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拄拐杖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这落书村的村长,此人姓浊山名瑫,乃浊山家的族长,这浊山瑫担任此地村长已有三十余年,浊山家本便是竹海世家大族,加之好施仁义,深得人心,是以浊山家的族长,一般便兼任落书村及邻近数个村镇的村长。“高壮士住手!”村长边走边喊,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才那闹事的独臂汉子乃是“竹林八怪”之一,名叫高飏,本是当地屠户,后来不知何故,竟放弃家当,进山修习剑法,着实令人费解,他的左臂,据说便是在与山贼厮杀之际被砍掉的。再者他脾性本就古怪无常,时而暴躁时而平和,有时又很是侠义,让人难以捉摸,便将他算作“一怪”,另外的“七怪”亦都是些不伦不类疯疯癫癫,或是古怪奇情之人,总之,竹林八怪便是些世俗常人难以认同之辈。
众人见那高飏突然发起暴烈性子来,虽想劝阻,却无一人敢上前。村长喘过气来,这才道:“高壮士、高大侠,还望高抬贵手,莫要在此地再生事端,辰姑娘方来月余,也算是初来乍到,还是不要为难人家了吧!”
“总之我要一条手臂,否则便不离开!”高飏依旧蛮横。村长等人只得继续劝解,不想那高飏突然指着村长道:“你莫要在这里装好人,我先前为村子卖命,丢了一条胳膊,眼下只想再要回一条,却都不能,你等莫要逼我翻脸!”他语气比方才愈加凶狠,说话之际,大剑已在村长头顶挥舞一遭。
浊山瑫似未发觉高飏适才的挥剑之举,仍是极力劝解。高飏一把推开村长,其余村民及随从忙上前搀扶,均是不敢言。高飏大剑一挥,指向竹海医馆正门极其主人辰惜鹤等人,“今日,我高飏便和这落书村正式翻脸,便先从你们这新来的庸医开始!”
辰惜鹤一直未怎的说话,乃是冷眼相视。那高飏正待发难,人丛里蓦地冲出一人,“慢、慢着,我给你手臂!”那人此言一出,听清楚的人俱以无比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来者,正是唐悦松。
唐悦松走到高飏身前,又重复一遍:“我把我的手臂给你,你不要为难她们!”
辰惜鹤心中一震,亦是觉着这少年太不可思议,她暗自沉吟:“胡闹……”
正在气头的高飏一脚将他踹开,唐悦松飞出丈余开外,只觉猛一阵胸闷气短,乃被辰惜鹤及另一个绿衫少女扶起,“你、不可……”辰惜鹤正待说下去,却被唐悦松止住,“辰姐姐,我有话要跟他说,我不会有事的!”说罢又挣扎着走到那人身前,道:“我愿意把手臂给你。”
高飏见这少年竟然表示“愿意献出手臂”,不由稍稍冷静了些,指着唐悦松鼻子道:“你算老几,不要你多管闲事,就算、就算你愿意把手臂给我,这庸医还不一定能给我接上呢!”
“你!”一声接一声的“庸医”已让那绿衫少女忍无可忍。
唐悦松拍拍襟上尘土,道:“且听我说完!我虽说愿意将手臂给你,可还有个条件。”
“有何条件?”
唐悦松道:“我想跟你打个赌!”
高飏将大剑再次插在地上,道:“打什么赌,说!”
众人皆道惊奇,小小少年竟敢挑战竹林八怪之一的高屠夫,所有人皆静默不语,看这少年如何应付。唐悦松深吸一口,待稍稍压住慌乱的气息,道:“给我三年时间,待三年之后,你再来找我,到那时,也便是在三年后的今日之前,我会给出一个预言,便是关于你何时会来找我索要手臂的日期时辰,如若我说中了,你便不得再为难任何人,如若我没说中,我这条手臂便是你的!要怎的处置,也是你的事情!”
有的旁人还未听很明白,那高飏正待言说,唐悦松却又道:“眼下我等便可找一个公证之人,此人须得绝对公正,当不偏不倚才可,到时、我便将我的预言写成字条,交与那公证之人,待到三年后的今日,自那日开始,你便可任择一时,前来索要臂膀。到时,公证之人亦得在场。”唐悦松终于把话说完,旁人亦大多听得明了,以往、他为人预测福祸亦是如这般言说,此番自是驾轻就熟。
“那找何人做公证之人呢?”旁边有人问道。“好,我便跟你打这个赌,那公证之人何在?”高飏说罢收剑入鞘。
“不如我来担任公证之人,如何……”村长话还未说完,便被高飏猛地挥舞大剑给打断了,高飏手指村长道:“你这老匹夫,我不信你!”
两道寒光自天而降,插在地上,乃是两支判官笔。“判官?”高飏略微沉吟。“是判官、正是判官呐,判官来啦!”围观之人中有人叫道。这判官何者也?答曰:竹林八怪之一,此人姓吕曾在云都官府任判官之职,便是因为秉公执法丝毫不依权贵,乃遭排挤,遂罢官隐遁山野,便遁在这竹海落书村。虽已罢官归田,然判官习性未改,常为人主持公道、公证契约,向以不偏不倚闻名,加之又常年习武,擅使一对判官笔,是以得“判官”之名。
“判官,你来得正好,便找你来当这公证之人!”高飏说着竟以大剑直指那判官。
只见那判官穿着朴素,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方方正正的模样,浓眉大眼、一脸正气。“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便是这般,这少年与你打赌,以三年为期,自三年后的今日开始,你便择时前来索要他的手臂;而那少年则必须在三年后的今日之前,将他预测的结果写成字条送交于我。否则,便算作少年输,而他如若预测失误,亦算他输,两种情形少年都得交出他的一条手臂。”
判官将二人拉至身旁两侧,乃问唐悦松:“便是这般么?”
唐悦松点点头,判官又问高飏:“你前来索要的日期时辰若被唐悦松言中,则你输,日后都不得为难任何一人了,你可知道?”
高飏干咳两声,道:“能否再将事情说一遍?”
判官则将整个赌约重复一遍,却又强调一事:“当然,所谓‘前来索要’,乃是指来我这公证人之处确认索要手臂,而不是私下找那唐悦松索要,如若不然,便当做违犯规定处置。”
高飏心道:“这小厮怎的如此托大,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小子到底有何企图……”正在犹豫揣测,却听判官道:“这个赌约你同意吗?”因正在沉思,是以判官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高飏见事已至此,若拒绝赌约无异于自打耳光,周遭众目睽睽,若是反悔只怕便要沦为笑柄,兴许还高估了这个唐悦松,高飏大剑击地,大声道:“我当然同意这个赌约、我同意这个赌约!”
判官见他二人都已首肯,便借得笔墨,写下了一纸约定,便来叫二人签名按手印。“慢着!”却是有人喝止,正是辰惜鹤。她走至唐悦松身旁,冷冷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为你等移植的!”
判官微微摇首,道:“眼下的赌约与你无关,你为不为他二人移植手臂根本无关紧要,若这少年真的输了,还可以由别的人前来操刀移植,或者高飏直接一剑砍下来也未尝不可,因为按照约定,唐悦松若输,则手臂交与高飏处置。”
辰惜鹤微微摇头,乃对唐悦松道:“不要与他们打这个赌。”她看着唐悦松,目光中略有责备之意。
唐悦松强笑道:“都要画押了,怎能反悔?再者我一定会赢。”
“糊涂。”辰惜鹤返身便与两名少女回到医馆内,似不再管这糊涂少年。
正当签押之际,唐悦松似想起一件极其要紧之事,忙道:“等等、我还有一问!”
高飏伸出大手重重拍在唐悦松肩上,又在上面使劲地捏了几下,唐悦松苦不堪言,当即大叫。高飏道:“小厮你莫不是怕了吧?”
唐悦松挣扎道:“我、怎的会怕,莫要捏我,疼疼疼……”
判官示意道:“有何疑问?”
唐悦松好不容易摆脱魔手蹂躏,坐开了些,道:“是这般,若是他因故不能前来索取,便一直未来,那该怎的算?”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来索你臂膀!”高飏如雷鸣般吼道。
判官听闻他二人言语,乃稍稍摇首捻须,思量片刻,道:“便这般,依我看此番赌约还得设立一个截止期限,否则变数太多,无法掌控!如何?”
高飏登时喊道:“我反对设立期限!应该无期!”
“我赞成设立期限!最好仅一日!”唐悦松争锋相对。
……
对于设不设期限的问题,判官一锤定音:“我觉得还是要设期限,至于期限为多久,我等可以接下来再行详谈……”
他三人早已席地而坐,此番已是正午,此时有热心之人送来酒菜米面,判官三人正好就地午餐,边吃边谈。其实,这判官素有街头办公之习性,街道、田埂,皆是判官主持公道之地,向来不拘一格。
他三人自清晨谈到正午,又自正午谈到黄昏,而眼下,大有自黄昏又谈到黎明之势,幸好除判官之外已无人再有耐性,包括参加赌约的二人,唐悦松本想抽身而退的,可毕竟赌局由自己发起,乃是退无可退;那高飏亦是早不耐烦,若中途退出则有胆怯之嫌,他二人一般心境,这才给判官折腾了一下午,而其他旁观之人则早已散去。直到医馆即将打烊之际,他们这场旷世赌约终告完成,最终的约定一式三份,三人各持一份,互为凭据。这份约定整整三大张纸,其中涵盖了几近所有的可能,包括期限问题、二人当中一人死亡、二人皆亡、二人皆放弃赌赛、对反悔的处置等等。医馆中那位绿衫少女望着门外那无聊的三人,简直哭笑不得,喃喃道:“怎能如此……”
高飏蓦地腾跃起身,一声清啸,吓得站在医馆门后偷望他们几个的绿衫少女连连退后,他似乎很兴奋,“判官,你今日好有雅兴,怎的来凑这热闹?”
那判官拍拍身上尘土,依旧不苟言笑地道:“这里哪一回热闹我没凑过,此番是最无兴致的一遭!”
“那明日我请你到林子里来喝酒唱歌,如何?好人和那养蛇的也来。”高飏爽朗地说道。
判官看他一眼,道:“养蛇的?哎呀,他来便有些麻烦啦,我怕蛇。”
高飏道:“怕蛇作甚,泡蛇酒嘛!”
“哈哈……”
末了,临走之时,往东走的判官对唐悦松道:“赌约眼下便已生效,你现在便可将预言交与我保管。”
唐悦松一笑,道:“眼下不行,在规定日期之前,我自会送至。”
“我只是提醒你。”判官说罢便往南而去。
那朝南面林中走的高飏则道:“小厮,趁这三年好好长长个子,待那时你的胳膊我才不嫌短!”
唐悦松高声应道:“你放心,我才十五岁,你要来当挑个良辰吉日才可!”
望着渐行渐远的二位怪人,一人消失在街道尽头,一人消隐于林间,遥望头顶,已是月儿当空。夜风拂过,一阵激灵,当下便赶紧回到屋中。这落书村属于鼎教的势力范围,村子所有住户无一例外俱要向鼎教缴税,而且是缴重税,这竹海医馆自是不能例外。而这唐悦松又被当做鼎教上宾,被暂时安置于此,是以医馆专门为他腾出一间房来,虽不算宽敞,却也舒适,屋内简约朴素,桌椅床铺,外加两只柜子,其中一只乃是书柜,内中还有几本破旧医书。
唐悦松回到自己屋中,脱了外衣躺到床上。一日的喧嚣终于结束,清静终又重来。他看着手中的赌约条文,从头至尾,认真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唐悦松’三字及一个血指印,唐悦松目光最终落在‘唐悦松’这三字之上。
赌约规定的期限乃是六年,之所以如此规定,乃是因为前三年乃是唐悦松的准备期,高飏不得前来索要,为公平计,亦当给高飏三年的时间,也便是说,那怪人高飏可能会在其后整整三年内的任何一个时辰前来索要臂膀!想及此处,唐悦松大呼失策,唐悦松几乎捶胸顿足:“弄巧成拙、弄巧成拙!”往日他为人预测,数日有之,数月亦有之,数年则从未尝试!其实,他站出来发起这场赌局之时,根本未想清前因后果,只凭一时热血便来逞能,他当时只是想为她解围的,因为觉着她是好人……
临睡前,唐悦松心想:“事已至此,唯有发愤图强一途了,待我先天异能恢复之日,便能立于不败之地!星君、鬼帅,还不快快解禁……爹、娘、心渊……你们在哪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今日,乃是三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