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以来，成都有一种手工艺产品行销世界，那就是珍贵而华美的蜀锦。成都柔美、繁复、华丽的城市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神奇的蜀锦给带来的。中国和世界的目光，一度因为这种产品的诞生而欣喜若狂。
桑蚕国度
汉武帝时期出使西域的张骞在到达大夏（今阿富汗）时，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他亲眼见到，在充满着异国情调的集市和街道上，被跨国商人贩运而来的成都蜀布和邛杖，被视为珍品，奇货可居，能够卖到很昂贵的价钱。这一见闻让张骞感到十分吃惊。
成都的养蚕、纺织和织锦工业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我们也许还记得古蜀国的第一代君王蚕丛，他凸着眼睛坐在岷山深处的石室中，虽然当时的人们未有礼乐，不晓文字，但已经懂得如何栽桑养蚕并纺丝织布了。可以说，蜀人天生对蚕桑有着某种酷爱和好感，广袤的巴蜀大地曾经长时间被阔大浓密的桑叶覆盖着。1965年，成都百花潭出土过一件精美的战国铜壶，上面就绘制着一幅蜀女采桑图。
通过这件图案，我们可以复原当时的情形：清晨时分，薄雾散去，一轮朝阳从村落后面的桑树林里冉冉升起，空气清新而潮湿，四处传来啁啾的鸟鸣声和农人们的说话声。从村头的柳树下面走来了一群采桑的妙龄女子，她们手里拿着竹篮，身穿藏蓝色的土布衣衫，全都有着丰腴的面庞和纤细的腰肢。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很快来到桑树的丛林里，开始用她们的纤纤玉手采摘碧绿肥厚的桑叶。铜壶上的图案更为夸张，画的是一个细腰肥臀的长辫村姑，像荡秋千一样骑坐在弯曲的树杈上，伸出修长的手臂摘取大片的桑叶。
蜀地种桑的技术在王褒一篇名为《僮约》的文章中有记载，当时是汉代，有一个大地主在要求雇农大面积种桑时，提出过“三丈一树，八大为行”的技术指标。而到了唐宋时期，各种文献就开始密集地记载成都的蚕市了。这是一种专门为桑蚕业的繁荣而设置的一种集市，每年的正月到三月都要在不同的地点轮流举行。蚕市相当于农闲时节的物资交易会，虽然以买卖养蚕的器具为主，但也兼卖其他的商品，因此前来蚕市买卖东西或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每年蚕市开张的时候，成都的地方官员会穿着新衣新帽前来主持开市仪式，他们先在助手们的协助下，用美酒祭祀神话中的蚕女，然后发表关于鼓励农桑的讲话，把个蚕市搞得甚是隆重。
被民间祭祖的蚕女又称马头娘，是一个类似于西方神话中专管蚕桑养殖的女神，她在寺观中的塑像常被塑成身披马皮的慈祥女人。关于她的故事，民间传说是这样的：古蜀时期，各个部落之间常常发生冲突，蚕女的父亲有一次被邻近部落掳去做了人质，蚕女很焦急，就对家里的一匹骏马说：马啊，你如果能去把我的父亲抢回来，我就心甘情愿嫁给你做老婆。马听了蚕女的话，就飞扬四蹄到那个部落里抢回了蚕女的父亲。
父亲平安归来以后，却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匹马，因此就把那匹等着做新郎的马给杀了，马皮晾晒在厨房的案子上。一天，蚕女到厨房去拿一个东西，那张马皮突然像一张飞毯飞卷起来，裹住蚕女的身体从窗户飞走了。几天以后，人们在桑园的桑树上发现了那张马皮和蚕女，但是蚕女已经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蚕，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桑叶哩。
锦官城
由于成都的蚕桑和纺织业特别发达，到了汉代，政府便在成都设立了专管蜀锦制造业的“锦官”。锦官仅仅是一种官职，而专门生产蜀锦的特别工业区（李劼人语）就被人们称作“锦官城”了。
锦官城位于成都城东南锦江南岸的一块开阔地，大片的厂房建立起来以后，这里终日响着连绵不绝的机杼声，飘荡着蜀锦艳丽而华美的颜色。为什么政府会把锦官城建在如今的南河（当时称流江）之滨呢？原来是这里的江水特别适合漂洗织好的锦缎。当时的人们做过实验，用流江的水漂洗出来的锦缎，质地特别柔滑，颜色特别鲜亮；而在别的江河中漂洗，蜀锦的质地就会变得粗硬，颜色也会衰败走样。
唐代一个晚霞如血的黄昏，著名诗人刘禹锡穿着一件青色的长布衫来到了锦江岸边。像所有的诗人一样，他东觅觅西看看，沿着流江的北岸一直走到了锦官城的对面。江边濯锦的女子和锦官城上空辉映的颜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江水滔滔的岸边坐下来，一边欣赏眼前这难得的景致，一边写下一首《浪淘沙》。
在开阔而平坦的锦江两岸，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时令大概还是初春吧，因为江水的流动给刘禹锡白皙的面庞带来了几丝凉意。他看见锦江对岸的沙滩上有一群妙龄女子正在濯锦，她们挽起裤腿和衣袖，把光艳而柔美的蜀锦放到江水中漂洗。那些新织成的锦缎本来就十分轻薄柔曼，濯洗以后变得更加湿滑，颜色也更加深沉明艳。濯锦的女子有时也会唱起曼妙的歌声，那些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江中的帆影，飘得很远。
在流江对岸的沙地上，还晾晒着许多濯完的锦，它们像风中的旗帜一般猎猎飘扬着。整个锦官城的上空都飘浮着蜀锦艳丽的色泽，它们同燃烧的晚霞一起，构成了汉代成都最恢弘奇丽的背景。
刘禹锡眼中的锦官城有着梦幻般的色彩，他也许把当时的锦官城描绘得过于理想化了。唐代的另一个诗人王建，曾写过一首《织锦曲》，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织锦女工的勤劳和辛酸。他谈到，有一个成都贫民人家的长女被征为织锦户，马上要赶到官衙去报到。政府当时为了保证蜀锦产业的兴盛，曾以劳役的形式按户籍征调女工，形式类似于古蜀时期的五丁力士和后来的抓壮丁，只不过织锦征调的是心灵手巧的女工罢了。这个被征为织女的成都女子在离家赴役的时候，非常伤感和无奈。她一步一回头地与家人告别，当看见年迈的父母两鬓斑白、泪眼婆娑的样子，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满腔愁怨地来到锦官城后，按照官府的规定，把满头青丝盘起来装扮得像宫女的样子。为了赶在秋天丝线干燥之前织完大部分的蜀锦，她没日没夜地加班。随着织布机的梭子来回穿梭，一匹匹或绣着蝴蝶或绣着金雀的蜀锦被编织出来。窗外的一弯残月已经开始西沉了，夜色渐深。由于疲劳和瞌睡，她头上的发髺和玉钗都歪到了一边。当远处的街巷传来鸡啼声时，管理织锦的工头才允许织女们吹灭眼前的油灯，结束一天的工作。
由此看来，织锦女工的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艰辛得多。在锦官城附近的大街小巷，人们常常可以看见满脸忧伤的织女慢慢走过，她们的手因为长时间的劳动变得粗糙了，眼睛也因为熬夜变得红肿。唉，有什么办法呢？“限日未成宫里怪”，就连官府也不敢得罪宫里呀。
汉代蜀锦“五星东方利中国”，右图为蜀锦纺织品。
手艺
蜀锦的制造工艺有一个完整的流程和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诀。曾经有一个叫章帖的人在成都做官，为了验证蜀锦跟其他地方的锦缎不同，他做过一次实验。他把吴地的罗和湖地的绫带到成都，然后跟蜀锦一起染红带回京师。在运输的途中，由于梅雨季节空气潮湿，到达京师打开包裹时，他发现吴地的罗和湖地的绫已经霉变褪色了，而蜀锦则颜色不变、光亮如新，这个现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向蜀地的养蚕织锦专家打听，才知道蜀地的养蚕方法很特殊。在蚕睡眠将要苏醒的时刻，要给蚕喂养用干桑叶磨制成的灰，这样一来，蚕吐出来的丝就容易染色，而且经时间的消磨和雨水的浸泡也不褪色。
根据各种文献分析，蜀锦的颜色是在织锦以前就染好的，而不是织成锦缎以后再漂染。在锦官城偌大的染房内，摆着成百上千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当时被称作染料的东西，比如茜草、兰草、芷草、栀子、地黄、紫草、皂角、丹砂、粉锡等原料被源源不断地运往这里。开阔的空地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草类和染料，当这些具有神奇颜色的花草和染料被投入锅中蒸煮时，它们独特的颜色和香气就被释放出来。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被染上各种颜色的水汁变得十分浓稠。女工们把一捆捆雪白的丝线投入锅里，用一根木棍缓缓地搅动着，就跟用匙子搅动速溶咖啡一样。被染的丝线晾干以后，再送到锦官城的织机前，供织锦女工们编织成各种图案的布匹和绸缎。
接下来的程序就是濯锦。濯锦的情形我们已经在刘禹锡的诗中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人们当时选择在流江中濯洗锦缎，据有的研究者分析，流江的水温和水质十分宜于蜀锦的脱胶和漂白。这种说法是有见地的，因为在别的江中濯洗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现在，用清澈的江水漂洗过的蜀锦被湿漉漉地捞了上来，它们一匹匹晾晒在江边沙地上。有的蜀锦没有裁剪，一匹就有几十米长，它们像连绵不绝的水彩画一样铺展在锦江岸边。太阳的光线照在蜀锦的缎面和绒毛上，折射出美妙的光晕。
丝绸之乡
蜀锦在当时是十分珍稀的奢侈品，除了商业方面的用途，大半都被皇宫征用。文献曾经记载过成都进贡给唐王室的几件顶级蜀锦制品，我们不妨在此仔细看一看。
蜀锦《秋叶双禽图》，原作张大千。第一件是专门送给唐玄宗的丝织背心，光是成本和工价就要值一百两黄金，可见其工艺的细腻、精湛和神奇。此外，成都还送给唐玄宗一件《兰亭集序》文字锦，是用五色丝线把《兰亭集序》的文字全部绣到一匹蜀锦上，其效果比真的《兰亭集序》书法还好。这件文字锦被唐玄宗视作瑰宝，曾经同雷公锁、犀簪、暖金等珍奇异物放在一块儿，作为镇宫之宝。
唐中宗时期安乐公主出嫁时，成都进贡了一件更神奇的蜀锦制品。这条“单丝碧罗笼裙”，是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在缎面上织成的一幅花鸟图，其中的鸟虽然十分小巧，但鸟的眼睛、羽毛和喙都被绣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件蜀锦的图案会随着光线和视角的变化而变换颜色。
唐玄宗避安史之乱逃向成都时，途中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随行的官兵由于憎恨吏治腐败和思念家乡，都想丢下皇帝撒手不干了。有的人甚至主张发动兵变，把受皇帝宠幸的奸臣杀掉。当时军心浮动如瘟疫传染。恰好这时候成都派遣押送贡锦的使臣路过这里，眼见着京城是不能去了，于是就把十万匹用春天第一批蚕丝织成的蜀锦进献给逃难中的皇帝。唐玄宗很感激，就把这批珍贵的蜀锦摆在地上，召集军士们训话说：朕这一番逃难也不知结局如何，你们跟随我多年也很辛苦，朕今天就把这批价值连城的锦缎分送给大家，你们拿着各奔前程吧。但随行的军士都不敢拿，还对大方的皇帝感恩戴德，纷纷俯首涕泪道：皇上！您别说了，我们愿意生生死死陪伴皇上，给您做牛做马。
由于南方丝绸之路的开通，当时西域及其余地方的人们也都知道成都的织锦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因此当南诏入侵四川攻破成都时，他们除了掳夺金银财宝，还专门掳走数以万计的能工巧匠，这其中就有很多织锦工人。在他们眼中，这些成都的能工巧匠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当这些拥有灵巧手艺的织锦女工被南诏军队押着，哭哭啼啼离开成都的时候，她们是否怨恨成都的富庶和从小学得的一身绝技？
刘备和诸葛亮在成都建立蜀汉政权时，蜀锦曾经是重要的出口创汇产品，维持着蜀国庞大的军费开支。对于魏和吴来说，当时的蜀国偏居一隅，无论是领土和资源都比不上他们。为了在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中求得长治久安，蜀国曾经大力发展农桑和织锦产业，通过蜀锦的外销获得支撑国力的军费和朝廷的用度。就连生活简朴的诸葛亮本人，也拥有桑树八百棵。
蜀锦始终是成都重要的文化标志和符号之一，从沿用至今的锦江、锦里、锦城等名字上，我们也能看出这一神奇产品给成都带来的深远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