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虽是文化的中心,也是各类罪孽的制造厂。就以北平而论,玉泉山的水,流入北平以前是清澈无味的。由北平流出之后,就变成混浊腥臭的了。乡里人入北平,也是如此。正如墨子所说染丝的地方,“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所以我不以日本夺我四省为虑,我独以乡间的好男女,因避寇而逃入城市为忧。日本的武力,可以用武力驱除。乡民所染的恶习,几代也不易去净。
古人说“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古人还有深山可隐,密林可藏。自民国二十余年以来,我中国经一些不学无术的军阀,闹得民穷财尽遍地皆匪。山中有贼林中有盗。不但小民无法山居林处,甚至他们那些要人,若想山居几日,也非带几营卫队,不得安生。城市中,又经一些阴毒洋化的学者,闹得乌烟瘴气道德消亡人伦破产。不但良民无法修身齐家,甚至他们那些志士,若想宁静几天,也非维持一班爪牙,不得稳固。归终,是害人害己,杀人自杀,彼此同陷于焦灼忧惧之中。若想随处可居,四民乐业,只怕今生无望了。
人生是忧闷时多,欢乐时少。世界是扰乱时多,太平时少。否则人更不愿死了。
要学好,先学诚。欲学坏,先学伪。
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区别于众的符号,固然是叫猫称狗,也与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既择一个名字,总当使人听了见了,不致生起不快或奇异的感想为是。可怪,有人择名,竟有用血,魂,仇,恨,冰,雪,霜,雹,耻,儿,球,剑,刀,点,胆,誓,击等字作材料的。尤可惜者姓王的起名,偏多连用国字。譬如王国仁三字,读起来,岂不是等于“亡国人”么。
男子的权是财,女子的权是色。男无钱,女无色,生于今日,不但没有人权,简直,就算没有人格。这种不平,是随着文明而增进的。世界愈文明改良,愈没有穷小子与丑女人的活路。
少年人最忌轻浮躁妄。老年人最忌暮气颓唐。一则无事可成,一则无步可进。所以中年人办事,多易成功。
不要轻视穷人,穷人虽穷,或有所不为。不要重视富人,富人虽富,或无所不为。
以先女学校,全有烹调与缝纫两门功课。近几年来,有人说那种功课是污辱女权,学成也不过是预备做家庭的奴隶,所以多被取消了,可是对于音乐唱歌跳舞,反大加提倡。我不知,衣服破了,唱一唱就能补上么?肚子饿了,跳一跳就能充饥么?做饭缝衣,若算污辱女性,那么给人唱着听,被人搂着跳,就是尊重女性么?
现今,有钱的人,有儿女,不易教养。无钱的人,有儿女,不能教养。将来,无论有钱无钱,若有儿女,谁也无法教养。
在国中危乱的时候,元首的位置,如同旗杆顶。乍一看,仿佛是高于一切,人人全愿意上去开一开眼界。及到费尽心力,爬上去之后,坐下去既不舒服,站起来又不稳固。稍微不加谨慎,就有跌落丧命的危险。
现在,富人是害怕,穷人是着急。不富不穷的人是又害怕又着急。
小人发财,他那俗鄙的样子可怜。小人得势,他那骄满的样子可怕。
古时的恶人,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坏。古时的善人,也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好。不过经历史家添枝加叶,描写的放大了几倍而已。正如人夸人之善或讥人之恶,总要过了实在的范围。所以子贡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可见人做一个好,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崇敬,将来更必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崇敬。当一个恶人,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咒骂,将来,必更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咒骂。我常说:“人若因无饭吃,当了恶人,还觉值得。然而现在一些要人们,既不少衣缺食,又何苦自往恶人群里瞎钻而取千秋万世的骂名呢?”
一个人全不易受骗,何况全国的人呢。一时的人还不易受骗,何况千秋万世的人呢。自古以来,那些骗子们,有几个不是骗了自己。
自作聪明的人,是世上最糊涂的人。历史中所载的奸臣大盗,全是当日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秦桧,严嵩,黄巢,李闯就是凭证。由现在说起,已被刺杀的几个要人与监狱里的囚犯以及已处死刑的盗匪,就是凭证。他们若不自以为聪明,何致作出种种的罪案。再以鸟兽虫鱼而论,凡落入陷阱索套钩网的,也全是自以为聪明的。
真混蛋,不致吃大亏。假聪明,始能惹是非。
婊子若能自认为婊子,强盗如能自认为强盗,则天下太平。
骄满虚妄,是伟人失败的第一步,戒慎恐惧,是伟人成功的第一步。
我中国原有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自从民国成立,第一伦,已被打倒了。自从非孝主义一出,第二伦,将被打倒了。自从自由离婚兴起,第三伦,快被打倒了。因有财产的关系,第四伦,早就不成一伦了。自从某要人娶朋友之妻为妾,第五伦,将来也恐怕保不住了。
报纸的职责,不只是像一个“探子”,专向民众报告消息。
最大的本分,是要像一个“义士”替民众诉冤屈,代民众鸣不平。据近二三年来,有几家报馆,对于奸诱妇女或遗弃妇女的恶徒,不但不施行攻击,且竟竭力地代为洗刷。更可恨的是将这些恶徒的罪名,强拉胡扯到“环境不良,封建遗毒,吃人礼教”之上。仿佛他们的恶劣行为,是无罪无辜的,是社会应当赞颂的,是政府应当奖励的。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据近来几个报纸上的评论,仿佛处女膜是一件阻止文明进化的东西。以为若没有这种东西,男女就可以任意交通苟合。女子若以身体,随时供给男友消遣,中国就能一跃而为地球上第一强国。女子若能打倒羞耻,中国就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
没有真正的道德,不配讲社交公开。没有嫁娶的真心,不配谈恋爱自由。
处女膜不是中国女子所独有的,也不是因中国腐化才生的,是天下各国妇女所同有的,也是天生的,若因此为女子鸣不平,只有对天实行革命。(在此,我因恐碍及我的《妄谈》的范围本不愿说到女性,然而因为屡屡使我不能不说的事故发生,不得不在此里略谈几句。)富人得穷人之力,较穷人得富人之力为多。没有富人,穷人还可以生活。没有穷人,富人立时不能动转。
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大,是勇于为善。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小,最怯于为恶。
普通小民的悲愤,并非因无高楼,因无汽车,因无美妾,因无银行存款。他们所以悲愤,是因为有人将他们那一点的养生之资,强取了去,作为建高楼,买汽车,娶美妾,存银行之费了。欲免小民的悲愤,只有政府严惩贪污的官吏,禁绝非法的捐税。
名誉是人生最靠得住的财产。有名誉的人,虽穷决不致于饿死。因为有无形的财产带在身旁。
我国出名的商店,因防止冒牌起见,多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的咒词,警告一些无耻之徒。这八个字,虽然类似村妇骂街,可是一些冒充之辈,因恐遭了养儿做贼,养女为娼的报应,居然减少了许多假充字号的行为。足见这八个字的威权,可以超过法律的效力。
无道德的商人,假冒别人的牌号,是为谋私利。无道德的坏人,假冒人民的牌号,也是为私利。商人冒牌,不过骗一些主顾。坏人冒牌,是骗全国人民。商店对冒牌的无耻之徒,可以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八个字做警告。那么,我们人民,对伪造民意的野心之徒,也当加以“伪造民意,男盗女娼”的警告。有人说那些要人早将报应二字,抛到九霄云外。将迷信心理,化为无影无踪。他们对明骂,还无所动心,岂能怕这区区八个字的咒词呢。我说:“他们虽不信‘果报’,然而果报,还是如同影之随形,响之随声。你试看,自民国以来,那些假造民意的人的儿女,有几个能男良女洁的。现在的报应,比以前更速了。”
治国如同治病,须临症处方,随时用药。若预先开出许多方子,强使病人按方服用,即是以人命为儿戏。所以古人,将良医与良相并称。
人全喜爱金银。假若用金银造成一个笼子,将他关闭起来,他决不愿意。妇女全喜欢金手镯,若用金做成手铐,将她双手连起来,她也不赞成。因为金笼金铐虽好,怎奈束缚了他们的自由。然而有些人,因广有金银之故,全于无形之中入丁笼,加上铐了。
无钱财无权势的人,全以为有了钱财,有了权势,必然快乐。其实,达到这两种欲望之后,未必就能真正快乐。没有儿女的人,全以为有了儿女,必然喜欢。其实,有了儿女,也未必就能真喜欢。人生只是彼此羡慕而已,我以为,因没有而生羡慕,终比因有了而生烦恼的滋味好。
人一生的大毛病,多是对别人的事,看得明明白白,对自己的事认得糊糊涂涂。因为有这个毛病,所以世上闹得七乱八糟。假若能将这毛病反过来,世界必能风平浪静。可惜,人性既不能改,世界也就没有安宁的日子。
世界上的小百姓,原是统一的。国界,省界,以及一切的界限,全是少数的伟人强划出来的。一国之内,自相争杀,国际之间,攻伐不止,也是一些伟人闹起来的。
成吉思汗一出世,因他丧命的有六百万人。拿破仑一出世,因他丧命的有二百万人。中国的往史不提,单说中国的一个小军阀的一生,平均也能连累一两万人因他而死,我不知世上为什么生这种害物。
部下的人说你好,是一时的。百姓说你好,是永久的。可惜中国的要人,只顾讨部下一时的欢喜,惹下百姓永久的怨恨。
不求己而求人,不救己而救人,不知己而欲知人,不治己而欲治人,是目下中国多数青年的传染病。
良心胜私欲,则为君子。反之,则为小人。
中国的小民,肚量最大。否则,在今日的中国当百姓,早就当气死丁。
有知识有道德,是人材。有道德无知识,是凡材。有知识无道德,是狗材。无知识无道德,是弃材。既无知识又无道德反自以为有知识有道德的,是杀材。
苏秦张仪,走遍六国到处受到欢迎。孔丘孟轲,行遍天下到处碰钉子。因为苏张所谈的,是合于一时的人欲。孔孟所谈的,是万古不磨的天理。一则如娼妓小人的甜言媚语,当然易惑人心。一则如节妇义士的冰言冰语,自必难入人耳。
钱是人人喜欢结纳的好朋友,可惜它的架子太大,最不易使你接近。你纵然费心力,将他请了进来,它也不愿永久与你同居。你略微不加谨慎,它就能脱逃而去。你若寻找它,恐怕不易了。你纵然发一恨心,将它锁起来,它也许运动你的子孙,将它放出去。
近几年所发生的许多的诱奸或遗弃案中的男主角,若在欧美,必成了社会中深恶痛绝的败类。必无人再肯同他们往来。然而在今日的中国,这些男主角,反因报纸宣传成了大名。甚至有一些摩登女子,给他们写信慰问,或躬亲跑到监狱里探望的。这岂不令人莫名其妙。
前年我的朋友某君,有意创办大学,并且拟定几十条好的办法。第二条是“教职员任职,学生入学,皆须宣誓”。我对他说“你这理想的大学,将来恐怕就要坏在你这“二”上。他问为什么,我说“官吏就职,在外国也有宣誓的。办学读书何必要宣誓。宣誓当了什么,左丘明说‘信不由衷,质无益也’。质’还是白费,何况空言呢。”
我最欢迎资本家,因为中国就没有纯正的资本家。中国若多出几位资本家,多开几个商店,多立几个工厂,一些失业的苦同胞,就不愁没有吃饭的地方了。假若我中国,因多有资本家,一变而成为资本主义的国,再由资本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岂不更好么?
我最“欢迎”帝国主义,因为世上就没有真确的帝国主义。世上若多出几个帝国主义的国家,多派几只兵舰,多遣几架飞机,时常侵略中国的领土,中国的几个军阀东逃西窜,也就顾不得分立政府或割据一方,进行他们那爱国爱民的工作了,他们若不爱国爱民,几年之中,小百姓就可以恢复元气。小百姓一恢复元气,立刻就能安居乐业而发生卫护国土的观念。四万万人,若全有与国存亡的心,帝国主义也就不敢再将中国视为无人之境了。
治家与治国是一个道理,治家,若不能创业,就须能守业。若既不能创,又不能守,这个家决不能不灭。一个国若到既不能创,又不能守的程度,也不能不亡。
钱虽然好摆大架子,但是它是天生的贱骨头,生就的势利眼,最喜欢跑到富贵人手下为奴隶,决不愿真诚入穷苦人家里当祖宗。当贵人对它点手就来,有时它竟不请自至。穷人愈对它磕破头皮,哀恳号呼,它愈洋洋不睬。
钱是奴性的。只可供人的指使,人不可受它驱策。你若能善用它,它就是你的忠仆。你若不善用它,它就变成你的恶主。人若终日为钱用心,就变成财奴。财奴是世间最苦的奴隶阶级中的人。因为俗语说“奴使奴,使死奴”,那么,财奴既是奴下之奴,焉得不苦呢。
人的一生,不只是当祖父的孙子,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爸爸。这三样的程序,虽然全做到了,与普通动物传种的义务,也没有什么高超的分别。人总须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人生最大的职务上,做到一样,才不污辱这个人字。
人不论富贵贫贱,能尽力为人群办一件有益的事,作一篇有益的文,说一句有益的话,也未尝不算是立德立功立言。
人所共知的孔,孟,老,庄,程,朱,释迦,耶稣,苏格拉底,卢梭,韩愈,张骞,苏武,岳飞,秦良玉,马志尼,惠灵顿,华盛顿,富兰克林,南相格尔等等,也不过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中最有名的而已。
学校只能造就名义上的人材。真正的人材,全是靠自己肯用心,肯吃苦,肯耐烦,肯为人所不能为,所造就起来的。
四年前,我对民国大学的学生说:“有形的文凭不是吃饭的执照。真正吃饭的执照,是无形的学识技能。则大学毕业,不是就算学成了。文凭不过是一张转学证书,入了社会,才是肄业的开始。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
学校里许多的学科,不是为学生将来入社会谋生的利器。不过是学校中的教员,在学校里混饭吃的饭碗。学生学成之后,也不过是再入学校,将那种饭碗,传授与别的学生。所以讲台上讲说的人材日多,社会里需要的人材日少。
据一些文明的学者说,“中国是时代落伍的国家”。中国既是如此,那么,他们为什么又将超越时代,连文明的外国还用不着的高深学理,教授给中国学生呢?学生纵然学成了,也不过如荀子所说的屠龙之技高而无用,杀龙的把戏,既永无实现的可能,那么,他们那高深的学理,又有何可用。
满口谈道德的男子,多是伪君子。满口讲贞节的女子,多是丑妇人。
肉体不健康,必受疾病的传染。心思不坚定,必受邪说的诱惑。
我国的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就以洋化而论,她们中最摩登的,也不过是穿洋衣,吃洋饭,用洋物,说洋话,唱洋歌,跳洋舞,交洋友而已。然而敢再文明一步而嫁洋丈夫的,还是如同凤毛鳞角,少见得很。若与我国敢娶洋太太的男子相较,未免是不进步,不彻底。
黑猫白猫,能捕鼠的就是好猫。中国学问,外国学问,能换饭的是好学问。
又吃鱼,又怕腥,又养汉,又抛清,是自古以来许多小人招痛骂的原因,也是许多要人不能成大事的根由。往史不论,单以某总统而言,他若直直爽爽地做皇帝,免去筹安会的洋把戏,不行三揖三让的假客套,他那称孤道寡的志愿,也就能达到了。只因他半推半就,扭扭怩怩,所以未打住狐狸,反惹了一身臊。
中国现在所缺少的,只是任劳任怨,敢作敢为,不怕当恶人,不怕挨明骂的人。中国现在多出几个真小人,真恶人,中国的前途就有希望了。
天下行动最迟慢的,以蜗牛为第一。然而在一星期中,它若不止地上前爬,它可达三里之远。可见读书做事,不怕迟慢,最怕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