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了约莫已有一日,占冰夏走得有些气喘,辰惜鹤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前行。一路林木参差,枝叶遮天,加之路径繁复,极易迷失。唐悦松走在最前,他方位之感甚好,此与那辰惜鹤正好相反,是以他便走在最先指引方向。跟在他身后的,并非只有辰、占二人,还有判官、织女,当然——还有轩辕继。
一想及还有轩辕继在侧,唐悦松便觉不大自在,此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原本打算携辰惜鹤前往云都投奔唐家,不过眼下已无可能,但转念一想,那登云山亦有一脉唐氏族人,便觉豁然开朗,一股自豪之意油然而生——唐氏族人遍天下,真是何处都不愁找不到!
又行了一个时辰,已是夜里戌时,待至一小丘之麓,一行六人方才停下歇息。待众人用罢干粮,皆已困乏,乃先后睡去,唐悦松及辰惜鹤靠于一株老树下,正待相依入眠,孰料轩辕继与他打个手势,唐悦松见了,乃轻抚她香腮,道:“我去去便来。”
她拽住他衣袖,旋即却又放开,二人相视一笑,唐悦松旋即起身朝那轩辕继背影而去。
他二人稍稍离开篝火,来至周遭一僻静处,轩辕继将走近的唐悦松上下打量,不由大摇其头,道:“你这厮眉宇间有股邪气,为师头一回见你便是这般,眼下邪气更重了。”
唐悦松一怔,道:“我没有邪气,好得很呐!”
轩辕继道:“那为师问你,你习剑几年?”
唐悦松道:“三年。”
“其间可有练气?”轩辕继又问。
唐悦松摇了摇头,“未有练气。”
“那你挥出一剑来砍我试试。”
唐悦松道:“这、不妥吧。”
轩辕继道:“尽管放手来攻便是,你便是再快十倍,亦伤不了为师一根头发。”
唐悦松暗暗不服,当即道:“那、我便动手了?”
轩辕继只冷冷笑了声。
唐悦松旋即推开一步,缓缓抽出冷渊,他看看冷渊,但见它在月光之下,寒气大盛,更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剑身发出皎然之芒。
他蓦地紧握剑柄,寒芒如飞星一般驰过,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方式朝那轩辕继连攻三剑,轩辕继亦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和速度一一闪过,剑势如龙,剑气如云,龙在云中,云随龙动!
他二人甫一比划便是数十来招,轩辕继有意让他,乃是想与他多打些时辰,即便如此,唐悦松仍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反而有些吃力。二人比划之际,喝声连连,早已惊动那还未睡去的辰惜鹤,她循着声音,行至二人比划之处,静静观看。
唐悦松虽有些吃力,但打得尽兴,正待使出飞云连环式,不想比划却戛然而止——轩辕继剑势暴起,一招击破了唐悦松的所有剑势,便似一箭射死一只活蹦乱跳的游蛇一般,他这一招并不巧妙,只是以剑鞘弹了下唐悦松那疾舞的冷渊,便将它弹得飞起,唐悦松眨眼之际便手无寸铁,一切精妙剑招俱戛然而止。
轩辕继朝不远处观战的辰惜鹤瞥了一眼,不禁微微皱眉,干咳两声。辰惜鹤旋即知趣地返身而去,唐悦松循着脚步声望去,这才看见她背影,不由心中一动,转而对轩辕继道:“她是我妻子,不是外人,不用将她支走……”他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敢正视轩辕继。
“可为师眼下只收了你一个徒弟。”轩辕继道。
唐悦松不语。轩辕继又道:“问题已然甚是明了,你未练气,剑招却远较寻常人迅疾,寻常人不练气只练剑,断不会如此迅捷,而你却当真奇快,是以为师确信——”
见他话未道出,唐悦松忙问:“确信什么?”
轩辕继微微抬头,望着他道:“为师确信你身中邪术。”
唐悦松心中一震,暗自一阵惊惶,他并未再问,而是怔怔望着轩辕继。
轩辕继淡淡一笑,道:“为师不想与你这未开窍之人多费唇舌,你身中邪术而不自知,足见你浑噩之极。”
唐悦松越发担心,道:“那该如何?”
轩辕继道:“知道怕了,既如此,那自今日始,你便努力忘记先前所习得的一切,从头开始,从如何拿剑开始学起,忘记先前的一切,自最简单的开始。”
唐悦松既是不解,道:“我已经会使成套的剑法,何必如是!?”
轩辕继大手一挥,道:“大谬,为师早说过,你走上了一条邪路,先前的一切,皆错!你仔细回想,先前的一切,是不是来得太过容易?想一剑砍得飞快,便能砍得飞快,想一掌打出力道,便能打出强劲力道,可是这般?如是,那为师便是对的,也便是说,你中了邪术,修为不是你的,便这么简单。既然不是你的,当然可以随时被人拿走。可是明白?”
唐悦松猛然一震,回想过往三年,自己委实浑浑噩噩。眼下,可是到了梦醒之时?他此刻方觉疲惫,或是心疲?他对轩辕继道了声是,便行告退。轩辕继微微颔首,末了,他道:“好好想想,从头来过。”
他来到辰惜鹤身旁之际,她还未睡,仍是娴静地坐于树下,他看了看她,道:“怎的不睡?”
辰惜鹤微微摇头,“你不来,我便睡不着。”月光之下,她很是柔媚。
他只觉体困心乏,当即也未说什么,只是朝她怀里一躺,道:“我累死了。”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
然后轻抚他头及脸颊,柔声道:“乖乖睡吧!”
少时,篝火渐熄,皓月高悬,灰鸮已上枝头,不时传来凄厉枭鸣。
他躺在她怀里沉沉睡去,恍恍兮、忽忽兮,似醒、似觉。他飘飘乎如离尘而去,仿若羽化一般,扶摇直上,飘荡于十方诸天之际,无极之外,又是无极!云天之上,又是云天!此等无极,何以终了?
不知神游了多少时辰,已不知越过了多少个天地,他只觉身子缓缓下坠,透过云气,他看清了身下的世界——乃是一块广袤无朋的大陆,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上。
“又看见这球了。”他喃喃自语一声。因为,身下的世界看上去,便似一个大水球一般!
其实,在他神识未被封印之前,做梦或是打开神识之际,常能看见这般神奇的物象——一只巨大的水蓝色大球,悬在无尽黑暗之中,不远之处,一只白色小球无始无终地绕着它转。也不知为何总能看见这些物事,不过,自被太阴星君封印神识之后,此般奇怪物象便再无从瞧见了。
他起初徐徐下坠,少时便疾了些,再过了须臾,便与高空坠石无异了!他身子便如石头一般义无反顾地坠下,坠入眼底的那个世界,莫不会粉身碎骨?他甚至知道眼下是在做梦……
睁开双眼,醒了!还是在她怀里,一切如常!自己没有飞起,更无从下坠,因而也没有粉身碎骨。他想起身,可却起不了身,正当他奇怪自己为何起不了身子之际,却见数步远处,一个身影立于行李堆旁,瞧那人身形,不似同行的任何一人!他心神极快地清醒过来,待起身喊问。不想既不能起身,亦喊不出声音!怎的挣扎也无半点用处,简直便是动弹不得!一阵惧意袭来,他想唤醒周遭数人,可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移,便是与自己挨着身子的辰惜鹤亦无法弄醒。
那人背对自己,却并非完全背对,而是侧身背对着自己,他极尽目力,看那人的脸,却也只能瞧见那人小半边脸颊,但见那能被瞧见的小半边脸颊颇为光滑,明显是个年轻人。眼下,但闻判官鼾声如雷,亦能望见轩辕继便在东侧树下打坐调息,唐悦松不禁起疑:“他们都未察觉么?那轩辕继可非等闲之辈,亦无察觉?”
但见那人正半蹲下身子,在行李当中摸索,须臾,他拾起一件物事,旋即将它戴在脸上,原是一只面具。蓦地,那人似发觉有人在看他,转过身来,看向唐悦松这边,唐悦松只觉那人眼睛正望向自己的双眼,不由心道:“不好!”
不想那人竟未朝自己这边走来,而是转身远去,消失在黑暗深处。
他正暗自庆幸,不料一件事情,却让他立马身陷迷惘——他竟随那人而去,向着黑暗而去!自己明明不能动,却怎的又随着他而去?他努力地想找出原因,他朝天看,找不到;朝地看,亦找不到。当他正待将目光移向其他方向之际,却想起一件要紧之事,他赶忙再次看向下方,却未看见自己的腿!又看手,看身子,皆未看见,可谓空无一物。若说还能看见什么,那便是只能看见那人的身子,而自己,好似不存在一般!
过了许久,他还发觉一事,那便是自己不能移动,但能四处张望,若想移动,须待那人动,自己方可随着动。但问题是——那人是谁?!自己,又身在何处?他想过可能是梦,但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绝不是梦!”他重重道了声。
巨大悬疑之下,他只得随着那人游走,其间,他还注意到,那人留着一头短发,很熟悉的短发,简直太熟悉了,一个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怎的可能!那个答案到了嘴边,正待呼出,却硬是被他生生压下,因为——绝无可能,抑或他绝不相信这种可能。
随着那“面具人”步子,唐悦松只觉两侧林木倒行如飞,而自己亦似在空中飘行,不禁暗忖:“此人轻功了得!”
待渐渐习惯了这般状态,他反而不再惊恐,其实这般如梦之感亦甚是舒服。眼下,他极想知道,此人究竟待前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