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薛涛居住在万里桥边一条种满琵琶的小巷里，她很久都没出门了，寂静的院子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虽然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沧桑和憔悴，但她的容颜依然十分美丽动人。
诗酒
年轻美貌的薛涛是喝着锦江水长大的。薛涛的身世很不幸，年幼时，在成都为官的父亲就去世了，她跟母亲相依为命，直到出落成一个闭月羞花的大闺女。薛涛做文章的才华几乎与生俱来，根据文献记载，她天资敏慧，往往在言笑间就能出口成章。善良娴静的母亲听见优美的诗句从女儿如花的唇齿间吐露出来、心里感到既悲伤又担忧。她想起了薛涛父亲还健在的时候，一家人过着和和美美的生活，如今孤儿寡母，不得不为生计和女儿的前程犯愁。如果薛涛仅仅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也还罢了，偏偏她又长得那么美丽，而且写得一手令人羡慕的好诗。
薛涛在人们的记忆中，是一个在官场逢场作戏的乐伎。她表面的欢笑和浪荡中，隐藏着苦涩的悲哀和难言的忧愁。一个“妓”字曾经使美女加才女的薛涛受尽不白的冤屈，其实她的真实身份应当是伎，相当于现在的艺人，只不过她不是以美色和歌舞，而是以高贵的诗篇和迷人的气质博取权贵们的倾慕。
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薛涛是怎么沦为伎的，是因为家境的贫寒，还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和才情的确太出色了，从而导致薄命的人生境遇？总之，我们一开始就看见美丽的薛涛在西川节度使的宴会上大放光芒，被人们视为人间尤物。
剑南西川节度使是唐代四川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在富丽堂皇的节度使府上，常要举办盛大的宴会，一方面是款待和拉拢下属，一方面也是官场中人及时行乐的习气使然。这一天黄昏，节度使府上的灯笼全都点亮了，厨房里飘出美酒佳肴的芬芳气息，下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地准备着碗碟和酒壶。在书房外面的院子里，节度使韦皋正和先到的客人们在一棵红梅树下谈笑。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玉带。他摘下一朵梅花，放在鼻子前嗅一嗅，然后告诉大家：今晚我请了一个漂亮女子来助酒兴，大家可别大意哟，她的诗句是写得比好多男子还要强哩。众人惊叹说，那咱们可要领教领教了。
在一阵丝竹和弦乐声中，节度使府的晚宴拉开了序幕。官员们腆着肥肥的肚子举杯畅饮，油滑的嘴里说着阿谀的话，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和迷人的音乐。女诗人薛涛从一扇绣着孔雀的屏风后面款款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衣服，仪态端庄，高贵而优雅。在座的官员把目光停留在她月华般高洁的脸上，惊叹她的美妙和圣洁，举在唇边的酒也忘了喝下去。
他们听说薛涛的酒量和作诗的才能都十分了得，便争先恐后地吟出一些还算工整的诗句，请薛涛用最短的时间唱和与回应。薛涛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跟前，面含微笑，一句句华美而动人的诗从她嘴角款待吟诵出来。有几个官员因为吟不出更好的诗句，被迫罚酒，喝得酩酊大醉。随着气氛逐渐浓郁，本来还有几分少女矜持的薛涛变得活泼开朗、嬉笑自若了，她的脸也因为酒精的刺激变得跟桃花一样红艳。应节度使的要求，薛涛还即兴跳了一支蜀中的舞蹈。她柔软的腰肢和飘扬的裙裾在朦胧的光影中旋转着，宛若仙女下凡，把在场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馋涎欲滴。
边城
当时有着乐籍身份的薛涛在官场上大受宠幸，甚至连节度使也经常馈赠一些锦缎、扇坠、小礼品给薛涛。但是这种逢场作戏的卖笑生涯并不是薛涛喜欢的生活方式，她有着盖世的才华和惊人的容貌，同时也拥有独立的人格，因此在她浅笑低吟的身影背后隐藏着深深的苦闷和孤独。
有一次她的身体不大舒服，但节度使仍然把她召进府里去应酬。席间有一个从京城来的大官甚是粗俗，拉着薛涛的手又是灌酒，又是胡言乱语，把薛涛盘在脑后的发髻也给弄散了。开始的时候，薛涛顾及节度使的面子，还强忍着没有发脾气，但后来那个京官越来越过分，把薛涛的紫色长裙也撕破了一道口子，薛涛实在忍无可忍，忽地站起来，笑容在脸上凝结成一块冰，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节度使用眼神示意她坐下，但是高傲的薛涛却把酒杯一放，昂着头扬长而去了。
得罪了节度使的客人，下场不难预见。在官场逢迎卖笑四五年以后，薛涛被节度使发配到四川松州（今松潘县）充军。关于这次意外的遭遇，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我们只能根据薛涛在流放途中所写的两首诗来揣度当时的情形。对于美丽而倔强的薛涛来说，不小心使性子得罪官府，其实她并不后悔，她知道以她的性格这是迟早的事。
在被罚赴边城的漫漫征程之中，薛涛脱下了华美的衣装，仅穿一件宽大的布服。她的脸上铅华不染，这倒使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美丽。边塞的风轻轻地撩动着她的长发，她看见荒芜的大道两旁，雄鹰在蔚蓝的天幕下低低滑翔，远处的羌笛声伴着炊烟袅袅升起。在成都那种温柔富贵的环境中生活久了，猛一见眼前的景象，薛涛觉得胸中的郁闷一时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她心中的天地也随之变得宽阔了。
边塞军营士兵们的生活是十分枯燥乏味的，薛涛来到遥远的边城以后，主要任务是每天晚上为这些粗俗的军士表演歌舞。当时的情形对于薛涛来说，仿佛一个流浪的艺人来到了陌生的异地他乡。在演出大篷的四周，充斥着浓郁的马粪味儿、皮革味和乱哄哄的笑骂声，凛冽的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枝上呼啸而过。薛涛和她的同伴在通明的火把围绕下，表演具有边塞情调的歌舞，以满足边塞将士最低的娱乐需求。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薛涛望着窗外的一弯残月，闻着被褥里发出的种种恶臭，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她回想起八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坐在院中的一棵梧桐树下乘凉，而她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静静地看书。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六月的阳光从葡萄架上斑斑驳驳地洒下来。这时候，父亲手拿一柄坠着玉坠的折扇，吟出一首诗的上半段：“庭前一古桐，耸干入云中”，然后就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薛涛，希望她能对出下一句。薛涛把摊开的书放在膝盖上，随口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捋一捋胡须，满意地笑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一切都仿佛改变了。
酬唱
从荒凉的边城回到繁华的成都以后，薛涛脱离乐籍，过上了隐居的生活。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唐时成都的乐籍是如何征调的，这些以歌舞和音乐娱乐官场的女子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或比例被官府征用。总之，受尽命运折磨的薛涛总算从乐籍的苦海中跳了出来，她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暇的心情去书写她那些美妙的诗作了。
这段时间，薛涛在成都搬过几次家，开始的时候她住在风景如画的浣花溪，后来又搬到杨柳依依的万里桥畔，晚年隐居碧鸡坊。从上述几个居址看，诗人对家的选择有着独特的标准，都是有着潺潺流水和秀丽风景的好地方。
今天我们一提起薛涛的名字，自然想到她那些诗作的载体，也即著名的“薛涛笺”。在我们通常的想象中，一个女诗人有可能把诗写在扇面上、绫罗绸缎上、细腻光洁的宣纸上，而想不到薛涛会把诗写在十色笺上。这是有着十种不同颜色的笺，薛涛可能根据馈赠对象的不同或心情的不同，而选择用某一种特定颜色的笺来写诗。
在空气清新的早晨，隐居的薛涛坐在一张红漆小木凳上制作她的“薛涛笺”。这种笺被她裁剪成巴掌那么大的一张一张，然后染上松花、深红、桃花、云母等颜色，放在院中的石凳上晾干以后，被收藏在一只散发着樟木香气的抽屉里。每当想写诗的时候，就拿出一张来铺在书桌上，用一支纤细的毛笔写下她优美的诗句。既然是笺，那么肯定比一般的纸更厚，这种效果我们不知道薛涛是怎么弄出来的。她是不是还在笺的四周勾画了花边呢？笺上是否留着某种她喜欢的香味呢？这一切现在已经无从考证。
薛涛虽然隐居在一个柴门紧闭、院中长满青苔的小院里，但是由于她的名气的确太大了，当时的官吏和文人都想一睹她的风采，因此隐居的生活还是很难实现。据《蜀中名胜记》一书记载说，从韦皋一直到李德裕，薛涛共经历了十一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她跟这十一任四川最高行政长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旦节度使要为什么工程剪彩，要陪什么重要的客人到哪儿游玩，往往都邀请薛涛陪同。薛涛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在各种仪式和游览活动中写出过不少盛传一时的好诗。比如成都的筹边楼落成的时候，薛涛就应节度使李德裕的邀请，写了一首壮丽而沉郁的好诗——《筹边楼》。还有一次在赏梨花的过程中，留下过一首《赏梨花和李太尉》的诗。
这时候的薛涛，已不像年轻时对权贵们那么言听计从。有一次段相国要游览武担寺，邀请薛涛作陪。当时薛涛卧病在床，就写了一首诗叫来人捎回。段相国虽然觉得扫兴，但也无可奈何。除了同当时成都的重要官吏保持来往，薛涛还跟同时代的二十来个重要诗人有过唱和，比如白居易、元稹、杜牧、刘禹锡等。
薛涛跟诗人元稹似乎演绎过一段浪漫故事。《唐才子传》提到，公元809年，著名诗人元稹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奉命出使东川。他以前曾经听说过薛涛的容貌和才情，渴慕已久，便私下里跟驻守在成都的地方官说，我很想见一见这个旷世才女。成都的地方官为了巴结上司，便把元稹的意思跟薛涛说了。薛涛对元稹也早有耳闻，并且拜读过他的一些诗篇，今日人家盛情相邀也不好回绝，便动身前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与元稹相见。
从后来二人留下的诗作看，此番相逢，两人都留下美好的印象。元稹虽然做着朝廷的大官，但却十分文雅，诗也写得很好，他跟薛涛的关系既像情人又像朋友。他曾经写过一首一往情深的诗，表达他对薛涛的喜爱和倾慕：“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愉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富蒲花发五云高。”自从两人依依惜别以后，元稹依然记得薛涛出众的才华和曾经说过的话，薛涛伶俐的口才和思辨能力让元稹思念不已。
隐居
在万里桥边那条开满琵琶花的小巷里，晚年的薛涛几乎闭门谢客，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以前那些繁华热闹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她现在想过一种平静而简朴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十分孤寂和清苦，但薛涛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意义。
每天早晨起来以后，她会扫洒院子，把落在地上的花瓣用一个纱囊收拾起来埋掉。除了按季节修剪花枝，她有时也会坐在临江的窗前写写诗。从她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沿江的柳树和停泊在万里桥边的小船。天气晴好之时，会有许多送行的人在码头上依依话别。
居住在琵琶小巷里的街坊邻居，有时也会看见薛涛独自一人从街上走过。对于这个风韵犹存的神秘女人，街上的人都不敢前去亲近，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别高贵和优雅的气质，显得跟眼前的市井气息特别不协调。大家只在暗地里嘀嘀咕咕地猜测，估计这个老女人是显宦人家的遗孀或者被豪商巨贾抛弃的怨妇。
根据文献的记载，心灰意冷的薛涛晚年穿起了道士的衣服。这一改变，说明经历过官场热闹的薛涛已经看破红尘。邻居们常常看见模样清秀的小道姑，手里提着青城山的蔬果和竹笋来看望薛涛。
尽管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也常有文人官吏慕名前来寻访薛涛的踪迹。对于那些贸然造访的生人，薛涛会紧闭柴门置之不理；而对于那些有过交往的老友，薛涛也会破例请他们进门。此时的薛涛已不像年轻时那么热情奔放，而是不卑不亢地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她在干净的小院中摆放好茶几和藤椅，还在香炉里燃起一炷紫檀香，几个诗友在花前月下静静地清谈。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窗外锦江汩汩流淌的声音，薛涛常常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她的一生，这时的薛涛会慨叹“人生如梦”这句话说得多么好。公元831年，七十五岁高龄的薛涛静静地躺在一间窗幄紧闭的小屋里离开了人世，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为她撰写了墓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