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正是星期日，崔女士饱来无事，跑去故宫离神武门不远的处分绸缎的地方溜达。故宫处分物品，周一到周六是不许外人参观的，只这一天例外。这崔女士没有博物院徽章，又不买参观券，视门卫于无物，径直往里面闯，门卫不认识她强加阻拦，双方发生口角。
门卫是政府的人，指着她说：“你姓什么？”语气蛮横。
崔女士不示弱地说：“我没姓。”又说：“我姓天！”趾高气扬地叉着腰
“你姓天！我还姓玉帝呢！”门卫喊着。
另一个门卫手指着神武门说：“管你姓什么，没有徽章就去那边买参观券。”
这崔女士的泼辣遇到两位强汉，三分理亏染成六分无过，仗着自己是一个女人在门前嚷嚷闹闹。中国人向来无事不欢，本来的周边无关人员见到热闹全都凑过来，还有买了参观券要去参观的，密密匝匝地围在一处。有文献馆的工作人员恰巧也在，挤在人缝中远远看见是张夫人，于是挤将过去，对着两个门卫大喊：“不识抬举，这是张馆长的夫人！”两个门卫受这当头一棒，一肚子的火放个精干，成了瘪了气的气球。连忙作揖道歉，客套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出掀。
崔女士得势又拿出窝囊张馆长的力道来，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势力混账东西，欺压平民百姓！不知道我是张太太，就不让我进去，现在知道了就请进，你非还我这个理不可！”
两个门卫一边站着不敢再说一句。文献馆的工作人员一路赔着不是，将崔女士迎进那发放绸缎的地方。事有不巧，正好李玄伯和易院长当时也在，易院长人事练达见是张太太，抽身便走了，玄伯没得躲，硬着头皮过去寒暄。张太太正跟文献馆的工作人员唠叨泄愤，看见玄伯气火更上来了，就说：“好！你居然在此！我正要寻你，你们终日在院舞弊弄钱，大门口却不许我进来！”这故宫博物院的大秘书长，不知道事情缘由，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自己先尴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赔着笑说：“张夫人，这是受着哪门子的气啊？”“呀！”崔女士嚷着，“你去问问你那仗势的门卫，什么东西！”玄伯强挤着笑说：“改日，好好教训！”说得咬牙切齿。正是这个节骨眼上，站岗的尹起文书记员过来请安。秘书长想起来这尹起文原本是这张太太引荐过来的，于是顺水推舟，招呼尹起文：“尹先生！你来招呼招呼张太太，我那边还有点事情！”说罢抽身便走。
尹起文是一个势力场混久了的人，已经见出事情的端倪，扶着恩人的手，前后嘘寒问暖，马屁拍得张太太皮酥骨软。张太太也叫嚷累了，又被舔舐得舒舒服服不觉已经筋疲力尽，随便转悠一圈被尹起文送回了家。
玄伯想：那姓尹的既然是张太太的人，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也好降一降两边的温度。第二天，就把尹起文调来同那刘儒林一同处分物品。两边的事情这才平静了许多。
白驹过隙，忽然时间来到九一八之后，北方有些战事，我们的战士们在前线吃尽了苦头，名声赫赫的蒋夫人宋美龄搞了一个爱国募捐活动，到喜峰口送抗日义勇军棉衣，崔震华女士也追随前后，不辞辛劳。忽一天崔女士打电话给易院长，要借汽车一用，易院长说：“汽车坏了，正在修理，对不住！”崔女士没办法又打电话到李煜瀛（李石曾）的公馆，石曾正同夫人在法国，李宗伟（李煜瀛的儿子）接电话，听说要借李家的汽车，李宗伟也不好推辞，平素交情不错，她又是父执的太太，久闻盛名，怎么敢不借，就命司机把汽车开过去了。那汽车是名厂名牌价值万金的宝贝疙瘩，李先生惜它如命从不肯轻易动用，更何况借人。司机把汽车开出去李宗伟就悔烂肠子了。崔女士用汽车载着募捐的棉衣，跑长途。要是李先生万万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司机也有些头疼了。第二天回城，张太太命司机把车开到自己的公馆月牙胡同，路过李家门口的时候张太太问司机：“你知道你家李五爷（即李煜瀛李石曾）的法国住处吗？”司机是个本分人又不好胡口乱说，“不晓得！”他说。
“你回去公馆帮我问问，我要寄信过去。”张太太说。司机走后，张太太用事先埋伏在此的司机把汽车开走了。司机问明白地址后回来，发现汽车和张太太都不见了，慌了神，赶忙跑去月牙胡同的张公馆，张太太已经在家，可汽车却不在。
“你回去！”张太太拉着脸，“告诉你家大少爷，汽车我还要用，义勇军是大家应该捐款帮助的，叫大少爷替李五爷出2000元的捐款，汽车还他，否则，对不住！汽车不回去了！”
主子之间的事，到下人这儿一听受不了了，晴天霹雳。这司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苦求情，可眼前这位菩萨是个铁石心肠，凭他百般翻腾不起一点悦色。司机只好回去禀告给了李大少爷，李大少爷听了心口一疼，险些跌坐在地。这张太太是怎么一回事，借她汽车她怎么弄出这么一出戏文来，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自己去求情。即刻买了果脯糕点赶去月牙胡同的张公馆，张太太正品着茶同下人聊天。见是李大少爷来了，并不抬头，吩咐下人看座。明明是吃了人家的脸色，李大少爷还是勤快地把话说了，“这2000块实在不是一个小数，一时也拿不出，要是家父回来见我把车弄丢，让我如何得过呀！”张太太就一句话“见钱放车”，其他一概置之不理。李大少爷走投无路，又托了朋友去游说了两次都不见结果，真真地把他愁白了头。有朋友建议他给母亲去信，这李大少爷的母亲五太太，也不是一个善类，平素拔尖惯了也出了一身的名气。以暴易暴让这五太太去对付崔夫人，果然这是一个上上之策，五太太的话还是有些力道的，草草的几封薄信都戳了张太太的死穴。冷静了几天之后，李大少爷又去月牙胡同拜访，张太太正在午睡不便打扰，就跟了下人说：“我是来请安的，没什么事！”
张太太醒了，佣人把李大少爷来的话如实回了。不知道张太太做了什么好梦，还是为那几封信殚精竭虑，忽然觉得这李大少爷也怪可怜起来，心一软，吩咐下人：“明天叫李大少爷带200块钱过来取车，怪可怜的孩子就不难为他了。”
佣人传过话去，第二天李大少爷早早过来把车取了，两下里都没什么话说，李大少爷只能把所受屈辱铭刻在心。今后见了面虽仍是客套寒暄，可那彼此的仇怨就像早春的野草，只待雨顺风调就会疯狂地生长起来。
故宫博物院国宝南迁的议论中，李玄伯和马衡是主张南迁的一派，俞星枢、吴瀛是不主张南迁的另一派。社会上也大概是这两种调调，主张南迁的和不主张南迁的。报纸上每日总要开出专栏来为双方骂战做擂台。博物院看事情不易解决，只好把建议呈报到国务院（国府），国务院命令“交行政院同军事委员会核办”。主张南迁的一派不满意，继续请求，最终得到了批准。南迁的费用由博物院自己出，幸好博物院有物品可供处分，钱上的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在文物决定南迁的最初，吴瀛先生和易培基先生曾有过一段对话，记录在吴瀛的《故宫尘梦录》里。
吴瀛先生说：“古物出神武门的圈子，问题非常多，责任既重，闲话也多，内外的敌人，都等待着，我们最好不做此事！”
“你这话全是为私！”易培基说，“大敌当前，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都不应该考虑这些问题而推卸责任！”
对话说出了故宫人对于保护国宝义无反顾的决心。自然不论是否是主张国宝南迁，故宫人都是堂堂正正的。
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立即召开，由易先生做主持，讨论通过了一个6万元南迁费用的预算案。这笔钱够不够用呢？大家都不得而知，钱的事只有用着看了。预算案一出闹来闹去的事就少了一半，张继主张文献馆归他主持，迁往西安，并且要求预算中的三分之一归文献馆调用，这是一个议而未决的提案。院里的意思，故宫先设一个分院到另一个地区，以备文物的迁运，如果北平真的沦陷，故宫这个机构不至于消失。所以接下来就派李玄伯到上海去筹办此事。第一批文物由马衡主持迁运，全是古物馆的东西。马衡是个即便是鞍前马后也要出风头的人，这个先锋快活得很，到处慷慨激昂地宣传。但晓得的知道他的次子马彦祥是坚决反对文物南迁的，此事必是要破坏了家庭的和睦。
李玄伯去上海先到了南京，就文物南迁一事同政府接洽，代理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否决了张继迁文献馆到西安的议案，接着做了迁移地点的决定，北平故宫文物迁往上海。玄伯随即致电北平：“行政院指示，文献馆同其他各馆的文物一并暂迁上海。”电到北平后惹得张继先生暗想：是这宋子文刻意刁难，还是李玄伯从中作梗，我张继光明磊落！
转而，李玄伯到了上海，住在沧州别墅。事有不巧，那张继先生的夫人崔震华女士也住进来了。两个人鬼使神差地住到一栋房子里，却始终没撞着。一天玄伯要出门，迎面被崔女士的侍童撞见，回去报给了崔女士：“李大少爷在此！”这崔女士受惊不小，马上命侍童把李玄伯请来。李玄伯来了，两个人客气地寒暄家常，又聊到故宫上，就都变了脸色。这女人爱揭过去的伤疤，就那借汽车的事节节进逼，玄伯生性软弱，不爱与人争执，却被逼得忍无可忍，最后气火烧到了天灵盖，实在气不过去，抓狂起来：“张太太！您在故宫，并没有任何名义地位，故宫的事，最好请您不要管！”
“为什么不要管？”张太太怒不可遏愈发尖酸起来，“我偏要管！”
“不配管！”玄伯横起眉头。
“什么叫不配管？”张太太河东狮吼的劲道来了，“偏要管，偏要管！我要管给你看。”说着，拎起桌上的烟灰缸，劈面打来。这一打不要紧，烟灰缸抡过来，人没打到烟灰却落了玄伯一身，玄伯一边招架女人手里的烟灰缸，仍不忘一边回敬：“不配管！不配管！”然后鼠窜到女人的势力外，猛弹身上的烟灰。张太太的脸上已经留着非杀了他不可的凶相了，玄伯心中暗暗喟叹张继的遭遇，这晚上恩爱白天疼养的女人竟然这般模样。当时两下收兵，女人只图一时之愤，男人带着精神胜利回到了北平。
李玄伯回到北平，上海方面的事情已经办妥，就天天跑去故宫督促装箱的工作。玄伯身体不好正赶上生病，每天打着吊针过去监督，像是敌人已经兵临城下，劝都劝不住。说到装箱，古物陈列所有些特别，陈列所原本属于内务部，北洋政府垮台以后，按道理讲应属于内政部管理，但陈列所的地点在神武门的外殿，而且里面的古物全都是热河、盛京两处故宫的文物，又应该是故宫的，所以最后是内政部和故宫各派两名理事管理。现在要装箱了，内政部和故宫的意见不合，装箱的时候陈列所的人就拿一些不常陈列的物品来搪塞。
现在车马人手都一应俱全，只待命令就扬帆起航了，可事情又闹出来了。日本人方面自然不用说，要在天津阻击的风声早就在北平刮烂了。北平自己方面的也不能小视，有人要以武力干涉文物迁运，为首的竟然是做过古物陈列所所长的周养庵（肇祥）先生。周养庵本是个能书能画文质彬彬的斯文人，现在倒好，在太和门聚众演讲声称要以武力阻止文物南迁。都说读书人舞枪弄棒的不成体统，可这位周老先生偏偏是文韬武略。有人吆喝就有人应和，声势弄得蛮大的，这边马衡副馆长自觉压力有些大了，第一个声明要退出。当然，前一段时间父子成仇，恐怕也有一定的原因。马衡原是阵前大先锋现在临阵脱逃，军心大乱忙不迭后退的人此起彼伏，眼见着古物南迁的事情就成泡影了，大家都忧心忡忡。易培基院长已经坐不住了，亲自屈尊到吴瀛的寓所，以请求的姿态请吴瀛先生当总押运官。吴瀛虽然是个慷慨的人，可受着前一段时间易培基官话的伤还未痊愈，自然是骨鲠在喉，就没一时答应，只说是考虑考虑。吴夫人也有妇人之见，说外面声称谁要是押着文物出京，准没什么好下场，马副馆长已经不干了，你何必做这个出头鸟呢？第二天易培基又来了，苦苦相求，撂下来一堆仁义的话：“家用我一定负责时时可以接济，并且亲自可以来照料，老伯母也可以由我日常来问安，绝不让你担心，务必请你走一趟，否则下不了台！”这一席话感人肺腑，吴瀛吃得了硬可吃不了这软，当即答应了：“好！我去就是了！”
文物起运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1月，故宫博物院向第一批文物押运员及有关负责人下达命令，带好随身衣物，明日装车起运。翌日清晨，清冷的故宫里静悄悄地来了好些身负包裹的人，他们像是要临阵的将士。9点多运送文物的汽车和木板车陆陆续续开进故宫，一阵忙活后文物装好了，但却迟迟得不到出发的命令，直到天黑，仍然没有消息，最后得到消息是卸下来重新入库。于是又忙到半夜，大伙都有一种丢了东西似的失落感。也没有办法回家了，只好分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同人们大多集中在一间办公室里，闲来无事，聊起了宫里一直流传的故事来。
故宫的深墙大院，可不是笔下写的轻快，驻足久了常望去宫墙上的天，恍惚自己就要被压在层层拔节的宫墙下，继而做了院里的游魂野鬼，却怎么也找不到投胎的路，整日整日地游荡其中，看着来来回回穿梭的宫女官臣，听着凄婉的悲泣和奸诈的狞笑。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对月长啸，那些起夜的人或做更的太监，看着也并不为你所动，甚至表情也是僵硬得毫无一丝的生动。
大家挤在一个办公室里，木棱窗的外面一片漆黑，屋里明着昏黄的灯，有人坐在凳子上瞌睡，有人挤到桌子上打盹，有人则干脆倚在桌脚。
“你们知道雨花阁的四条龙吗？有一条被锁链锁着！”有人说。
“知道。”有人接过话去，“前几年《顺时天报》征稿，要一篇有关龙的故事，我就写了一篇《故宫龙记》寄过去，果然发表了。”接着说：“有一天晚上，云里雾绕的，漆黑又幽静，雨花阁的一条大龙，下到皇后院中的大缸里喝水，被皇后看到，还吓了一跳呢。”说话的人煞有介事。“杯弓蛇影吧！”有人嚷着。“皇后的侍从们惊坐在地，只有皇后转惊为喜，上去请安。”他得意地接着说。大家伙抖擞了精神仔细地听下去。“那龙看见众人后翻腾着回到了雨花阁，以后经常幻化成人形与皇后私语，每次幻化都是青衫白褂，宽带束腰，玲珑配饰样样俱全，怎不叫一个帅字！天长地久，皇后生情，人龙便缠绵在一处。”“真的假的？”有人疑问。“当然是真的。”说话的人信心满满。“那皇后怀了龙胎，被真皇帝发现，命人把这龙锁起来了，就是现在雨花阁上那条被锁的龙。”说话的人忽又嬉皮笑脸，大伙都当是听了一个笑话，一哄而笑全无困意了。
一位附和着说：“故宫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怎么能没有龙迹呢？有一天下大雪，雪后我们出来做事，进了内右门，看到雪地上有一道凹痕，既粗且长，你们猜这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蛇爬过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冬季蛇都冬眠了，我断定，那必是龙。”“去！毫无根据，胡说八道。”大伙略带嘲讽地回敬他。
另一位又说：“宫里的龙鬼传说，大家听听就算了，没有什么根据。唯有消防队员遇狐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