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忍不住:“别又是一个怀了狐胎的什么吧?”那边一个帮腔的说:“怎么是怀了狐胎,是让狐狸怀胎吧!”大家又一阵哄笑。
那人接着说:“这大事你们没听过?消防队的一名队员,一个小伙子,夜间站岗,在文渊阁门前的台阶上看见一只黑色的狐狸,他当时正哼着小曲,那狐狸并拢了两个前爪,向他作揖。这消防员觉得好玩,上去哄了几下,狐狸没走,于是想找块石头砸它,可是附近没有,这时灵机一动,解开裤腰带朝着狐狸撒了一泡尿,那狐狸果然就跑了。狐狸跑后他觉得自己脸上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一巴掌,也没在意,第二天肿起来了像个馒头。四处求医问药不见好,有人说你这是得罪了狐仙,赶快去烧点香纸,求求狐仙。可一想宫里连烟都不让抽,更何况烧东西呢,怎么行得通。又忍了几天还不见一点好的起色,这孩子他妈急了,领着孩子直接找到了易院长,哭得稀里哗啦的,易院长看她可怜,就吩咐两个人提了水桶跟去,万千小心,香纸烧过了,又在那狐狸作揖的地方磕了头,你们猜怎么着?回去后这小伙竟然真的好了。”
说话间咣当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大家都惊住了,一动不敢动。“不会是狐仙吧?”有人捏声说,年龄稍大点的为了在这帮年轻人面前摆出阵势,故作镇定地朝门口走去,推开门探出脖子,猛地又收回来喘着粗气:“快!快!”这下可把大家吓到了,你一言我一语,那推门的忽然绷不住表情,指着屋里的人哈哈大笑:“一群胆小鬼!”年轻人诅咒要把他撕烂,大家闹成一团,不觉天已经亮了。
紧张的气氛随着天亮散去,大家各自回家睡觉。文物南迁北平方面的阻力实在不小,这一次是嗅到了火药的味道,不敢轻举妄动,故宫也不能担这风险。
第一批文物起运的日期等待商榷,院长易培基亲自密电行政院以及沿途经过的各地方军政长官,要求派队保护。周肇祥的事闹扯得不小,易院长也是放在心上,打了一个电报给行政院说明情况。宋子文亲自致电北平当局,一方面密说周肇祥如再有举动,派人抓了。另一方面做一份声明,声明表示北平故宫的文物是属于全中国的,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无权动用,可是战火将近恐有闪失,现在暂时南迁,等到北平安静下来仍然运回,时时都不耽误。这一封电文发至北平各部,报纸也有专栏的声明,算是政府给北平文化界和百姓的一颗定心丸。最终文物能安稳地南迁,那也是故宫全体同人的精诚所至,只是他们没法预见以后的艰辛,也没法知道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密定的南迁路线是由平汉铁路转到陇海铁路再回到津浦铁路南下,这样可以避开日本人在天津站的袭击。警卫方面故宫博物院花钱雇了东北宪兵100名,本院的警卫也有若干人随行,可确保万无一失。
周肇祥对于文物一事,真是不依不饶。仍然是每天上街演讲游说,巴不得全城的市民都起来反了。可是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再怎么用功也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那一天周肇祥刚刚在外面跑完,身上的汗还未消透,正脱了长衫坐在家中的摇椅上歇息,两个警察到家中来访。
那其中的一个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周先生吗?”
“正是我。”周先生说。
另一个倒是没说话,走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周肇祥原地转圈,一头雾水。
“你们干什么?”周肇祥急了。
“拿你走!”一个警察说。
周肇祥不依与警察厮打起来,被两个警察强硬地押到局子里。被拖出院外还在叫喊:“我犯了哪家的王法!凭什么拿我!还有天理没有!”这些话像是小丑的台上戏文,不是他的演说,可见文化人也有慌了神的时候,慌了神也同平常人一般连求饶和撒泼的劲都是如出一辙。
那一时期故宫的空地上都摞着木条箱子,一排一排地码在那儿,像是无线格子上的乐符,谱出来的曲子能和声唱出离别的悲楚。常常有人伏在箱子上目光呆滞地遐想,似乎那要远行的朋友里有特别不舍的一个,或许有一件宝贝的铭文花色让他浮想联翩,更或许他情感的坠升都已经凝进一件件国宝涩冷的身体里。总之,那树下阶旁总是免不去几摞寂静无声的箱子。有几棵秃颓树被箱子依偎得踉跄了身子,瑟瑟地将要折断,却从来没人去挪一挪箱子把它扶正。青砖上划着木屑的擦痕,各馆的库房中都狼藉苍凉。匆匆的行人夹带起的花絮仍在空中无规律地飘着,久久不能落定。大殿正堂上高高悬挂的漆金大字,乌涂得像是附着了一层油渍。缺油的门轴每天从早叫到晚,故宫啊!故宫!神武门大缸的绿水里积了两寸后的腐叶,护城河南岸的苔藓也剥落得斑斑驳驳。从来没人为这些事情发过愁,这本不是值得一愁的大事。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2月4日,故宫得到确切的起运通知,2月5日夜间装车,2月6日正式起运,第一批文物在文件上卡上待发的戳子,吴瀛做总押运官,其他各馆还有同行的工作人员和保卫人员若干。从故宫到车站的这段路,一律用木板车托运。因为有过装汽车的经验,汽车装起来实在麻烦,并且声势过大危险系数较高,木板车整齐而且相对方便。至于为什么夜间装车,因为毕竟唱反调的人还存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稳妥起见采用夜间装车。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夜间北平市里比较安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便于警戒;车站方面夜间没有来往的客车,闲杂人较少。
2月5日夜,凉月当空,风圈泛着浅黄,待装的木板车杂乱无章地停靠在故宫太和门前,三三两两的推车人聚在一起窃窃耳语。故宫博物院与古物陈列所的墙上被开凿出一个两米见方的门洞,神武门的外面也已经绰约有警察在巡动。夜深了,警察局打来电话,说外面已经戒严,车辆开始行动。木板车鱼贯穿出神武门,大木箱如鱼附水一样贴着木板车,沿街都是警戒的警察,不见一个行人和车辆。隔着街望,影影绰绰的灯光从民房中射出来,又隐约能听见几声狗吠和婴儿的断续啼哭。沿街一路到火车西站,木板车往复穿梭,闷沉的车轮磕着街石,像是有惊天的阴谋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师傅到了。”火车西站月台的防爆高压汞灯下面,一袭黑色长褂的男人伸手引见。
“师傅辛苦,车马上就要开了。”吴瀛伸出手去与黑衣人引见的师傅握了握手。摇了摇手示意黑衣人回避,又贴耳跟师傅交代了几句话,师傅径直朝火车头走去。
“顾师傅开了一辈子的火车,手法娴熟,吴先生放心吧!”黑衣人侧过身来。
“刘站长费心,古物非同一般,如要闪失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吴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呀!这一车的宝贝就是我刘某的命,我刘某舍着命也要保着它!”黑衣人笑着指了指火车,言辞凿凿。
“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果真是为这一车的国宝送了命也算值了。”说话间吴瀛丢下黑衣人走出月台。
一个夜里板车队往复奔波,装好了整整两列火车。每列火车后面都挂有一节二等车厢和一节三等车厢,供宪兵总长、故宫的警卫人员和100名东北宪兵乘坐。两列车共21节车厢,其中一节为上等车厢,押运负责人和故宫各馆的工作人员乘在里面。其他一概为普通的铁皮车厢,每节车厢的出口和顶棚上都安着机关枪。守卫轮岗制,24小时待在车厢里,可谓枕戈待旦,为随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做最充分的准备。出京城的这段路途有张作良的马队随车护送。
6日清晨,天空的风紧起来。两列火车从北平火车西站驶出,奔腾的马队在车辆两面扬起滚滚的尘烟,车上的机关枪像昆虫的触角在风中机敏地转动,汽笛声由近而远告北平而去。吴瀛先生肃穆地坐在车厢内,夹着半截香烟,烟火弥散。整个北平火车西站听不见一声告别,看不见一双挥动的手,一切都在无比的安静中发生了。
徐州匪事
徐州城某茶楼的二楼,四奶奶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擎着半壶白酒。时值午后,阳光陡陡地斜入,弥漫在屋子中的灰尘被照出原形。四奶奶解开两颗袄上的扣子,粗鲁地往外一拽,散了散闷在里面的热气,半个土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一个粗臂大汉满脸络腮胡子坐在对面,左边是个年轻的方寸平头,脸色糙黄,像一个熬过冬天的番薯,右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只是叼着烟斗,眼睛耷拉着仿佛失重的水滴。他们迥异的神态上都不留一丝的善意,桌子上被毫无规矩可言的方式,扫荡得一团糟。
四奶奶朝着嘴的方向扬起酒壶,一半的酒洒在身上,咳了咳说:“老二你说成不成!”眼神笃定盯在番薯皮脸上。
番薯皮白了一下眼,眼光落在滴满酒的四奶奶胸脯上:“他妈的!这可是掉脑袋的活!”
四奶奶没迟疑:“你他妈想装?”
番薯皮一笑,双手交叉一拍,飞起两粒花生米,一只落在嘴里一只丢在外面。“屁!干他娘的腿!”他说。
“三结巴你呢?”四奶奶把酒壶立按在桌子上,眼睛瞧着对面,
“要做做做做就做皇上,要日日日日就日娘娘!”络腮胡颟顸一笑。
四奶奶一笑复又问向叼烟斗的:“你呢?”
叼烟斗的闷不作声,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两颗子弹来,一长一短,长的堵头上有一点金黄,短的看不清。两颗子弹放在桌子上,长的立着,短的躺着。
四奶奶哈哈一笑,又倒了一壶酒,眼皮也不眨站起身咽下一串咕噜声“……盯准了都!”摔了酒壶朝楼梯口走去。
番薯皮做了个蜻蜓点水式,也摔了酒壶,转身取了挂在身后柱子钉头上的外褂,草草系了系走了。
剩下络腮胡和叼烟斗的,络腮胡说:“杨把头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指了指桌子上的子弹。叼烟斗的微微一笑,从腰间取下烟袋,捏出一撮烟叶来,大拇肚狠劲把它舔进烟斗里,划了火柴点了烟,吸一口深深地吐了吐,若有所思地说:“一长一短,一强一弱。一站一倒,一死一活。”
“鸡巴毛这这这这什么玩意儿?”络腮胡朝这边欠过身子,自己用手捋了捋胡子,又把沾在手上的酒抹在衣服上,眼睛里充斥着疑惑。
耷拉眼磕了烟斗里的烟:“……不懂回去日你的娘娘。”把烟斗装在烟袋里披着衣服要走。
络腮胡跟在后面:“别地呀!说说,我都有些急了。”
“千古奇谈,不说不说!是非曲直,莫了莫了!”叼烟斗的仍朝楼梯口走去,
“妈的!”络腮胡追上去狠劲踹一脚,“咣当”一声,没踹上却踹在楼梯的扶手上,楼下的小二听见了,仰着脸问:“客官您吩咐!”
“你妈的。”络腮胡大喊,那叼烟斗的已经走出茶楼的大门了。
这些余党妖孽,都是匪首,七年前,这伙土匪的头叫刘万虎。刘万虎生着手指粗的黑眉毛,人称刘一眉。地主出身,家中排行老四,有不成气候的兄妹三个和一对昏聩得可以的父母,成匪后也有叫他四爷的。刘万虎早年温书习武,勤恳上进,是十里八乡的少年楷模,后来家道一落不起。他不甘清苦的生活,据山称王,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慢慢地有了起色,也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了。那正是国家混乱战事不断的时候,刘一眉这样的地痞无赖兴风作浪,无人问津,任其自由滋生,不断壮大。可惜刘万虎不争气,两年前劫一伙淮北的商贩,得手后大喜忘忧,被当地的警察放了黑枪,也是他命短正中肺叶。刘万虎少年习武过力,肺气不足,这一伤不到三天就一命呜呼了。手下的兄弟们敬重刘万虎的为人,虽然人没了,可伙没散,众推了刘万虎的老婆李木英坐第一把交椅。李木英不习惯大家直呼她大名,改了规矩叫她四奶奶。四奶奶上来后真是英雄本色气概非常,早早地就把手下的兄弟们治得服帖了,又生了天谴的美色,吹了气的奶子,有手托着的屁股,有不服的兄弟也被迷得三魂丢了六窍。这“奶奶帮”远近驰名,这次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冲着那两列北平来的火车。
徐州驻军司令部的徐参谋徐谦民,跟四奶奶有肉体上的买卖,两个人常常苟且到一处“兴风作浪”。几天前两个人在酒楼的阁子间里幽会,徐参谋吃着四奶奶胸前的豆子,手在四奶奶的裤裆里抠弄,正不亦乐乎呢。
四奶奶抽着烟问:“最近有活没有?”
徐参谋含糊着:“……有列火车要来。”埋着头在四奶奶胸前。
“起!什么火车?”四奶奶拽出徐参谋的手。
徐参谋把中指在褂子上面抹了抹说:“北平出来的两列火车,好像里面都是宫中的宝贝!”
“干什么的?”四奶奶一下子来了精神。
“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故宫里的文物运出去,两车宝贝……”
四奶奶掐了烟用力捻了捻,褪下裤子伏在床上。此时屋子里的帷幔跳起欢腾的肚皮舞,隔壁能听见鲜明的打击乐,送茶水的店小二都疑神疑鬼地放慢了步子。
“喝!喝!南京方面的密电,各关卡以及沿途都有当地的部队护送,是块烫手的山芋,不容易吃。喝!喝!”徐参谋吃力地说。
四奶奶若有所思,潮红了脸。忽然咧起嘴巴猛地叫唤了几声。
徐参谋招架不住,身子僵直了败下阵去。
屋子中间立了个残羹冷酒的方桌,桌角的凸起处脱了三块铜钱大的漆皮,两把泛着油光的手枪,拥着相依相偎的姿势躺在那儿,一把坠着红绸的穗子,荡着十足的娘儿们气。
四奶奶随手掳过徐参谋的衬衫,翻起来瞧了瞧,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塞在裤裆中间,利落地擦了擦,扔到床上,提了裤子插上抢,扬长而去。
那徐参谋缓过劲来,一脸的不痛快。“娘了个×。”又对着门口大喊:“捅了娄子别他娘的说认识我!”
一晃儿酒楼的约会,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四奶奶约了同道的几个老相熟,在一家茶楼,密谋劫这“生辰纲”的大计。四下里商定了策略,人手倒是不下一千,都是往日出生入死的好弟兄。这是个肥差需要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弄不好小命也要搭进去。发了誓喝了壮行酒,密定了时间就匆匆地散了。
散会时正是日头斜在四分之三的天空上,四奶奶骑着枣红的高头大马,一路踢踏踢踏地奔回寨子里。孙三胖子倚在寨门的松木架子上打盹,听见马蹄声受了一惊,手摸着腰间,贼眉鼠眼地乱瞧,刚要喊号子,看是奶奶回来了,机敏地撞开寨门。四奶奶跳下马,钻进三间木房的打头一间,孙三胖子紧跟其后。枣红大马转了两圈后去找水喝,缸碴子底儿倒是有口浑浊的水,枣红马嘬了一口,仰着头打出一连串的鼻喷。
木屋很矮,跳起来足可以撞到头,光线不够靠两个油灯撑着,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子发霉的酸臭味,四奶奶从一片狼藉中拣起一个空碗来,四下里找了找没有水,把碗一扔喊了声:“叫他们来!”
“得!”胖子道,钻出屋扯了脖子高喊:“呜……收拾了……吃肉啦。”
陆陆续续十几个人闹吵着奔来,在大桌子边上参差地坐了。四奶奶脱了外衣捆在腰间,露出汗透的坎肩,把腰间的枪翻着扔到桌子上,从桌子下面摸出六寸长的匕首,却把自己盘在后脑的头发撕开,向前面捣了捣抓住一把一刀割了,攥着头发说:“后天的这一遭谁跟我走?”“哈哈哈……”一阵大笑,四奶奶瞪着充着血丝的眼睛,“哦吆!嫌弃老娘这奶子大拖累你们后腿不成?”“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四奶奶咬着后槽牙:“啃不啃骨头!”有人油嘴滑舌起来:“是奶奶的胯胯骨吗?”四奶奶背过身去脱了身上汗透的坎肩说了句:“放你娘的屁!”转过身挺一下胸上刺着猛虎下山的红粉兜肚。
“四子去收家伙,叫弟兄们把肚子都给我填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