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中国为什么总不能安宁?”我说:“只因为一些要人,有福不会享,偏要生闲气。”
使小人无法生活的国,必乱。使君子不能生活的国,必亡。
按进化论,人是由猴类进化而成的。猴类既是兽类,人多少必要含有一点兽性。古圣先贤,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就创出道德,伦常,宗教作束缚兽性的无形利器,正如将野兽装入樊笼里,以免它们出来为害,使社会少生纷扰。现在有一些自命为新文化分子的人,不了解古人的苦心,以为道德伦常宗教,是妨碍文明进步的东西,竭力主张打倒推翻。这种恶见若不速加制止,将来的人类,就要日趋“兽化”而变成真正的野兽了。这岂是文明进步,简直是归本还原。
老学究喜欢恭维古人而轻视今人,说古人善而今人恶。岂知古人并不良于今人,今人也并不劣于古人。古人所以觉得比今人好,是因为古人有种种的限制,不能任意胡行,如同笼里的虎豹,并非不能吃人,是因为有笼的阻碍,使它们无法施展它们的原性。
“诚实不欺”四个字是人生秘诀。
专为别人打算,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是混蛋。专为自己打算,不为别人打算的人是大混蛋。既不为自己打算又不为别人打算,一味任意而为的人,是最大的混蛋。中国这些年的扰乱,全是这第三种闹起来的。不但害得自己东藏西躲,家败人亡,更害得别人心惊胆跳,无法安生。
军阀祸国殃民,是一时的,至多二十年可以恢复原状。
“学者”乱国毁民,是长久的,至少一百年不能恢复元气。军阀死了,祸患就完了。学者死了,遗毒去不净。所以“有枪阶级”,实在不如“有笔阶级”可怕。
富人,怕人夸他有钱。妇人,怕人说她不美。
不新奇,不能动人。不怪异,不能惊人。不能动人,不能惊人,不能享大名。不享大名,不能招集信徒。无信徒,无人代为摇旗呐喊。无人代为摇旗呐喊,成不了“学者”。成不了学者,就成不了首领。成不了首领,则不能攘大权,立大业,因此,新学说,新主义,遂层出不穷。为学者为首领的,前仆后继。人民无所适从,大乱就由之而起。所以,学说不可滥,主义不可多。
对待人力车夫工会的首领,先使他拉一拉车看看。对待工会的首领,先使他用一用斧凿看看。对待农会的首领,先使他种一种田看看。对待商会的首领,先使他卖一卖货看看。
对待教职员工会首领,先使他教一教书看看。这样,才不致被人玩弄,才能表示真正的民意,才能谋一个团体的公共利益。假若外行的人,可以代表本行的人,那就是包办民意,强奸民意,以众人为傀儡。
你最大的过错,是你以为你自己永无过错。你最大的失败,是你以为你自己永无失败。
陆世仪先生说:“天地犹是此天地,日月犹是此日月,山川犹是此山川,城郭犹是此城郭,时移世变,而古之人则不可得而见矣。其间庸愚之辈,汶汶焉,与草木同腐,奸邪之流,遗臭史册。惟有道德文章忠孝廉节之圣贤,耿耿焉,有英气常存。人亦何可不自勉也。”这几句话,真可以作人人——尤其是目下中国的要人——的座右铭。人人每日清晨,若肯诵读一遍,使国家社会,所得的利益,比背诵任何佛经遗嘱的效力还大。如此,不但东北四省可以收回,帝国主义也能不打自倒。
自古至今,我所认为最可惜可哭可叹的,就是有许多的要人,本有流芳千古的能力与机会,偏要遗臭万年。
为好人易,为恶人难。说实话易,说谎话难。为恶人,须大费心机。
说谎话,须大打草稿。我以为当一员秦桧,所耗的心血,较比当十个岳飞,所耗的心血尤多。只可惜古今一些要人,多费尽心机,模仿秦桧,多不肯坦坦白白,学法岳飞。
我平生最爱钱,因为钱能买人格,钱能维持生命。我平生最好色,因为色能悦人眼目,色能提人精神。我平生最爱书,因为书能增人知识,书能化人忧烦。我平生最好交友,因为友能谏人改过,友能助人进德。
对学识不如自己的人,有傲态,对学识高于自己的人,有嫉心,全是因为少读书少阅历。多读几篇好书,多经几番事故,自能化除这种小家气。
读书不难,难在选读。交友不难,难在择交。
有人说,中国的阔人,对于拜访的人,多不愿接见,未免是自高身价,实在可恶。这种批评,实在是不体谅他们,不肯为他们设想。中国的阔人,所以不愿见客,是因为客人太不知为别人节省光阴,一些求见的人,与他们会面,多不肯直接了当,干干脆脆将来意说明。偏要先谈一些毫不相干的废话。甚至等到谈完或送至大门,才将请托的题目,半吞半吐地说出来。阔人本来如同名妓,又岂能为一两人去大半的功夫。外国的名人会客,常限定谈话的时刻,实在可以减去许多不必谈的客气话。
中国这些年扰乱,所以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成了走马灯式的现象,就是因为一些要人们的顾忌太多,心手不辣,以致敌方不能消灭,斩草除根,遗毒未去净,焉有安宁的日子。刘邦平定了全国,还不肯留下一个毫无实力的田横。乍一看,未免是残酷太甚。其实,欲求长治久安,就不能不下狠手。因为好少一分祸根,小民就能多一分安宁。少一分乱源,小民就多增一分幸福。
我对要人有两句话。第一,须要知己知彼。若有实力则不必调和。若无实力就不必捣乱。第二,假和平不如真武力,用武力不如正己身。用武力要使敌方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正己身要于无过中思有过。
国家使无知之辈,操持军政之权,如同纵容小儿玩弄快刀。结果不但伤了别人,并且要伤了自己。
为好人,生前受人爱慕,死后受人崇敬,何苦不为好人。
为恶人,生前受人讥评,死后受人咒骂,何苦必为恶人。
自民国以来,今日改,明日革,所得的成绩,只是“要人”造了无数的谣言,发了无数的横财,小民听了无数的好话,受了无量的活罪。
最危险的马屁,是属员的马屁。最可怕的批评,是人民的批评。可惜自古以来,一些要人的双耳,全被属员的马屁塞满了。人民的批评,简直达不到他们的尊耳。因此他们就一直走入遗臭万年的路途而不可挽救。
七年前,我在某军的参谋处供职的时候,曾因某军在前线,招得百姓怨声载道,特向某长官商议,请他设法转达各队,严整纪律。他说:“你不明白,军队到了前线,不能管束得太严。否则他们就不肯打了。”我说:“肯打不肯打是在平日的教练,不在到临时的纵容,收得一城一镇的事小,伤了人民的心事大。要知骄纵的儿子,不但给父母惹祸招灾,终久也必招他反噬。骄纵的军队,也不能例外。”
修身与养身不同。修身是修千万年不死的真身。养身是养几十年必死的肉体。修身是拒恶。养身是防病。然而能修身的,必能养身。能养身的,未必能修身。
无学识,并不可羞。无学识而偏欲彰显自己的渊博,才是可羞。无钱财,并不可耻。无有钱财,偏要表示自己的阔绰,才是可耻。
现今许多大学学生的知识,多是在小学或中学里培养起来的。我以为,现在若谈“教育救国”,就竭力缩减大学的数目,省下费用,多办良好的小学或中学。
聪明不是福,善用之则为福。愚蠢不是祸,不善用之则为祸。
有人问我怎么才是律师,怎么才是讼棍。我说:“领了凭照,就是律师。不领凭照,就是讼棍。”
君子怕理而不怕法,小人畏法而不讲理。
人人能自制,一切的法律,监狱,警察,全是无用的。人人不能自制,纵然人人讲法律,人人住监狱,人人用警察监视,也是无效的。
我不提倡宗教。我不反对宗教。可是我以为,有宗教,终胜于无宗教。科学发达,固然可以缩宗教的势力。然而科学发达到了极点,宗教的势力,他就渐次地翻转回来。这话,读一读几个有名的科学家临终所说的话,就可以明白了。
宗教的好处是能使人心有所归宿,精神有所寄托,能于苦恼中,得着无形的安慰,能于愤恨中,消减许多的杀机。它的坏处,据说是“愚民政策”,阻人进步。其实,全不是宗教本身的错处。
以前我国,将唱戏的,贬入娼优隶卒之中,将做官的抬到士家工商之上,实在是极大的错误。要知唱戏的,以品行而言,多能高过做官的。仅以他们对于艺术,全有“自知与知人之明”一事而论,足可愧死一些官僚。第一,他们决不敢贸然登台,决不敢演唱自己所不能唱的戏。第二,无论什么名角,决不敢将生,旦,净,末,丑,全由他一人包演,决不敢认定各种角色,全出在他的家里或他的亲友与同乡之中。第三,他们被人喊了倒好,若非在私下,大用苦功,演习好了,决不敢再登舞台。我国官僚,若全能如唱戏的有“自知与知人之明”,这座“中华舞台”决不致有将要倒闭的危险。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苏格拉底说:“人要自知,一切智慧,由此而起。”东西两个贤哲,全是以“自知”指示人。人果能自知,决不致把自己看作圣人,也不致将别人认为混蛋。军阀们层层捣乱,学者们时时骗人,全是由不自知三个字出来的。
说实话得罪人,是一时的。说谎话联络人,也是一时的。被实话得罪的人,将来仍必与你恢复已往的交谊。被谎话联络的人,终归必定发觉你的狐尾。
在留学生里,已死的,我最佩服辜鸿铭。现存的,我最佩服潘敬。辜先生,精通几国的文字,他居然不将洋人看作圣人。并且敢当面或作文,指摘洋人的过错,提倡中国的文化。他虽戴着大辫,穿着光绪元年的陈旧中服,外人对他,全都表示敬意。潘先生虽留欧多年,娶了外国太太,还能不染盲从式的洋化,还能不忘国语国文。并且能用国文著书,将中外的好坏,分得清清楚楚。
我平生有两件最认为荣幸的事。一是在东城椿树胡同,曾与终生不失个性的辜鸿铭先生住过街坊。一是在前外羊肉胡同,曾与伶界的“女圣”刘喜奎女士比邻而居。辜先生甘受穷苦,不肯同流合污,以至困顿而死。刘女士虽为坤伶,永不肯出风头,永不肯操副业。她嫁崔某之后,不幸守寡,至今仍是节励冰霜,甘为崔某抚孤。
我的脑筋是腐化的,思想是落伍的。我认定,男子一生,若能牢守个性不肯随人摇旗呐喊,就是男子中的模范。女子一生,若能严护身体,不肯任人辟为“公园”,就是女子中的圣贤。
我中国所以衰弱,并非因为不识字的文盲太多,是因为半瓶醋式的文匪太众。
以中国军阀泄私愤的坚心,去报国仇,中国可以称霸于亚东。以不良的军人,对待老百姓的勇气,向外而施,东北四省,不致被日寇“拾”去。
有真道德,必生真胆量,凡怕天怕地怕人怕鬼的人,必是心中有愧,必是品行不端。
不论你有天大的学问,你若没有准定见,见什么新鲜,你就投什么机,你纵然被人称为先知先觉,你到底是一个匹夫。不论你有出众的才能,你若没有准丈夫,见什么摩登,你就干什么事,你纵然被人呼作交际明星,你归终是一个娼妇。
我常对学生们说:“你们不必侈谈毕业后,如何救国救民。
先要扪心自问,毕业后是否自己有换饭吃的本领。”我在学校(汇文大学)读书时,屡屡高谈救国救民的梦话,常常抱定舍我其谁的野心,对于应学的功课,向不专心。以致到如今,穷愁潦倒,不能自拔于困苦之中。回想当年“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大话,真使我汗下如雨。所以我一听学生说大话,我的脸皮,就为他发麻。
国家将亡,学校所造成的,多是大言不惭的志士。国家将兴,学校所养成的,多是守分尽职的凡人。
对老年人拍马屁,足可以提一提他的精神。对青年人拍乌屁,实在是要阻碍他的前途。老年人离死不远,拍他几句,使他欢喜一场,虽近于卑鄙,未尝不是道德。青年人后望无穷,拍他几句,易使他生起骄满之习,虽近于鼓励,未尝不是阴险。
我对某校学生说:“你们须用心读书,要知中国的前途,全寄托在你们的身上。焉知你们之中,将来不出一位国府主席呢?”他们立刻眉开眼笑。我又对他们说:“你们若不专诚用功,中国的将来,就许亡在你们的手里。并且焉知你们之中,不出几个人力车夫呢?”他们登时丧气垂头。可见许多学生的嚣张傲慢之恶习,全是教职员平日惯拍学生的马屁养起来的。
我劝青年在入学校前,要将自己认作混蛋,毕业后,更要将自己认作混蛋。如此,才能脱离混蛋的樊笼,虽处于混蛋世界中,而能不为混蛋。
以前那“打戏”式的教育,固不易养成伟大人格。现在这“哄少爷”式的教育,极容易造夸大的土匪。
地球是圆的。在圆的上进步,也就是退步。人既是地球上的生物,一切动作,全离不开地球。你无论如何自夸你进步,你终久还是要归到你的“出发点”。所谓“进化”,也不过是由野蛮进化到文明。文明到了极点也就是达于野蛮的开端。现在一些文化过火的人,提倡“裸体生活”,“打倒家庭”,“消灭国界”,“非孝主义”,“多夫主义”,也就是向“原人”的时代进行呢。
日本原是自己没有文化的国。她所以能成为世界六大强国之一,是因为她能吸收中国的精神文明,做她的筋骨,利用欧美的物质文明,做她的皮肉。
中国以维新而弱,日本以维新而强,是因为日本学得别国的长处,中国学来别国的短处。正如两个贫贱的人,同学富贵人。一个学得富贵人所以达到富贵的原因。一个学了富贵人所显露出来的富贵外表。
古学说是“调解”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亲互助的。新学说是“挑拨”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仇互嫉的。古学说若达于实现,必能使普世的人,合衷共济,大家全沾福利,和乐太平。新学说若果见诸施行,只能使少数的坏人得益,使多数的好人遭殃,并且你争我夺,大家同入于灭亡之途。
天理是人所共有的一个真理,良心是人所同具的一颗本心。天理,也可以说是自然之理。良心,也可以说是自然之心。
有人对我说:“做县长的秘诀,是将县里的绅士维持好了。”我说:“你若将绅士维持好了,县里的小民,可就把你恼了。”
现在中国的教育愈发达,洋货推销愈广远。由小学校起,学级高一年,所用的洋货增一倍。照这种情形推演下去,不用等待教育普及,中国就要宣告经济破产了。要知现在许多的教员就是提倡洋化的功臣。
人不可无疑心,读书无疑心,得不到实学。交友无疑心,得不着良友。并且天下的真理,全是存着疑心而求出来的。
有人说:“中国现在,只有能‘破坏’的人材,并无能‘建设’的人材,只要狗材猪材,就能成就破坏的工作。譬如能工巧匠,费多少年的辛苦与无量的血汗造成一件东西,用一条狗或一口猪,片时之间,就能撞毁了。”
当初英国数学家及物理学家牛顿L saac N ewton费了二十年的苦心,作成一部书的底稿。经他的爱犬碰倒烛台,几分钟的工夫,就将那稿子变成纸灰。由此可见,古圣先贤耗费多少心血,所成就的事业,片时之间就可以被一两个混蛋,毁成一个七乱八糟。古语说:“数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毁之而有余。”就是这个道理。
消弭祸乱,不必讲什么高超不切实用的外国主义,只在掌权的人,设法“正风俗,辨邪正,别男女”。风俗不正,决生不出好政治,邪正不分,决产不出真人材。男女七乱八糟,决产不出好国民。这三样是一而三,三而一。从着就治,违了就乱。
我从来就不信有真确的“民治”。到我的骨肉化为灰尘的日子,我还是不信有真确的“民治”。我愈读新旧政治讲主义的书,我愈不信有真确的“民治”。不但中国没有真确的民治,外国也少有真确的民治。甚至直到天末日,全球上也实现不了“言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