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靖帝都内,夏则杳半卧在床上,他手中拿着书卷,自被褥里露出的手臂与脖颈上还缠着纱布,黍离一直候在他床头,为他煎药温茶,恬静少言的女子常常低着头,改了眸色,虽是笑,也显得淡然而足。
其实,以夏则杳的聪明,又怎么会看不出黍离对他的心思。只是黍离不说,他便也不点破,毕竟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人,于这乱世里寻一条万人退避的路,磕磕绊绊的走着,遍体鳞伤,身心俱废,却终究是逃不开,放不下。
近暮时分,三天前就已回归帝都的夏则远带着小夕来到夏则杳住的院子中,那院子虽小,却精致可人,黍离不曾来时还显得有些荒芜,但现在荼蘼花开,芬芳四落,凄艳绝美。着一身水蓝衣裳的女子站在院子的尽头,那些飞舞的血色花瓣飘在她的眉目间,她屈膝半跪,垂着眼,道一声:“陛下,主子前些日子里受伤在身,神智尚未清醒,此时见您恐违礼数。”
夏则远在看到黍离的那一瞬,整个人如受电击般呆立不动,分明有着那般相似的面容,可行为举止具有分别。他的七月在这个年岁时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但眼前这个人,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她没有七月那双近乎净水般的灵瞳,也没有她的真心笑靥。眼前的这个女子,纵使是美,也沉寂在荼蘼花后,炽烈的令人心疼。
“……陛下,陛下?”黍离连唤数声,夏则远都毫无反应,她只好抬起头,看向那缤纷花雨中黑衣束冠的夏则远。她想,这个男人,负了她的母亲,彻彻底底地,不带有丝毫不舍与惋惜,这个男人,是没有心的……
“嗯?哦……既然则杳尚在昏睡,那朕便先回去了,这次皇城多亏他方才保下,夕儿,你就留下来多陪陪你的哥哥吧。”
“嗯,夕儿知道。”
夏则夕高兴地跑过去拉住了黍离的手,黍离却在一瞬间怯懦了,她看着身边这个为了夏则远背叛了自己师尊的小女孩,忽然的便心痛起来,分明有着不一样的借口,好的或者坏的,她和夏则夕一样,都输给了“情”这个字,伤害了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她只求哪一日,夏则杳登上皇位,给汉苍一个安生之地,圆满了母亲和师尊的希望,莫如夏则远,逼她以命相偿。
“姐姐,我们进去看哥哥吧?”
黍离闻言,蹲坐下来,伸手拂去夏则夕散在额上的碎发,道“不急……”
“小夕,我问你,既然你已经背叛了言之,却为何不把我的事告诉夏则远?”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孰对孰错吧?”夏则夕接住那些飘散在风中,零零落落的荼蘼花,“……小夕有的时候不知道该去帮谁,爹亲权力在握,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怕这怕那。可师尊……她的身边总有很多的朋友,可她却也和爹亲一样,孤单无助。小夕同时爱着他们两个,无从取舍……所以,小夕最后也会落得像这花儿一样的下场吧?”
“决不会!”披了件单衣的夏则杳推门而出,细细的金色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那般温柔和美好,仿佛这世间上的风华都透进了他的骨髓里,他张开双手,拥抱了荼蘼花丛中的那两个女子,“只要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你们!”
当千里之外扶桑木下的神墓倾颓时,夏则远喉咙一甜,一口血箭直直地喷出,吓傻了朝堂上的诸臣。那口血,好巧不巧,恰恰落在皇座下的龙口处,看上去倒像是龙吐朱红,十分不祥。
夏则远心知天命将尽,却还是一挥手,拒绝了身边宦官的搀扶,他站起来,拂袖而去,黑袍下的身姿毫无颓唐之势,倒是更为孤高挺拔,饶是辅政三朝的元老,一时也摸不出头绪。却唯有夏则杳知道,龙脉已毁,纵使他的父亲手段再高,也逃不过宿命安排。
那一日,扶桑木外三百里处,尚有十万大军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的领袖自那危险万分的龙穴中出来,这一刻,无论种族与模样,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央言之和温云成的身上。所以当地面开始震动,远处传来乱石崩塌的声音与烟幕时,他们便知道这份希望没有放错地方。
那一日,漫天的尘嚣中,走出两条雪白的身影,一个鹤带翩翩,如雪如鸿;一个凤羽灼烈,若阳若凰。他们相依着,执着彼此的手,自千军万马中走过,衣袂无风长舞,纠缠旋绕。
那一日,莲末穿着一身银灰铠甲,单膝跪在温云成面前,将手中的半块虎符交给他。温云成高举着虎符,一双温和沉静的眼里现出万丈锋芒,似久藏的利剑,终于离鞘。
那一日,夏则杳也在场,他的手里捏着的是另外半块虎符,只待二者合一,天靖与灵族的恩怨,就如那昨日烟云,再不追究。他们共同的目标,都是皇城中的那个人,那个位置,那种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