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只有“官治”,并无“民治”,官虽是由民变化而成的,也不过如同由蛹变成蛾,蛹终是蛹,蛾终是蛾。人既不可呼蛹为蛾,又不能称蛾为蛹。那么,就不能称官为民。
英国格言说:“小心你帽子里的蜂子。”那意思是不要防远,先要防近。自古至今,许多作大事掌大权的人,所以闹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多是被身旁一二小人害了他们。只可惜他们专对小民处处严防,而不知祸就生于肘腋之间。
我读历朝的史书,看我中国,从来所遭受异族的轻蔑,没有较“九一八”更甚的。一时之间,失地之多,也没有如“九一八”所失之多。我不知将来作史的人,关于这段痛史,要如何下笔,将来读这篇痛史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批评。
彭祖寿长,也死了。颜子寿夭,也死了。石崇豪富,也死了。范丹清贫,也死了。秦桧害人,也死了。岳飞被害,也死了。吴三桂为泄私愤而请清兵,也死了。史可法为报国仇而抗清军,也死了。嫫母貌丑,也死了。西施色美,也死了。我才明白了,原来,人无论怎么,也必有一死,谁也不能长生万年。
非裁无用的队,不能救有用的良民。非铲除个人的军队,不能有国家的精兵。军队的实权,若不直操之于政府,国家对外决没有争胜的希望。
军队是为国家保疆土的,不是为司令占地盘的,军人若知为国牺牲的荣誉,是民族的英雄,为司令奋斗是耻辱,是个人的家奴,中国就有望了。
前年我在某司令部为少校处长时,某处长要调升某官。我的同事某甲对我说:“我们同是某处长的人,反正我们当追随他。他到什么地方,我们也要不离开他。”我说:“你不要擅用‘我们’二字,我往大里说,我是我中国人的。往小里说,我是我宣家的人。再往小里说,我是我‘宣永光’自己的人。”
中国若不打倒个人系属的恶风,任何事业,永远也上不了轨道。二十年前,一省若更换一个巡抚,藩臬两司全不致动摇,道府州县,更不受牵连。做官的能安于其位,不存“五日京兆”的心,所办的事才有进步。现在不但官场成了走马灯,甚至清高的教育界,也成了后婚婆带犊子了。中国的前途,还用问么。
生为男子,因报答知己,因维护公理,性命可以牺牲。假若只为吃饭问题,身体万不可属之于人,成了饭东的私有物。并且先要查一查,饭东所赏你的饭,是不是国家的。
以性命报知己,以性命护公理,是英雄豪杰的气节。以人格殉富贵,以人格换饭碗,是奴隶猪狗的行为。
有人问我:“为什么古今许多英雄豪杰,在困穷之日,肯投靠于不如他们的人?”我说:“英雄豪杰,心抱大志,打算作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如同一个矮小的人,要登高墙,自必要寻一个‘梯子’。假若一时寻不到梯子,那么,遇见一个‘马桶’在旁边,未尝不可利用为进身的阶梯。假若嫌它臭,就爬不到高墙之上。当初,刘邦,就是张良、韩信的梯子。韩林儿,就是朱元璋的马桶。”
秋后的蚊子与天将亮时的臭虫,咬人格外厉害,可见凶狠暴戾,正是将要灭亡的先兆。不但恶虫如此,恶人与恶国,也是这样。
天下有两种人最可恨。一是有病不肯吃药。一是无病偏要吃药。前者是刚愎自用。后者是庸人自扰。
人的思想,是随年龄而变的。所以青年人与老年人,决不能成交。大姑娘与老太婆,永不能合作。
有人问我:“某有名的新圣人说:‘四子书贻害中国。’你对他这句话,有什么感想?”我说:“他是要使一些青年,将古圣先贤所遗下的书,认为破铜烂铁。将他的作品,当作美玉精金。人人心里,若不崇拜古圣人,他那新圣人的荣衔,就可实授了。他所行的,正是一种新发明的‘愚民政策’。好在他还没有秦始皇的威权,不配将一切古书付之一炬。并且他所以反对四书,是因为他当日未曾将四书读明白了。假若他肯将四书细读几遍,再请一位老先生,为他讲解三年,他就不敢讥评中国的古书了。”
古语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古今中外的伟人,所以能成大事,全是能识人,能用人的。张良韩信,也曾投靠项羽。所惜项羽不能识人,不能用人。终归张韩二人被刘邦所利用,成了制项羽死命的利器。张韩如同蒙着灰尘的明珠,卖到两个小贩手里,一个不识货而向外推,一个识货而因此致富。
真正的幸福不是钱所能买到的。真正的名誉与学识,不是死所能泯灭的。
以前的学者,口里不提高农工,然而心中决不忍由他们身上谋利。现今的多数“学者”,口中虽竭力推崇农工,心里却是要用他们为傀儡。我敬告农人工人,凡是对你们痛哭流涕,而高谈救助你们的人,百人中之九十九,是以为人们的脑筋简单,对你们要施行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险毒手段。
信好话,受实骗,是现今多数青年与多数老实农工的传染病。人生不幸,处于乱世,只有埋头读书习业,为将来打算,是青年人的安全途径,专心一意,靠筋力工作,养大豢小,是目下农人工人的稳妥办法。只要是有书可读,有业可习,有田可种,有工可作,就是幸福。未来的幸福靠不住。眼前的幸福莫牺牲。
去私心,才能办公事。能自爱,才能讲自治。
许多青年的摩登男女,以为他们的父母不懂恋爱。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
我的一个老同学对我说:“现在的青年,真不得了。他们正事不作,专门恋爱‘密斯’。”我说:“你不要‘洗了尹之后,就不认作贼’。我们当初又何尝不爱密斯。不过,我们当初是爱在心里,他们现在是爱到外头来了。”
某新学家说:“《聊斋志异》那部书,文笔芫杂,取材鄙陋,谈狐说怪,不合现代潮流,没有一读的价值。”我说:“蒲松龄是现代的人么?阁下这种批评,如同说:‘岳飞当日不该班师,就当先打一个电报或派一只飞机,去问一问宋高宗,那些金牌,是不是高宗亲自发的。’并且阁下若嫌蒲松龄的文笔不好,那么,就请阁下著一部比《聊斋志异》更好的。使我开一开茅塞,使新文坛也发出一点光彩。”
自从“不战而退”与“望影而逃”改为“战略作用”与“预定计划”以来,中国再没有“败将”。自从“寡廉鲜耻”与“奸盗邪淫”改为“经济压迫”与“环境不良”以来,中国再没有“坏人”。
非能辨别“是、非、邪、正”,不配谈“改造”。非能“通今知古”,不配谈“维新”。由之乎非眼光明了,不能别五色。非耳鼓灵敏,不能定五声。
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害。自从交通发达,为人类往来或运输上,增了许多的便利。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各国各地也输出或流入许多的病症与恶俗。现在,甲国独有的病症,乙国也见了。乙国独有恶俗,甲国也有了。
弱国学强国,如同贫家学富家,如同乡下入学城市的人,必要先学了坏处。所以乡下毛孩子,一入城市读书或习业,多是先对享乐的地方注意,对消耗的恶习上用心。现在,甚至许多乡下的男女学生,入大城几天,回到乡里,就主持离婚。至少也要先弄上半截“洋服”,显露所学的成绩。
现今有许多人,对留学生表示不满。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传播恶俗的媒介,是亡中国的先锋。这全是不肯用心详查的一偏之见。要知中国得留学生的利益也不少。如沟通文化,修整交通或发展实业,多是留学生的成绩。使中国受害的留学生,是那种富家资财的阔少爷与善能奔竞的“人情货”。他们到外国,是为混资格,并非是为求学识。目的与行为,既不正大,当然学不来外国的优点。
世界上的事物,是有循环性的。所以已往的优点成了现在的劣点。昨日的缺点成了今日的美点。那么,现今所认作坏的,将来未必不视为好。今日所赞为美的,明日未必不讥为丑。能明白这种情形,才不致是古非今或是今非古。现在多数的青年男女,全被“捉住时代”四个字或“捉住时代的轮子”七个字毁了。既然将时代看作轮子,当知轮子是会旋转的。时代的轮子,尤其是旋转的最速,你永远也追不上它。你将要捉住它的某一部分的时候,它那一部分,已经是过去了。并且它既不是稳定的,你如何能捉得住。
时代既是循环,它的某部分转过去,必定还要绕回来。你若是有定见的好小子,你当拿定主意等着它,不必随着它的屁股跑。要知,你跑得纵然“连喘带叫”力尽筋疲,你也不过吃它一些屁灰,反要使你发昏殆死,精神失了作用。
凡事,取乎中,是应付时代与任何事物的良法。中是不偏不倚,不左倾不右斜的。非中则不能正。非正则不能稳。非稳则不能久。
男子的思想,万不可学摩登女子的衣饰。她们为趋时起见,对于衣饰的肥瘦长短,今日改变,明日革新。愈想趋时,愈要落后。结果,枉劳精神,枉耗钱财,空惹一肚子气。
我以为,人的思想,必须如同做衣服,不管别人穿肥穿瘦穿长穿短,你总当做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的。别人穿有花纹的,你总要穿素面的,如此,你就总赶得上时兴。
现今,我国整顿一次捐税,小民的血汗,多受一份压榨,官吏的私囊,多增一份收入。目下,小民对于捐税,不求减免,只怕整顿。
整顿捐税,只在剔除中饱,严防舞弊,不在敲骨吸髓,不在竭泽而渔。砸碎了骨头吸髓,固然可以将髓吸得一滴不留,但是下次,连骨头也吸不着了。淘干了水坑拿鱼,固然可以将鱼捉得一条不剩,但是下次,连鱼子也寻不着了。
自民国成立,二十三年以来,种种捐税,增了不只四十六种。所得的结果,只是四民废立,书不能读,田不能耕,工无从作,买卖无法做。究竟捐税所得的钱,是作何开销了。据理财的人说,十分之八九,是耗于养兵。卫护国土,不能无兵。那么,东北四省,为什么又让日本人“白拾”了去了。看起来,捐税的十之三四,只是入了经手人的腰包。十之七八,只是为军阀练了无数祸国扰民的家奴。
现今我民国小民,被民字骗惊了,被民字吓怕了。用民字骗民的时期,早就过去了,不时兴了。我认定,现在若有人想在中国作一番伟大的事业,最好是口中不提一个民字。民字之上,更不可再加一个爱字或救字。果能如此,人民必定箪食壶浆,表示热烈的欢迎。假若再玩弄民字的把戏,未免是自求失败。
现今中国的百姓,只求安居乐业,不贪高贵的名目。你若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纵然呼他们为草木小民,他们对你也是歌功颂德。你若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虽然称他们为民国主人,他们也是骂你的八代祖宗。
由道德所生的胆量,是能维护真理的。这种胆量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现在的主义,如同六月里的苍蝇。一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真有些使人无法应付。闹得人头昏眼花,意乱心烦。我以为,防止苍蝇的方法,只有扫除污秽,力行清洁。防止主义的方法,只有扫除私欲,力行正心。
《礼记》上说“四十曰强而仕”。那意思是说,男子年到四十,智虑气力强盛,可以做官了。可见做官不是“奶毛”还未去净的人,所可以充数的。各国掌大权的人,也没有二十来岁的人。近几年来,不知是谁,创出一句“打倒四五六”的话。据说,四十、五十、六十的人,思想陈腐,少有勇气,必须痛加铲除,才能文明进化。然而,我以为,进化退化文明野蛮,先不必论。我敢说,中国现在所以还未真亡,就是因为四十岁以上的人,还未死绝。
现在中国有些人,受了某国的学说的诱惑或金钱的驱使,对贫富上下父子夫妇之间,大加挑拨,闹得贫富相仇,上下相恨,父子相嫉,夫妇相怨,已经是大乱之端,近来又挑动老少之间的感情,不知是什么心理。人类结合,才成社会。各阶级互相爱助,社会才得安全。今将各阶级挑拨离间,还大言不惭地要创造“理想社会”,岂不是南辕北辙隙行求前么。
《国语·齐语》上说:“老者之智,少者之决。”可见老少,各有优点,各有缺点。国家用人,理当老少兼用,以收互相辅助之益。
天下只有两种人。一是可敬的好人,一是可怜的坏人。好人所以可敬,因为他认清了人生应走的途径,专向光明的大道中前进。坏人所以可怜,因为他误解了人生的正路,偏向黑暗的死途急趋。
什么样的人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人,就是在你正要自颂功德的时候,他先自夸其德了。
你所欢迎的人,是能向你献谀言的。你所厌恶的人,是能对你尽忠告的。
仿学皮毛的洋化,附和外国的新学说,不是救国之道。真正的救国之道,是“存天理,去人欲,守范围,尽本分”。
人失了自信力不能为人。国失了自信力不能立国。
学生在学校里,得随便的机会愈多,将来处社会,所碰的钉子愈大。
凡是一种学术,若没有存立的真理,决没有存立的可能。中国医术,我虽不敢断定是起于黄帝,然而我确信中国的医术,是集合四千余年以来,无数的古人的经验而成的。若说中国的医术不高明,可是中国人的死亡率也并不超过于外国人之上。若说中国的医术不科学,可是许多洋医,所不能治的病,竟被中医治好了。医术是为治病的,以冶好为主。何必用科学二字吓人。
食物,不论精粗,不论中西,吃了之后,能解饿,能养人,就是好食物。学术,不论古今,不论中西,学了之后,能有实用,能换饭吃,能不害人,能不骗人,就是好学术。
世界上最有实用的,就是经验。最无实用的,就是理论。我朋友家里,有一个仆人,无论什么电灯电话无线电等等,全能安装拆卸改造,他并没有读过一天书。他所能的,全是由经验得来的。我朋友的儿子,是理科出身,对电学学了三年,对那仆人竟甘拜下风。假若他们两人,同时出去换饭吃,一个必能入工厂服务,一个只能站讲台教书。
“誓死”与“牺牲”不是可轻于出口的,不是可以玩笑的。不肯舍命,不配妄谈誓死。不肯舍己,不配浪说牺牲。现今中国人,所以滥用这四个字的原因,是出于不了解这四个字重大的意义。
去年说“誓死不弃防地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去了。去年说“为国牺牲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安享富贵,倚翠偎红去了。可见,所谓誓死者,是让别人誓死。牺牲者,是使别人牺牲。这种言不顾行的愈多,国耻愈大,国亡愈速。假若自问,没有这种决心,最好是免开尊口。几个人丢脸事小,全中国人,随着丢人事大。
非有大胆的人,不敢说实话。非有决心的人,不敢行直道。可惜,说实话,行直道的人,不但不能处社会,甚至不善处家庭。
大智果能若愚,不但自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社会也可以少生许多扰乱。大愚偏要若智,不但使社会日趋扰乱,自己也不能幸得安宁。天下所以多事,全是因为一些大愚若智的人捣乱而起的。
自从帝国主义伸入中国以来,中国的物质方面,所受的损失固然是很大,可是自从外国的“新学说”输入中国以来,中国的精神方面,所受的损失更大。前者,是起于国势衰微。后者,是起于人心盲从。前者,罪在外国的政府。后者,罪在中国的“学者”。外国政府侵略中国,是为使它们的国富强巩固。中国学者贩运学说,是为求他们自己名利兼收。所以我以为,救中国之道,第一须先打倒那些为洋人当走狗的学者。
老子庄子,全生于扰攘的时代。那时老实人,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