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知道自己理事的身份,又是国民党中央委员,毕竟难辞其咎的,倘若真是保卫或者潮湿问题上出了事,自己跟故宫和南京政府两方面都不好交代,所以听了吴瀛的话,只能眨着眼睛默不作声。
两下对视着,气氛极度尴尬,吴瀛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站起身来说:“外面下雨了,我要回下关去!”
张继嘴里嘟囔着,没发出声音来,也站起了僵直的身子,自己觉得没了身份又要顾及脸面,就随便招呼了一下,吴瀛径直走了。
出了张继的大门,吴瀛饭水不打牙口,又急匆匆地赶到军政部,借用油布。吴瀛这张老脸军政部毕竟行得通,大批的油布准备就绪。又赶到下关,虽然整宿的担忧有些多余,可眼见着这两列火车敞着胸怀,迎接着将要来的坏天气,吴瀛还是把焦虑拧成了一对凝眉,立即吩咐人取了油布盖在每节车厢的顶棚上。盖了油布的火车就像是披上了斗篷的毛毛虫,每一节都臃肿得可爱。
吴瀛又赶到行政院,找秘书长褚民谊问地点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电报都回复了,地点都没有”。
好了。吴瀛心想:张继终于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洛阳西安两面都是他有势力的地方,缘何不早做准备,等到了火烧眉毛想起水来了,这可不是亡羊可以补牢的事!吴瀛不由得摇了摇头。
“为何摇头?”褚民谊问。
“没什么。”吴瀛说,“怕是我们要挂在南京了!”
“还有一事,”褚民谊说,“蒋总司令来了电报,他要求文献馆的一部分要留在南京。”
“也好!那南京有地方吗?”
“囫囵的地方倒是暂时没有,不过我有一个办法。”褚民谊说,“有两处暂时可靠的,一处是陵园的全国运动会场,一处是中央医院在黄埔路新建的建筑。运动场的运动员宿舍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下一届运动会要在半年以后才开的,文物可以暂时放在那里,等政府和故宫方面协商了再做打算。前者归陵园管理会管理,可找林主席商谈,后者是卫生署管理。”
“很好啊!”吴瀛说,“卫生署的现任秘书许诗筌,是以前我在博物院合作过的庶务科长,如果可行的话这好办。”
褚民谊也表示赞同,就由吴瀛先去卫生署探其究竟了。见了许诗筌两下免不去就是寒暄,吴瀛说明来意,许诗筌也不能答复,只好同意去问问,结果卫生署给出答复,即便是借用一部分也是行不通的。建筑刚刚建成不久,医院早就急着要用了,而且还尚未完全竣工。这借医院的事打了水漂,只好等待运动场的下文了。
第二天,吴瀛早上8点钟到了褚民谊指示的林森主席的住宅,林是南京政府时期的国家主席,从陵园那里借地方须同林主席商量。吴瀛从后门进去,递了衔片(署有官名的名片),自己一个人站在所谓的后花园里客客气气地等着。后花园里架着晾衣服的架子,上面满是刚刚水洗过的衣物,院子里的草坪出奇的平整,墙角处还盘桓着一只花尾巴公鸡,更有一把断一半的锄头立在那,平民气息十足得很,一点都没有官家的派头。吴瀛随着佣人进了客厅,中西两式合璧的客厅不大,却格外的充实,墙上的壁炉稍做修饰显得整个屋子格调温暖样式简练。沿着壁炉到房门的墙上顺着安放了一个大餐桌,又有一列单靠的椅子贴着摆放。屋子这样就狭窄了,吴瀛不好意思坐着,站等了三分钟,林主席出来了,飘着白须,是一个皓首深穹的老人,举止又落落安闲,吴瀛不禁肃然起敬。
看座,上茶,一切照着招待客人的旧套路。可上来的茶就不是一般的味道了,上好的西湖龙井,碟碟碗碗的也颇有讲究,吴瀛只觉得自己囧起来了,说话也受着拘束。两个人对答了些官场的龙套话,不觉聊到借运动场运动员宿舍的问题上。林主席一把年纪,自然会有官场上一星半点儿的官架儿,两下发生了点小摩擦,都不肯在嘴巴上留下余地,这是多年吴瀛的脾气,从吴瀛先生的《故宫尘梦录》的行文中便可以看出,吴瀛善辩、多疑、疾恶如仇,有时候有一点得理不饶人。林主席毕竟练达,又要做出长辈的谦让,把话锋转了仍是心平气和地交谈不露半点怒色。吴瀛见林老转马知道必有回马枪伺机伺候,不肯冒进乖乖地收了枪。回过话说起了这一路运宝的艰辛,说道徐州土匪的事情,眉飞色舞不时地振胸吐纳,扬出劫后重生的喜气,又哀婉叹气落下的遗憾,表情紧张又夸张。述后娓娓道来借体育场宿舍的原意,林主席呆板着脸眼神游移丝毫没被吴瀛的描述所动容,却拿出做主席的样子来。“你们怎么做这样的事?地点都不准备好就搬来呢?”操着一口福建音的普通话。
“我们是有地点的呀!”吴瀛觉得受了委屈,“本来是宋院长洽定的,上海天主教堂库房,不是中政会临时改变不许去了吗?我已经上路了,主席是主持这次中正会的,不知道吗?为什么要临时变更?我们不是没有预备。中政会议决定分迁西安、洛阳,可是那边没有库房,刚回电来,为什么不筹备好就决定呢?”吴瀛一连串的反问。
被吴瀛这么一问,主席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那体育场是为全国运动会所设,不能借给你们!”林主席勉强着回答。
“那不是至少要在半年以后吗?”吴瀛逼问。
“不成!”林主席倒是坚决起来了,“中国人向来是没有信用的。”
难道林主席就不是中国人吗?吴瀛心里想着却没敢说,前番对话已经十足地跌了林主席的面子,这时候不可以不顾及一下,毕竟屋檐下活着,又有事情请办,就算是不毕恭毕敬的可也不能太折煞了人家的身份呀!林主席的回答语无伦次,显然是自己乱了分寸,人家连胡子都花白了,凭甚跟你个年轻人理论,反过来你个年轻人理当让一让,权作是对长辈的恭敬。
“这是国家的事,与私人无关更与私事不同,到时候如若不搬,主席当然可以命令迁走,故宫的理事,都是中委、府委,这次南迁是蒋先生的意思!”吴瀛聪明地说。
林主席踌躇了,吩咐佣人续了茶水,自顾自地扫了两下杯沿,又请了请吴瀛,眼神定定地盯着对墙的《山水孤居图》,吴瀛静静地候着。老人不语已经有两分钟的时间,然后说:“就是要借给你们,也要委员会同意决定,我是不能马上答复你的。这样吧!陵园上面有三间‘庐墓处’,本来是给孙哲生他们住的,实际也未必要住的,现在倒是不大用,又有铁门非常稳当,我可以做主借给你们,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就好了。”
“我明天同民谊过去看看,再回话!”吴瀛只得说。
“好!”林主席说,“民谊是知道的。”
“谢过!”吴瀛站起身鞠了一躬,林主席满脸慈祥的笑,刚刚的不快都忘之脑后了,又说了12分钟的闲话,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各自致了歉合欢而散。
回去后吴瀛到了行政院告知了褚民谊,约定了第二天过去看看。中山陵绿树掩映不比金字塔的素默,不比泰姬陵的花哨,只是别具东方神韵,有种动人的魅力。
第二天,吴瀛、禇民谊连同行政院参事方叔章(吴瀛的旧友)一行三人同去了中山陵。中山陵以拾级而上最为动人心魄,“庐墓处”在中山陵的后面一条小道上,更要走大约三百级台阶。方叔章体力欠佳,走不动,吴瀛和褚民谊径直上去了。果然有单间的房屋三所,都有铁门保护,房间大小也足够摆放文献馆的档案箱子了。只是一点,空气潮湿,参天的大树遮着阳光,湿气都能打湿人的衣服,怪不得孙哲生逃之夭夭,估计是怕住得久了耽误了阳间的修行。
这可苦了褚民谊和方叔章,“民谊池鱼、叔章解差”这是吴瀛回忆的原话。此去中山陵吴瀛算是枉行一趟,回来后对林主席不做答复,只是每日仍往返于下关与中央饭店之间。电告了北平,北平也是没有办法,只叫在南京解决,南京解决只有等宋子文了。吴瀛每天心系那两车国宝,悄声中憔悴和困顿已经爬满了全身。日子残喘着挨过,宋子文却是杳无音讯,叫人好等啊。
下关的两列火车终日与那铁轨厮混,不觉日子过得很快。从火车停在这开始就一直在等消息,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没消息,第三天仍然没有。直到第四天才得到消息,消息说文物的地点暂时还没有定下来,要等到中政会开过以后得出答案。故宫古物馆派了四个人,分别是易显谟、杨宗荣、吴子石、那志良,全做这一车宝贝的丫鬟,日日伺候,憋在车里的人都要发霉长毛了,就决定要出去走一走。虽然知道政府做着决定是抬着棺材找墓地,可终究要有找到的那一天的,与其捆着身子苦闷,还不如大家出去逛一逛的好。头些天每日在浦口逛街,看到也有些古物字画的赝品出售,这些宫里出来的人们看不惯,有辱他们的名节。所以他们逛街单拾那南京的小吃使劲,过些天浦口逛够了,就去江那边的下关。下关有一家天津店,做的绝活好鱼,红烧的糖醋的都是上好的活鲤鱼。
下关有一块场地,五湖四海的聚了好多卖艺的、唱曲儿的,易显谟秉性乖戾却对这些东西偏感兴趣,尤其是唱曲的小姐更是让易显谟身不由己起来,每日必是翻衣插足挤进去看一两出。那些卖艺的唱曲的也不免有葫芦里卖着假药的,可那时候民心尚古且多是求口饭吃,所以也都尽了力气卖出自家的本事来,古物馆的四个人几乎每天逛去一两次,中午便在天津馆吃那活鱼,日子却充实起来了。起初悔不带些书来,现在恰是相反倘若真是带着书来整日圈在火车里看书,怕是已经成了几条僵死的咸鱼了。现在终日附和着阳光,沐浴着熙攘的人群,再难免遇到些拌嘴摩擦,快活中夹杂着一点小小的恨,一个人就真的鲜活了。唱曲的人两两成对,三五成群或拉弦或鼓笛,都是些半旧的老曲子,围观的人时多时少,卖艺的就不一样,围观的人里一层外一层的裹成铁桶。中国人都是向来喜欢热闹,人便越聚越多起来,里面的人挨了揍想出去都难,夹在中间被揩了油丢了钱夹子都是正常的,卖艺的常常五六个为一组,各卖自己的绝活,即便是两伙碰个正头,也不怕被抢了生意,但图一个热闹。常常是有人疯疯癫癫地跑场敲锣,人就都聚过来了,聚过来了又是外面的看不见里面的用了力气往里挤,把那些角们挤得没了撂家伙的地方。忽然一个人就拾起来一个九节鞭,轮出呼呼的风声,九节鞭耍得水淋不进,三两分钟场子就推开了一个五米半径的圆,中间躺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把式道具,穿着江湖衣服的角们腰束彩带,腕扣皮甲,头扎红缨。那解说的上前拱了拱手,转了一周,“各位乡亲父老!”跑场的在旁边配合,匡敞……两声锣鸣,“伙计们初来宝地,谋口饭吃,俗话说十里八乡规矩迥异,三村四屯风俗不同,如有冒犯还请海涵”。匡匡敞……又是一阵锣声,“乌池不生蛟龙,寸林难栖雁凤。贵地人杰地灵,借块蜗角蝇头之地,伤了哪家的和气在此作揖了”。说过作了一个揖,匡匡匡敞还是一阵锣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兄弟们玩了命的耍家伙。”匡敞……余音未定已经有人嚷着要看了,纷纷投来叫嚷。外面的看不见退了场去了别家,里面的出不来只得挨着看到完。
有耍猴的,有把人点了穴位埋在坑里两个小时后抠出来正常的,有吃了铁球子吐不出来的,有自吞铁剑的,形形色色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他们每天鱼贯地看一遍,意兴阑珊后回到车上胡乱地侃一会儿,仍是等着上面下来消息。
他们每天去下关听曲看杂耍,渡江的轮渡却不需要买票。起初还是要买的,那天吴稚晖先生渡江,在船头做苦思冥想状,渡船的人问他要票,他一声不吱,再问他要他还是一声不吭,那渡船的生起气来,上去给了吴稚晖先生两巴掌。怕死的惹到阎王爷的头上,正所谓李鬼劫道遇李逵,正打歪着。吴稚晖先生自然饶不了他,回去后便给他下了处分,那以后凡是有证章之人,皆可以免费坐渡船了,他们正是捡了这么一个便宜每日往返下关和浦口,把本来没有味道的生活填出色彩来。
姑子盼孩子,看是无望。可巧的是,宋子文回来了。吴瀛一早就候在宋子文的公馆门口,苦苦等到了宋子文会客的9点钟。递了名片进去,宋子文热情好客,自己站在大堂的门口相迎,“来了几天了,怎么样?”吴瀛迎面一看宋子文一身灰色的西服,格子调的领带,戴着一个圆溜溜镜片的眼镜,臃肿着脸蛋,正一面迎着吴瀛一面说话。
“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吴瀛伸过去手去彼此交换一下体温,“古物停在下关,忽然中政会议决定改运洛阳、西安,那两处又没有地方,南京连日想法子也不可得。蒋先生的意思是文献物品留在这不走了,林主席答应了林园‘庐墓处’,我同民谊去过了,地方太潮根本放不了,现在毫无办法。我从军政部借了500人去下关,每天的伙食费已经无力支付了,而且下关显然并不安全,专候着院长回京解决,看来只能照原案运沪了!”
“好!”宋子文想了想回答,“请你明天9点钟再来一趟。”
翌日,正是钟指9点的时候,吴瀛仍旧来到宋子文的公馆,宋子文惯常了客套,又是出门相迎。宋子文说:“昨天晚上我召开了一个临时中政会议,议决了照旧运沪。你们走水路,我已经关照了招商局放了一只转轮给你们,不许卖客票,整个船专门用来运国宝,你派人过去接洽就可以了。上海方面,至于靠岸、脚夫、地方一切都招呼过了,我派刘鸿生帮你照料,你只管信任他就行了,绝对出不了问题的。”这是一番拨云见日的话,吴瀛听过把近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觉得自己腹内空空、头脑沉沉需要饱吃一顿睡个安生觉了,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张继先生呢?一网没打到鱼却打上来一个王八,恶果自己吃了以后在故宫的地位怕是摇摇欲坠。
吴瀛去拜访了刘鸿生,那刘鸿生是个江湖好汉,访时正烧火杀鸡,挽着衣袖,粗臂宽肩的,满嘴的豪言壮语,是个可交的合作伙伴。招商局方面接洽过了,派了一只“老太爷船”(老太爷船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行驶在江上的一种老船,载客不多行驶得极其缓慢),船名“江靖”。
四天以后,两列火车的大部分文物都运到了“江靖”上,按照蒋总司令的指示留下了所有的档案部分,地点是行政院的大礼堂。等吴瀛上了船发现不对了,买办在统舱内私自卖了大量的客票,好多乘客挤在船舱里。从安全考虑这当然是不行的,可有这船也是受宋先生所赐,怎好意思再去烦扰。下面的人找到买办商谈,买办避而不见。文物急着要运走,吴瀛只得息事宁人。船到了晚上要上灯,挤在统舱内的客人们撑着洋油灯打牌,吴瀛发火了派人到买办那里去责备,买办也是不仁在先,忙赶去制止乘客。一时制止了,船行驶得极慢,三天的时候方才看见上海的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