伴奏使用小鼓，反復應用同一個詞調，故稱之為鼓子詞。宋代由於商品經濟的發展，城市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說唱表演已有專門的場所，也有了職業說唱藝人，當時鼓子詞、說話、諸宮調、唱賺等說唱伎藝都極其昌盛，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周密《武林舊事》、耐得翁《都城紀勝》，對此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載。宋代的說唱伎藝鼓子詞與道情有關，本文特對宋代鼓子詞與道情關係進行初步考察。一、宋代鼓子詞作品及其與道情的關係
鼓子詞最早是流行於民間的一種歌曲，後來引起了文人士大夫的興趣，他們利用民間鼓子詞的形式創作鼓子詞的作品。研究宋代流行的說唱伎藝鼓子詞，目前主要依靠宋人詞作中的傳世作品。于天池認為從現存宋人詞作中確認鼓子詞，只能靠有無“鼓子詞”的標題或某些零星的記述來辨識。因此現存宋代鼓子詞共二十二種，含一百八十一首詞［1］。其中包括：歐陽修《六一詞》中詠颍州西湖的【采桑子】十二首，二種《十二月鼓子詞》【漁家傲】十四首，趙令畤《侯鯖錄》中《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十二首，王庭珪《盧溪詞》中《上元鼓子詞並口號》【點絳唇】二首，《梅》【醉花蔭】二首，李子正詠梅【減蘭十梅】並序十首，洪适《盤洲樂章》中《盤洲曲》【生查子】十四首，呂濱老《聖求詞》中的《聖節鼓子詞》【點絳唇】二首，張掄《道情鼓子詞》中詠春、夏、秋、冬、山居、漁父、酒、閒、修養、神仙各十首，侯寘《嬾窟詞》中《金陵府會鼓子詞》【新荷葉】一首，【點絳唇】一首，姚述堯《蕭台公餘詞》中《聖節鼓子詞》【減字木蘭花】二首。此外，北宋王安中《初寮詞》中，有鼓子詞【安陽好】九首並口號破子。北宋道士張繼先【望江南】之《西源好十二首次元規韻並序》，則是道家創作的鼓子詞。
現存宋代鼓子詞所用詞調共十六調，即【采桑子】、【生查子】、【漁家傲】、【蝶戀花】、【點絳唇】、【減蘭十梅】、【阮郎歸】、【西江月】、【醉落魄】、【菩薩蠻】、【朝中措】、【訴衷情】、【減字木蘭花】、【新荷葉】、【安陽好】、【望江南】。鼓子詞分為只唱不說和有說有唱兩種，是一種韻散相間，說唱結合的文體。現存最早的宋代鼓子詞作品，是北宋歐陽修《十二月鼓子詞》和《西湖鼓子詞》。《十二月鼓子詞》用十二首【漁家傲】，詠一年四季中每月的風景，為只唱不說的表演形式。《西湖鼓子詞》用十首【采桑子】，詠颍州（浦陽）西湖的勝景，抒發詞人致仕後的閒逸遊樂之情。歐陽修《西湖鼓子詞》前有《西湖念語》：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於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並遊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已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2］。
此念語為說的部分，作者用以陳述創作動機，為有說有唱鼓子詞的表演形式。北宋張繼先【望江南】之《西源好十二首次元規韻並序》，也是具有“念語”性質的序，其序曰：
某一喜西源壁立峻峙，無一俗狀。疏松密竹，四通九達，青玉交輝。天作高山，地靈若此。常相謂曰：身處真人之墟，而不知也。登戲珠峰，以見虎蹲龍躍，遠壁遙岑，皆在其下。考室立靖，建名榜之。水中花、圃中蔬，山光竹翠，白屋逾靜，得其居矣。昔之思歸，見十二篇之曲，同聲相應，故和之［3］。
張繼先相與唱和的元規為石元規，《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多收錄張繼先與之唱和之詞，《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卷六有《元規道人覽予心說作頌見寄次韻奉答》，則元規亦為北宋道士。鄭有善考察鼓子詞的演出樣相，指出鼓子詞的體制，分為導入部的入場、展開正式情節的正話、結束情節的散場三個部分。入場是說唱伎藝的特徵之一，指說唱人在開始正式公演之前，先給聽衆唱歌或講說來介紹故事的大概情節，並且告訴樂團說唱的部分要用什麽曲調。入場由於大都以散文之“話”或韻文之“詞”而構成，所以也稱為“念語”、“致語”或“樂語”［4］。
宋代的道情鼓子詞大都是時序節令之作，歌詠時序節令可謂是鼓子詞的一大特點。如王庭珪《上元鼓子詞》，呂濱老、姚述堯的《聖節鼓子詞》，侯寘《金陵府會鼓子詞》，歐陽修《詠十二月鼓子詞》。李子正【減蘭十梅】分別表現梅在風、雨、雪、月、日、曉、晚、早的不同形態及人的感受，其時令節序的色彩十分濃厚。這與宋代社會重視時序節令，並例行在宴筵聚會上慶賀演出有關［5］。張掄道情鼓子詞分詠春夏秋冬，雖有時序節令的特點，但卻意在獨抒道家之情趣，而非僅是吟唱時序節令的應景之作。
宋代鼓子詞的致語與一般詞前小序不同，不僅明確敍明詞的創作緣起，且兼有鼓子詞演出時的調度、節制、指揮的作用，充滿現場演出實況的氣氛。歐陽修、李子正、王庭珪鼓子詞的致語例用四六駢文，與歌舞致語相同。宋王庭珪《上元鼓子詞並口號》致語曰：“有勞諸子，慢動三撾，對此芳辰，先呈口號。”［6］“撾”即敲鼓之意。宋李子正《減字木蘭花》十首之致語也說：“追惜花之餘恨，舒樂事之餘情。試綴蕪詞，編成短闋。曲盡一時之景，聊資四座之歡。女伴近前，鼓子祗候。”［7］宋王庭珪《上元鼓子詞》在致語之外還有口號。這些致語是我們研究宋代鼓子詞演出的珍貴資料。根據鼓子詞前的致語，可知鼓子詞的演出中等規模，適合於小型聚會的演出。與大曲的演出比較，鼓子詞配器簡略；而與小唱比較，鼓子詞的配器又比較豐富［8］。
鼓子詞作為宋代的說唱伎藝，本用於上層社會宴飲時娛賓助興。鼓子詞是士大夫家庭宴會的小型樂曲，歐陽修之後有呂濱老《聖節鼓子詞》、侯寘《金陵府會鼓子詞》，都是宴會場面的助興佐樂之作。敍事性的鼓子詞出現於北宋後期，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是敍事性鼓子詞的代表作。其散文部分是唐代元稹《會真記》的濃縮概括，韻文是趙令畤創作的【蝶戀花】十二首。第一首詞前有“奉勞歌伴，先定格調，後聽蕪詞”之語。後面每首詞前都有“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的套話。這說明此鼓子詞“說”是一人，“唱”是一人或多人，且有多種樂器伴奏，故云“先定格調”。趙令畤在“致語”中說：“至於倡優女子，皆能調說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聲樂，形之管弦。”［9］可知鼓子詞表演時除鼓之外，還運用管、絃樂器伴奏。
明刊本《清平山堂話本》中有一篇《刎頸鴛鴦會》，被認為是宋代民間的鼓子詞。作者是“書會”藝人秋山。“說白”部分是用當時市井流行的白話，與趙令畤的文言說白不同，“唱”的部分則用十首【商調·醋葫聲】。第一首詞前也有“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之語，後面每唱一首詞前也說：“奉勞歌伴，再和前聲。”這是敍事性鼓子詞的套語，有提醒歌唱者和伴奏者的作用，要他們預備演唱、演奏。
鼓子詞在表演上異於一般的詞，主要在於詠唱時有鼓伴奏，其名稱也昭示出用鼓的特點。鼓子詞的序文明確提到鼓子，可見當時詠唱詞文時有鼓子作為伴奏樂器。關於鼓子詞用鼓的形制，于天池認為用的是高架杖鼓，即現說鼓書或鼓詞用的鼓。這種高架杖鼓在宋代已非常盛行［10］。
道教唱道情已見於宋代文獻記載，而宋代道情與鼓子詞又具有某種關係。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七載：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初一日，宋孝宗車駕過德壽宮，與太上（宋高宗）同至飛來峰看放水簾，這時衆人聽見：
後苑小廝兒三十人，打息氣，唱道情。太上云：“此是張掄所撰鼓子詞。”［11］
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卷三，亦沿襲此記載。南宋杭州小廝兒說唱的道情，是文獻中有關唱道情的最早記錄，而宋孝宗稱唱道情的內容是張掄所撰鼓子詞，由此可見道情最初與宋代的鼓子詞有關。20世紀90年代在西夏天都海原，出土一個宋代耀州窑青釉小碗，內壁以漢字銘文刻《道情》詞一首曰：
世人臨逼幾時休，從春復至秋。忽然面皺與白頭，問君憂不憂。速省悟，莫回頭，除身莫外求。價饒高貴作公侯，爭如休更休［12］。
這首【阮郎歸】詞牌的《道情》，吟誦思婦盼望丈夫歸來的心情，她勸郎君不要為功名利祿苦爭、苦熬，要丈夫保持清靜自然的身心，不要為作公侯而迷誤。【阮郎歸】以南唐李煜詞為正體，詞是雙調共四十七字。這首【阮郎歸】道情語言通俗淺顯，富有道情的藝術風格，詞句充滿道家色彩。西夏【阮郎歸】道情的內容，表現出安貧樂道、與世無爭的思想。西夏天都海原地處絲綢之路，當時是耀州（今銅川市）窑瓷器的重要貿易地，說明宋代道情已傳播至西夏天都海原。西夏【阮郎歸】道情的內容，與北宋張掄《道情鼓子詞》【阮郎歸】有相似之處。
【阮郎歸】詠夏之六曰：
金烏玉兔最無情，驅馳不暫停。春光才去又朱明，年華只暗驚。須省悟，莫勞神，朱顏不再新。滅除妄想養天真，管無寒暑侵。
【阮郎歸】詠夏之十曰：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13］。
兩相比較可以看出：西夏【阮郎歸】道情的詞句，明顯採擷張掄《道情鼓子詞》，用其意並加以改寫而成。“道情”一詞，還見於宋代類書文獻，《太平御覽》卷三十一時序部十六，收錄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曰：
火流涼風至，少昊潔素藏。織女思北征，牽牛歎南陽。時來嘉慶集，整駕巾玉箱。璚佩垂藻蕤，霧裙結雲裳。金翠耀華輜，軿軒散流芳。釋轡紫微庭，解襟碧琳堂。忻燕未及究，晨暉照扶桑。仙童唱道情，盤螭起騰驤。悵悵一宵促，遲遲別日長［14］。
蘇彥為晉代詩人，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四收錄晉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並無“火流涼風至，少昊潔素藏”，“仙童唱道情，盤螭起騰驤”，說明《太平御覽》收錄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其中“仙童唱道情”諸語為宋人所增加，此也反證道情在北宋已較為流行。二、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
鼓子詞與道家的關係《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鼓子詞，是宋代著名的敍事體鼓子詞作品，收錄於北宋文士趙令畤撰《侯鯖錄》卷五。趙令畤（1061-1134年），字景貺，又字德麟，自號聊復翁，又號藏六居士。趙令畤為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玄孫，生平撰著除《侯鯖錄》八卷外，還有《聊復集》、《後湖詞》一卷、《安樂集》三十卷［15］。元祐中簽書潁州公事，知州蘇軾薦其才於朝，後坐元祐黨籍被廢。紹興初，襲封安定郡王，遷寧遠軍承宣使。紹興四年卒，贈開府儀同三司。趙令畤與蘇軾、陳師道的詩文唱和之作，編撰為《汝陰唱和集》一卷。宋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載：“《汝陰唱和集》一卷，元祐中蘇軾子瞻守潁，與簽判趙令畤德麟，教授陳師道無已唱和，晁說之以道為之序，李廌方叔後序，二序皆為德麟作也。”［16］有關趙令畤的生平，《宋史》卷二百四十四《燕王德昭傳》載：
令畤字德麟，燕懿王玄孫也，蚤以才敏聞。元祐六年，簽書潁州公事。時蘇軾為守，愛其才，因薦於朝。宣仁太后曰：“宗室聰明者豈少哉？顧德行何如耳。”竟不許。軾被竄，令畤坐交通軾，罰金。已而附內侍譚稹以進。紹興初，官至右朝請大夫。呂頤浩請以令畤主行在大宗正司，帝命易環衛官。頤浩言：“令畤讀書能文，恐不須易。”帝曰：“令畤昔事譚稹，頗違清議。”改右監門衛大將軍、榮州防禦使，權知行在大宗正事。遷洪州觀察使，襲封安定郡王。尋遷甯遠軍承宣使，同知行在大宗正事。四年薨，貧無以為殮，帝命户部賜銀絹，贈開府儀同三司［17］。
趙令畤為安定郡王，所與遊處唱和者，多元祐名士勝流，蘇軾尤深識其才美。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一《王定國趙德麟》說：“東坡於世家中得王定國，於宗室中得趙德麟，獎許不容口。”［18］宋周南《山房集》卷八說趙令畤：
好學有詩聲，著《侯鯖錄》行於世。……東坡領郡時，表上其才，明年去潁，又力薦之，至器其人為清廟之寶［19］。
《蘇軾詩集》卷四十《和桃花源並引》說：
余在潁州，夢至一官府，人物與俗間無異，而山川清遠，有足樂者，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覺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楊難當所保，余何為居之。明日，以問客，客有趙令畤德麟者，曰：“公何為問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蓋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欽臣仲至謂余曰：“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20］
洞天福地是道教理想的神仙境界，而一些名山宮觀也有洞天福地之稱，此記載顯示趙令畤諳熟道教，故能對蘇軾作如此解釋。
關於趙令畤撰寫的《商調鼓子詞》，清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二說：
宋時有安定郡王趙令畤者，始作《商調鼔子詞》，譜《西廂傳奇》，則純以事實譜詞曲，間然猶無演白也［21］。
此《商調鼔子詞》見於趙令畤撰《侯鯖錄》卷五，題為《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鼓子詞。鼓子詞本屬北宋中原士大夫的說唱文學，是韻散文結合的敍事性詞文。這首鼓子詞的韻文部分，運用商調的詞牌十二首，反復吟唱，極盡優美之能事。第一首是總括，末首是評論，中間正文十首是故事主幹。散文部分則節錄《鶯鶯傳》，而仍沿襲其文體。趙令畤的鼓子詞，以散文（說話）表達主要故事情節，以韻文（唱歌）來表達情節的整理或主人公的感懷，韻文和散文起不同的作用［22］。
《侯鯖錄》卷五《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書中撰寫鼓子詞的作者並未署名，但在鼓子詞的最後一章，有“逍遙子”自稱撰成鼓子詞十章。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五載：
逍遙子曰：樂天謂微之能道人意中語。仆於是益知樂天之言為當也。何者？夫崔之才華婉美，詞彩豔麗，則於所載緘書詩章盡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態，則不可得而見。及觀其文，飄飄然仿佛出於人目前。雖丹青摹寫其形狀，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嘗采遮其意，撰成鼓子詞十章，示余友河東白先生。先生曰：“文則美矣，意猶有不盡者，胡不復為一章於其後，具道張之與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於義，始相遇也，如是之篤，終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於此則完矣。”余應之曰：“先生真為文者也，言必欲有終始，箴戒而後已。大抵鄙靡之詞，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備。若夫聚散離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況崔之始相得而終至相失，豈得已哉！如崔已他適，而張詭計以求見。崔知張之意，而潛賦詩而謝之，其情蓋有未能忘者矣［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