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唐悦松便被叫醒,洗漱整理之后继而便被叫到内厅,唐涣与他次子唐傥及其他数名门人此刻皆齐聚大厅,只听唐涣说道:“此番任务,只可成功,不得失利,若有闪失,本坊声誉将大打折扣,便是又便宜了山上那帮人,你等可是明白?”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唐涣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道:“为了不引人怀疑,我特安排剑士在云生山下秘密接应,你等见面的暗语便是‘眼下便上山’,你等出城之后走大路,知道么?”
唐傥甚是不解,“既不想惹人注意,又为何走大路?”这唐傥年方二十,乃是个俊朗青年,为人侠义,但身手与智谋见识皆是平平。
唐悦松亦觉说得有理,不由看向族长唐涣,看他如何说,孰料唐涣竟是一声斥责,“愚夫之见,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都不懂!”
众人闻言忙点头称是,唐悦松心中暗自惭愧,“原来如是!”可随即便想:若别人知道我们知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又该如何?那我们岂不是又该考虑走小路了?
此番出行,约莫十来人众,分乘三架马车,唐悦松乃是同木持等门人乘一架马车,原来,这天下第一坊将要护送的,便是被时人称作有通神之能的‘天机算仪’,此番,这正在护送的天机算仪乃是装在那唐傥所乘的车中,而另外两架马车,则是作为替身。
在路上,唐悦松伴随着马车阵阵摇晃,望着窗外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景象,思前想后,忍不住问道:“木、木持大哥,这天机算仪究竟是什么物事,很大的用处么?”
同车之人有笑意,木持道:“天机算仪乃是一种能够预测未知之神器,只需遵循适当操作,便可知晓未来,便是这么一件神器。”
唐悦松嘴唇微张,乃是略感惊讶,其实,见过了神仙,再见得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应该都是“略感惊讶”的,若再惊异,那便是少见多怪了。“那天机算仪既已造出,不是便能复原被焚毁的天机图象了么,那图象复原了么?”唐悦松想了很久,才问了这个他甚是在意的问题。
木持摇头微笑道:“很是遗憾呐,纵是我等英才辈出、高手如云,却仍是复原不得那天机图象!”
看着唐悦松满脸的疑惑,木持又道:“天机算仪这东西约莫只能预测人事,神鬼天机之事恐怕还力有不逮!”
唐悦松问道:“那天机算仪到底是如何运作?能算命?”
木持微微点头,“正是,它能预测这世上任何人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兴衰荣辱,不一而足,使用它的人只需写上待预测之事的相关情况,只消等待须臾,便可预知最后结果,对了,还能预测天象,此番,便是要将这机器送到一个占星门派手中。”
原来,这天下第一坊乃唐心渊所创,乃是一个制作器械的帮派,立派二百多年间,制作机关器械无数,这些机关器械用于民生、用于战争皆有之,据传,天下第一坊在世间还有数个不为人知的兵器作坊,经年累月研制可怕的杀人利器。而这天机算仪,则是众多机器中最夺天地造化,最玄妙无穷的神器。
车行数日,是日傍晚,蓦地马车一阵急停,车已至山前。唐傥下车见得前方数丈远处,一家客栈旁,一人正挥剑砍柴,举止颇为殊异,唐傥等人见之心下一动,唐傥走上前朗声道:“先生用剑砍柴未免太费力了,要不要在下现在上山为您伐棵树,好做斧子?”
那以剑砍柴之人继续砍了两下便消停下来,望望唐傥等人,乃问道:“眼下便上山?”唐傥等见得这剑士模样甚是古怪,整个头竟都包着绷带,看不清相貌,右手亦裹着布带,似是受过重伤。
众人皆是心领神会,当即便道:“眼下便上山!”
原来,这句“眼下便上山”乃是队伍与这剑士的联络暗语。
“我是问你们真的眼下便上山?”那着蓝黑布衫的剑客又问道。
唐傥身旁的一位中年汉子犹豫道:“哎呀、坊主只令我等以这暗号联络,却并未要我等在山间走夜路呀!”另一个跟班亦随声附和。这中年汉子名叫唐大,乃一家丁。
孰料那唐傥竟大声斥道:“愚夫之见!”
继而唐傥又压低嗓音对一干随从比划着解释道:“常人皆道夜路危险,反而多赶在白天,因而那打劫的如若放聪明些,便会专守白昼,而眼下我等偏走夜路,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是也!”言下颇有几分得意。
说罢便对那剑客恭敬地抱拳行礼道:“在下乃坊主之子、唐傥,敢问先生?”
那剑客一身蓝黑布衫,因包裹绷带,是以相貌年纪皆难以揣测。亦是因绷带包裹,是以目光略嫌阴冷。“先生二字不敢当,鄙人兆蓬,给你等一个忠告,走夜路真的很危险,尤是此地。”
“公子,我们……”那中年汉子欲言却被唐傥打住,唐傥乃问道:“那怎的危险呢?”
兆蓬遥望渐渐阴暗的山峰,道:“据我所知,近来鼎教正在此方活动,已有不少当地人被他们掳去,再者,山贼匪帮也常在此地出没。”
“鼎教,便是那将人扔到鼎里煮的邪教么?!”唐大眼里露出一丝恐惧。
“正是,而且他们还真就只在夜间活动。”兆蓬略微阴冷的目光似乎使那唐大整个缩小了一圈,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害怕了。
唐傥却不以为然,仍是固执道:“既便如此,我还是要今晚上山,要尽快将东西送到,多待一刻时辰,便多一些变数!我意已决,今晚便上山!”
“既如此,那小心便是。”兆蓬也未再多说。倒是唐大显得惊惶失措,“公子,不可、不可如此冒险呐!”“我意已决,不必多说!”
待安顿好马车,众人便匆匆上了山道,而此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山中林木摇曳,隐隐还有狼嚎,人皆心惶。此番护送的宝器——天机算仪则被分装于三只大木箱之内,天机算仪并非有三,而是将一部天机算仪拆分而三。数名搬运之人分别挑着三只大木箱,唐悦松望着那装有神器的木箱,总觉有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唐悦松刻意加快脚步,以不使自己落在最后,他只觉走夜路落在最后比走在最前还危险。木持瞧瞧四周,却道:“真未想到,号称仙山的登云山,眼下竟沦为群魔乱舞之地,真不知山上那帮子仙人在作甚,眼下邪教横行,也不管管?”
月黑风高,众人的火把忽明忽暗,周遭暗处,似有杀气回荡,天上没有月亮,因而暗处显得特别暗,唐悦松走在队伍中间,有种强烈的预感——便是要出事了!然而他已不能预测,因为照那太阴星君所说,要等到猴年马月方能恢复,此刻的预感,乃是跟普通人所谓“直感”并无二致。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铭剑派其实已经衰落了,山贼经常打到道观里,那些道士单是防备山贼便自顾不暇,对付邪教自是无从谈起。”兆蓬淡淡地说道,众人早就发现——此人是个跛子,所有人均在暗自琢磨一件要紧之事——这绑着绷带的跛子,牢靠么?坊主怎的找个这种伤残?
此地乃是云生山脉之登云山地界,当世闻名的道门大派铭剑派便立派于此,铭剑派又称云生山铭剑派,其门派分五宗,各大宗派均是以云生山脉各名山为开宗立派之所,乃是登云宗、清谷宗、流雾宗、惊鹤宗以及那峨冠宗,全派皆奉登云宗为总坛圣地,门派迄今已有千年历史。派号之所以曰“铭剑”,乃是因为创派祖师以刻有神秘铭文之剑为凭,号令云生山道家各派大战异教敌军,功成之后便成立门派,遂以“铭剑派”为其名号。其历代掌门人居住登云山,现任掌门忘虚真人据传乃天下第一武学大宗师,更有“心剑客”之名,在世人心目中,便是一位神话般的人物。
“嘿嘿,说得好,铭剑派确实衰败了,而且衰败得一塌糊涂!”——黑暗中蓦地传来一声阴冷但宏亮的话语!
“谁?!!”本就心中惶惶不安的众人瞪视惊作一团,那唐大腿一软,干脆坐在地上,一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唐傥亦觉非同小可,简直便是平地惊雷,不、比平地惊雷要恐怖得多!唐傥大喝道:“是何人!?”
走在队伍中段的兆蓬最是沉着,带着些戏谑口气道:“看、来了吧。”
又是一阵阴森冷笑,笼罩着整个林间,唐悦松只觉不像人声,因他从未听得如此“大”的人声,方才他也听得那鼎教害人的故事,此刻自是惊骇。不想那兆蓬还甚是镇定,“既然来了,那便现身吧,也省去我的这些弟兄牵肠挂肚的啦!”
不远处,传来一阵奸笑,阴恻恻的声音似飘在每个人的头顶,“好、那便成全了你们,待会一起做鼎王的牺牲吧!”
须臾,林间风声四起,只听“嗖嗖”数声,十来人自林子深处迅疾窜出,纷纷立在山道两侧的巨石突崖上,对众人呈包夹之势。天下第一坊众人立时乱作一团,惊得人仰马翻,兆蓬道:“各人莫要乱跑,都原地站定安稳下来,我来应付!”
“你来应付?哈哈哈……你怎么应付?”一名身着红袍,面相凶恶的汉子嘲问道。然而,他若能未卜先知,知道稍后发生的事情,或许就不会这般嚣张的说话了。
阴惨的夜,一道风,略嫌突兀,风吹过,魂已断。他死了,在场所有人心中都这么想,他确是死了,说完方才那句“你怎么应付?”便一命呜呼了,准确地说,乃是被划破了喉颈,一命呜呼。
两方皆震,此刻,那半道杀出的一干人中,乃有一人上前发话:“哼、我想起来了,是风剑客,风剑客兆蓬。”
“风、剑、客!”在场所有人在心中将这三字念了一遍,有知者,有不知者。其实,江湖上早有‘天、心、毒、魔’四剑客的说法,便是指全天下四位剑术最高明的大宗师,其实,四大剑客的说法并不准确,在江湖上还有个稍不常用的叫法,便是‘四个半剑客’,这多出来的半个剑客,说的便是风剑客兆蓬,这位剑客据说剑术乃是在在“四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者此人近来方声闻于江湖,出名较晚,是以才被称作半个剑客。当然,这一切都是传闻。
“尽管你是四大剑客一般的人物,但我等也不打算退缩,鼎教的秘制毒药,想必先生是听说过的,若是动起手来,跟你一道的这些人恐怕一个也活不成!我等此番不想抓人,只打算取走一样东西。”方才发话的黑袍人又道,众人这才真正看清,来的人除了穿红袍,便是黑袍,只此二色。
众人无不惊恐至极,纷纷朝兆蓬身边聚拢,不想兆蓬大喝一声,“都给我散开!”但无人敢散开。
兆蓬淡淡地道:“是天机算仪么,不过甚是遗憾,我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倒是只在意那件东西,你等可以将他们全部毒杀,到最后我只需杀光你们,一样可以将东西安全护送上山,至于这些人的死活,真的不重要。”
唐傥大惊,“你、你说什么?难道爹不是让你护送天机算仪的么?!”方才兆蓬的一番话让人甚是心寒。
兆蓬将对方一干人等扫视一番,“是呀、你爹确是让我护送天机算仪呀,我又没说不送,至于你们能否活过当下,全看造化了!放心,你等死了,他们也活不成,最后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便安安稳稳将东西送至。”
众人越听越怕,唐悦松亦越听越怕,不由自主缓缓朝木持靠近了些,但见木持亦是一脸紧张,“这回怎办,要死了……”唐悦松心中反复默念。
“少来唬人!”对方一人大喝,同时有数人跃出,但见来者手中皆握布囊,内中似充气。他们在半空中捏破气囊,淡绿色毒气立时散出,铺天盖地,对山道上众人呈灭顶之势!鼎教门人以制毒使毒见长,似这般毒气囊几乎人手数个!自然,他们在施毒之前,早已服下解药,如忘了这道工序,便只能同归于尽了。
“所有人统统扑到草中趴下,捂住口鼻,闭上眼睛!”兆蓬喝令道。反应快的,登时照办,乃扑到在地,一时竟也无事,那反应慢的几个,登时便见了阎王,哼都未哼上一声。微风拂过,那几个施毒的还未着地,却已全在半空中变成了尸体!只是不是被毒死,而是被一剑封喉。众人方一伏地,数具尸体便自空中沉沉地落下!而此刻,兆蓬竟不知身在何处!
鼎教那边,剩下的人还待继续放毒,却被身着黑袍的首领大声喝止。唐悦松方才朝斜刺里一扑,乃扑进灌木丛中,正待稍稍起身窥视,不想后颈突遭重击,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了……少时,领头之人环视周遭山林,朗声说道:“确是厉害!风行天下、快剑无匹,这个说法看来是真的!我们再会!”说罢施展轻功,腾跃远去。
江湖上有个传闻,便是有人曾问‘风剑客的剑到底多快?’,得到的答案则是‘总比你快!’——无论你多快,总比你快。
“他们走了!”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不想还未站直便又栽了下去,这回便再也不可能爬起来了,中招的约莫四五个之多。显然,毒气还未散去。
唐傥心道:“什么把戏……”却听不远处,有人反复哼着:“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便是那唐大的声音,唐傥只觉好笑,心道:“怕死的蠢材……”其他各人亦都还在伏地犹豫,犹豫着何时起身。
“千万莫要起身,统统跟我在原处猫上半个时辰!此乃尸毒之气,我等俱无解药,待它消散,再行起身,知道吗?我不说起身,所有人不得起身睁眼!”兆蓬的声音不知是在何处传出,听来似在高处。众人只得继续受罪,有的内急得不行,甚是煎熬……
一干人等全伏在山道两侧,包括天机算仪在内的行李物事却扔在山道中央,让人挂心。山中凉风习习,那毒雾自是随风飘散,方圆数十来丈俱被笼罩,毒雾愈是扩散,本身便愈是淡,直至消逝于无形。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可以起身放松,正当各人收拾行李之际,那“消失”多时的兆蓬蓦地现身于众人当中,竟没一人看清他自何处闪出。他一现身,一时间怨声载道,当然便是说他不顾众人死活如何如何。便在此时,忽有人道:“少了两个人,有两人看不见了,这里也没他们的尸体!”
一清点,才知乃是木持与那个叫唐悦松的少年失踪了。“是木师兄、还有那姓唐的小子呢,莫不是吓得滚下山了吧……”
兆蓬心道:“非也,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抢走……”因他的头完全被绷带裹住,只露出炯炯双目,是以给人甚是冷酷的印象。
收拾好行装,队伍继续赶路,经此一遭,人已只剩下一半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