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立时觉得心安了许多，正要出言相阻，李煜却已站起身来，冲赵匡胤躬身道：“罪臣不曾佩剑。”言下之意，自是同意舞剑助兴了。赵匡胤当下挥手示意殿前伶人退下，又命人取来一柄长剑送到李煜面前。赵匡胤道：“李卿也算明白事理，这样吧，你若舞得合朕意，朕便将这剑赐给你。”
李煜自然听得出赵匡胤轻蔑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侮辱之意，却只是冷冷一笑，拿起了长剑。此剑较为沉重，剑鞘剑柄上都雕刻着皎龙凌云的精美图案，剑柄之后悬着明黄色的剑穗，显然是皇家御用之物。其实赵匡胤命人取这把剑来，除了有意刺痛李煜之外，也因为此剑要比一般伶工艺人所用之剑要沉重得多，舞剑本就应以轻便灵巧为好，这般较重的剑，舞动起来自是不易。
李煜执剑走到殿中，缓缓拔出长剑，长剑出鞘，清光耀眼，剑光映掩下，李煜面色沉寂，凛然而立，自有几分王者风范。李煜一边舞还一边吟道：“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在场的人听了这词，不禁都有几分动容，这首词比往日词作少了几分温润，而多了几分王者的壮志，但话锋一转，一句“已沉埋”道出的无奈，却是让人心里沉沉的。而那句“空照秦淮”，更是让所有人都不觉有些惆怅。不少人已在心里叫好，就连赵光义也心下暗赞：李煜果然名不虚传啊。
而李煜所使剑法正是儿时李弘冀所授，至今李煜都还记得大哥剑下挥出的豪情壮志。想起当年，自己擅自议和，割让江北十四州的时候，大哥便已怒不可抑，甚至重重地打了自己，而如今，自己输掉了整个江山，大哥又会怎样想？爷爷和父皇呢？他们怕是也死难瞑目了吧？
李煜想到这里，心下自是既悲且愤，长剑挥舞得凌厉有力，似乎要将满腔的愤恨都发泄出来，剑锋扫过，发出破空之声，剑气所及仿佛一根根苍劲的竹节拔地而起，锋芒所指，极尽金剑不可侵的凛然。
一路剑法使完，全场再次默然惊讶。这路剑法本来不过是较为基础的剑术，未见得有多少精妙之处，但剑法与李煜那种皇族与生俱来的傲气相映，竟也是剑气逼人。再加上这些北人，除了赵匡胤和赵光义都曾与李煜交过手之外，剩下的人都未曾想到一个盛名远播的江南文人竟也会武，如何能不惊异？现在满堂大臣大都心下叹惋，甚至有人还暗暗钦佩，宋朝此举难免有几分自取其辱。
而李煜收剑而立，心下仍是热血翻涌，愤恨难息，竟伸左手抓住剑刃，用力将长剑折断，掷在地上。这剑为皇家之用，自然甚是锋利，两截断剑均是插入地下数寸。李煜此举，正是对赵匡胤那句“朕便将剑赐给你”的嘲讽，最有力的答复。
李煜此举分明就是公然挑战赵氏兄弟，两人自然震怒。赵匡胤拍案喝道：“李煜！你可知道损坏御用之物该当何罪？”李煜淡淡地道：“罪臣之过，百死难赎，任凭皇上处置。”李煜所言之罪，自是指愧对宗庙社稷，但这在赵匡胤看来反而是“深明大义”了。赵匡胤如何会听不出李煜的言下之意，当下沉声道：“李煜，你自从入宋以来就一直自称‘罪臣’，今日你若不说清楚你有何罪，朕便立即治你的欺君之罪！”
李煜见赵匡胤如此说，当下也就不再旁敲侧击，说道：“输先主之基业，愧对宗庙，此罪一；陷百姓于他国，愧对万民，此罪二；国破而身降，遗羞千载，愧为士人，此罪三。此三罪皆当诛。”李煜这话说得不卑不亢，赵匡胤自是越听越怒，待李煜说完，已然怒不可抑，阴沉着脸色说道：“好，李煜，这可是你说的！来人……”
赵匡胤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显然他此时还不想杀李煜，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处置。全场立时陷入沉默，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女英心下却已十分坦然，她与李煜心意相通，心中都已暗自决定生死相随，是以女英此时只是平静地坐在当地，手中握着金簪，紧贴在手臂上。
而北朝中也有一些大臣为李煜感到惋惜，却也无人敢开口求情。正在这时，坐在殿前近席的一位大臣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李大人不过是悲慨命运，并无他意，还请皇上息怒，不要降罪于李大人。”李煜没有想到竟会有人为自己求情，不由一怔，转头看向此人。却见他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相貌文雅清秀，着一身紫色锦袍，头戴金冠，腰系玉带，想来地位应是不低。
赵匡胤显然有几分意外，尚未回答，却听“啵”的一声响，赵光义已然捏碎手中酒杯，喝道：“魏王，我警告你，莫要读词读得忘了自己的身份！”李煜闻言暗自点头，心道：原来他就是赵匡胤另外那个弟弟，魏王廷美大人。
赵廷美却不以为然，说道：“晋王，我并非忘了自己的身份，相反是深知自己的身份。皇上曾言，要礼遇降臣，岂可因一言不合便妄加惩处，臣不过也是为我朝仁义之名考虑。”赵光义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啊。什么叫做‘礼遇降臣’？便是纵容违命侯一再无视我朝威严吗？”
赵匡胤本来就因娥皇之事，对李煜一直甚是不满，再加上李煜一再激怒他，他又如何能够容忍，当下沉声道：“廷美，你先坐下，此事与你无关。”赵廷美闻言，知赵匡胤必是要惩处李煜了，心下着急，正不知如何是好。李煜便劝道：“廷美大人的好意，在下谢过，罪臣死不足惜，请廷美大人无需为难。”
赵廷美却对李煜微微一笑，仍是说道：“皇上若一意孤行，臣斗胆请问皇上，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与江南李钟隐的结义之情？”赵匡胤听到“李钟隐”三字不由一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忘记李钟隐对他的知遇之恩，李钟隐是第一个肯定他才能的人，似赵匡胤这种终究尚存士侠情怀的人，纵使君临天下，心性大异，也不会忘记当年的恩情。如今，赵匡胤闻达于天下，自是四处寻访李钟隐，以报当年相知之情，拜结之义。然而他竟不知，自己苦苦寻访之人，正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赵匡胤神色微变，略略出了一下神，随即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赵廷美却道：“皇上之事，微臣本不敢过问，只是此事却与李大人有关。”赵匡胤不由又是一怔，心下已生疑虑，却也不好在寿宴上问明此事，只是默然不语。赵光义已察觉到气氛有几分不对劲，但他不知钟隐之事，自是不明其中缘故，而赵廷美所以得知此事，也完全是因霁雪阁弟子相告。
原来夏雨每次想起赐牵机之事，都觉心下不安，离开汴梁之时终究放心不下，于是便到总坛，托红霞、橙霞堂主找到赵廷美，并将当年李煜与赵匡胤结义之事大概说明。夏雨有印象，大约是因诗词的过，赵廷美还算将李煜当朋友，此事大概也只能拜托他了，想来他当是愿意帮助李煜，将当年之事适时告诉赵匡胤，但愿赵匡胤还顾念当时结义之情。
而李煜既不知夏雨将此事告诉了赵廷美，也不知赵匡胤不知自己便是当年的李钟隐，心下更是疑惑重重，但他也无心去想此事，只是站在当地，并不理会。而女英则已猜到李煜与赵匡胤在年轻之时必有交往，心下叹道：姐姐的临终嘱托大概也是为此吧。可是姐姐，你当时又可曾体会得到，重光此刻怕是更想求死吧。
这次的沉默却是良久无人打破，气氛虽不似刚才那般紧张，但大家都摸不清楚状况，没有人敢妄言，只是等待着赵匡胤的反应。气氛仍是那般凝重。终于，赵匡胤长舒了一口气，略有倦怠地说道：“朕乏了，宴会到此为止吧。”说完起身离席。群臣面面相觑，满怀疑惑地起身行礼恭送。李煜只是怔怔地站在当地，心下的困惑却并不比旁人少。
回到礼贤宅，女英回想起宴会情景，亦是不解，不由问道：“重光，你是不是也认识赵匡胤？”李煜点了点头，说道：“是，不过今天这事我却也不明白。”的确，赵匡胤为何会忽然由盛怒转为沉默，只怕今天在场之人，都无一明白。女英当下也不再追问，说道：“其实今天廷美大人说的话，姐姐临终前也曾嘱托过我。”李煜不由一怔，道：“什么？”女英道：“我想姐姐的意思大概是想让赵匡胤帮你。”李煜自然明白这一点，心下既觉得甚是感动，又不禁摇头轻叹，低声道：“何苦呢？”
女英见状自是明白李煜的心思，说道：“姐姐死的时候，便似猜到了今日的情况，或许是因太爱你了，才希望你能过得好些。”李煜点了点头，心道：是啊，或许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怎么也无法知道，丧家亡国之后，若是过得安逸了，反而会是更为莫大的悲哀。
女英似是听到了李煜心底的叹息，便握住了他的手，轻轻靠在他怀里，心里暗想：重光，不管多难，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李煜亦伸手搂着女英，却忽然感觉女英手中似是握着一个硬物，不由一怔，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女英微笑道：“哦。我忘了将它放下了。”说着顺手将它插在了头发里。李煜问道：“这是何物啊？”
女英道：“重光，你平日小心些，这支簪子上是涂了毒药的。”李煜一惊，反问道：“毒药？”女英点了点头道：“嗯，是毒药。这药的名字叫做‘天上人间’，是夏姑娘给我的。此药平日触碰倒也无碍，只是融在血中，便成剧毒。”女英这话说得很平静，可是听来却有几分森然。李煜当然知道为何宴会上女英一直紧握着这根金簪。生不受辱，死相追随，女英这样执著深挚的感情，如何不让李煜感动？
不过，两人早有了这般默契：生死相随，休戚与共的话根本无需言明，这已是两人最自然不过的心思了。李煜只是将女英抱得更紧了，说道：“天上人间，这名字八成是雨儿自己随意起的。不过，这名字很好。”女英微微点了点头，满足地靠在李煜怀里，天上人间，此生无憾。
第二天清晨，竟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冷清多时的礼贤宅。本来经过昨晚之事，李煜和女英都觉得这几日平静不了，但两人没想到先来找麻烦的人不是赵匡胤，而是赵光义。看起来赵匡胤对赵光义的纵容当真不是一点半点，什么事情上，赵光义都敢自作主张。
而赵光义此次前来，也确是有意来生事的。其实早在献降受封那天，第一次见到女英清丽雅致、秀美倾城的容貌，觉出她对李煜默默的深情时，他便不由想起了娇艳华贵的花蕊夫人，心里的恼怒激起了他更强的占有欲，当时他心里便暗暗说道：这回我决不能让皇兄抢先一步，一定要先得到这个女人。
其实这次寿宴邀请女英同去，便也是赵光义的意思。他本想借此次机会为难李煜和女英，逼着女英来求他，可是突然的变故打破了他的计划，他当然心有不甘。他甚至从赵匡胤的情绪变化中，隐隐感到赵匡胤竟似有意保护李煜，知以后若要为难，怕是不易，索性便今日前来。
赵光义可以说是害死娥皇和仲宣的罪魁祸首，李煜见到自己的仇人就站在面前，自己却没有报仇的能力，心下痛恨更甚，紧紧地握着拳头，强压心中的不平静。赵光义笑道：“违命候果然是违命候啊。如此忤逆圣上，只怕连小王都不敢呢。”李煜冷笑道：“晋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岂是我辈能比。”赵光义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小王不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天前来只为拜访……”说到这便转头看向女英，有几分调笑地继续说道，“郑国夫人。”女英很是反感，冷冷地道：“我跟你无话可说，晋王请回。”
赵光义却又走近几步，道：“笑话！现在有没有话说由不得你？”女英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晋王又绕到女英身前，笑道：“夫人息怒啊，小王只是想请夫人到府上小住，妇人可愿意？”饶是女英已抱了必死之心，眼底都不由闪过一丝惶恐。李煜自是不忍女英受辱，于是命侍婢秋水取来长剑，执剑喝道：“晋王，这里不欢迎你，你最好赶紧离开。”赵光义不怒反笑，说道：“李煜，小王记得咱们以前交过手吧？你今日找死，莫不是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有多少进展？”
赵光义的语气甚是轻蔑，李煜只淡淡说道：“我自己功夫怎样，不用晋王指点，我反要提醒晋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赵光义怒道：“要你多话！”说完便出招攻向李煜，想要空手夺下他手中长剑。而女英刚才的惶恐只是一闪而过，此刻便镇静下来，平静地道：“晋王，你住手，我跟你去。”
赵光义本也无心动手，闻言立即收招，看着女英。他当年逼花蕊夫人从他，可是费了不少的劲，最后，是拿孟氏族人的性命相要挟，这才成功。他没有想到，女英竟会答应得如此容易。女英见状，知他怀疑，当下只是咬唇沉吟，说道：“王爷不要为难重光，怎样都成。”赵光义暗自点头：原来是为了李煜啊！他心下也就不再疑虑，走上前去，笑道：“还是夫人识时务啊。”
李煜却知女英早已决定与自己同生共死，断不会从了赵光义。李煜似乎隐隐想到了女英要做什么，心怦怦乱跳，下意识地喊道：“女英，不要！”可是不要这样，又能哪样，李煜自己也不知道。女英只是冲李煜微微一笑，并不理会，手里的金簪一点一点地靠近赵光义。
赵光义只道女英顾及李煜不会乱来，并没有防备。他只是伸手去解女英的衣带，想要李煜当面难堪一回。忽然，赵光义只觉手上一痛，似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破了手背。赵光义一惊，本能地伸手反扣，抓住了女英的手腕。赵光义用力甚猛，女英的手不由一抖，金簪亦刺入了小臂，紫黑色的血一点点地渗出。
赵光义怒道：“贱人！你想干什么？”女英咬唇不言，根本不去看他。赵光义大怒，用力将女英推开。李煜见到金簪亦伤到女英，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呆在了当地，脑中一片空白，一切的意识都似乎消失了。直到看到女英将要摔倒，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忙上前将她抱住。立侍一旁的秋水和裴厚德也是大惊，叫道：“娘娘……”但他二人都是下人，不知该如何插手，均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秋水竟已然摇头哭了起来。
李煜感觉到女英的身体轻软无力地靠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心里很乱，连问：“女英，你……你怎样？”女英似是在缓缓地摇头，发丝蹭过李煜的手臂间，淡淡的幽香和轻柔，让李煜的心里隐隐作痛，为什么只能这般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是在脑海里留下一团凌乱的思绪。
女英看着李煜，柔和的目光里含着诉不尽的情意，她微笑着，说道：“重光，还记不记得我们来世的约定？来生……来生我们一起……一起……”女英勉强支撑着想要将话说完，可是这毒药实在是厉害，只在这片刻间，女英便觉气息不畅，只是急速喘息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终于，女英还是没能将话说完，便闭目长逝，紫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流出。更加苍白的脸上却是带着一丝笑意，大概死前，她还在憧憬着来生的心愿。
女英的话没有说完，但李煜却从她闭目那一瞬间眼底流露出的柔情和向往中，看到了她想要说的话，“来生我们一起策马天涯，仗剑江湖”。今生话未完，此世愿未遂，难道这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未尽之言到底是今生还是来世，终是不可期，只有今生的伤痛和憾恨是那般的真切。
李煜也不知道是何时，泪水从眼眶滑落，脸颊上已没有半分知觉，只是看到点点泪水滴在鲜血里，散成一片斑驳，最后，相融一起，染成一片惨淡的心伤。李煜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女英的身体顺势轻轻滑落地上。李煜精神恍惚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的剑让他的心神略有几分清醒，他颤抖地举起长剑，指向赵光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