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书良像个贼一样，借着夜色，终于溜出省直机关干部宿舍的大楼。
虽说此时已近午夜，但在五湖，气温仍旧和白天一样高。这不，宋书良的脸上背上早已被汗水浸湿，只不过他自己浑然未觉。下楼后，他才拿手拭了把额头麻痒的汗迹。兴许是待在房间里太闷，大楼门口的保安们正躺在院子榕树下的躺椅上喝茶、乘凉、聊天。
因此，他们才没看到宋书良逃出大楼时的狼狈模样。
宋书良暗自松了一口气，今晚他总算是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此时的马路上，人影稀疏。好多人恐怕都躲在空调房里，吹着凉风，正准备与周公相会，谁还愿意没事出来瞎溜达，与酷热做伴？
宋书良不禁暗自嘲讽，要说那些贼的心理素质可真不一般，想想自己不是去偷东西，送礼竟送得这般狼狈。
宋书良越琢磨，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要不是妻子邱静催得紧，他这位堂堂的人民警察，怎能去干那种事？平时，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送礼的人。他甚至认为，正是有了那些人，职务经济犯罪才会不断滋生。可他今晚确实是送礼了，不管怎样，他毕竟做了这么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今晚，宋书良去给五湖市商业银行的张行长送礼。他事先并没告诉妻子。他想，应该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告诉也不迟。要是希望落空，不就两条中华烟嘛，就当是自己抽了，省得妻子再次失望。
宋书良自己平时并不抽烟。这么一想，他才下意识地吧唧了几下嘴，嘴里还有刚刚尝过烟草的辛辣味道，涩苦的滋味不好受。
到了张行长家，宋书良好像把路上想好的词都忘光了，客套话说完之后，他就待在沙发上。尽管张行长家的空调歇斯底里地吹着冷气，但宋书良依然感觉闷热，汗流浃背。
张行长倒是平易近人，他笑嘻嘻地给宋书良让座、泡茶，还递了烟。
宋书良本想说自己不会，但为了避免尴尬，还是伸手接了，一看，也是中华。张行长先帮宋书良点着烟，又从自己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白皮包装没任何品牌的烟盒来，抽出一支，点着了，吸了一口，含笑望着宋书良，说道：“小宋啊，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我想，叫你宋警官倒显得生分了，呵呵……”
“行，行，张行长，您叫什么都行……”宋书良微倾着身子，回答着，深吸了一口气，将身边的红色塑料袋取了过来，搁到茶几上，红着脸道，“您看，我初次登门，也不知该带些什么好，就两条烟，不成敬意！”
张行长淡淡地瞥了袋子一眼，说，“你这是干吗呀？赶紧收起来。”
宋书良有些尴尬，烟都已经摆到桌面上了，哪还有收回之理？送礼对宋书良来说，确实是头一遭，不过礼数他多少懂些。只是被张行长这么一说，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奈之下，他干脆什么也没说，陪着张行长默默地吸着烟。不想，一不小心吸多，竟差点儿被呛出泪来。
过了一会儿，张行长抖了下烟灰说：“我知道你是为邱静来的，邱静的调动，报告我也看了，我们还在研究。银行毕竟和别的企业不同，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动，特别是像邱静那样的会计，你有这棵萝卜，人家那里还不定有那坑呢。”
瞧瞧，这话说的，水泼不进。
宋书良的脸不由得一白，看来今晚的事又要泡汤，不过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得争取：“这我明白，每个单位都有每个单位的难处。您也知道，我们警察难，一忙起来总顾不了家。所以，恳请您务必再想想办法，看能否特殊通融一下？”
话说得很直白，直白得连宋书良自己都觉得脸上泛起一阵烫。
张行长定定地望了宋书良一阵，突然哈哈一笑，说道：“瞧你说的，见外，太见外了。这样吧，我再帮着争取争取，争取早日解决，如何？”
这是张行长的承诺。
宋书良很激动，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告辞的时候，张行长拿着装有中华烟的塑料袋跟了出来，可宋书良哪会收回去，一番推让后，烟还是留在了张行长的家里。
两条烟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值，太值了！
宋书良这么想着，心情就突然变得好起来。
回到家，妻子女儿已经熟睡，她们早习惯了宋书良三更半夜回来的生活状态。宋书良和往常一样，蹑手蹑脚洗漱完毕后，就到隔壁房间去睡。他和邱静的夫妻生活没有问题，分床睡只为了不相互干扰。
毕竟加班加点对警察来说，太司空见惯了，特别是像宋书良这样的警察。
宋书良有时想，警察这一特殊的职业性质，就注定了他们要比别人牺牲更多的个人时间。只是想到那些付出，不平衡感就像藤蔓一样慢慢地蹿到他的心里去。想想自己到经侦支队也快十个年头了，按理说，早该动一动了。可汗没少流事没少做，晋升的事却总没个影儿。他这位普通侦查员的屁股，在办公桌后的那张椅子上，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对他来说，升职倒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为了证明自己。
宋书良太想证明自己了。
记得当初集训时，教官说了一句话：不想当局长的警察绝对不是好警察。局长的位子宋书良没敢想，可组长的位子应该没问题吧？
去年年底，大伙私下里纷纷议论，说宋书良所在三中队组长的位置，绝对非他莫属。不想到了队委会上，中队长王铭说了一句话，却让宋书良的希望彻底落了空。王铭说：“小宋做事是认真负责，可他毕竟还是缺少经验，应该继续锤炼，才能成为一块好钢。”
这话是支队长赵江平后来特意告诉宋书良的。赵江平讲完那番话，又安慰道：“其实，大家还是看好你的，你必须加倍努力，机会总是留给年轻人的！”
努力，那是必须的。
既然选择警察这个职业，总不能因为升不了职就撂挑子。不管做什么，都要对得起帽檐上的警徽，也要对得起当年辛辛苦苦为了报考公务员而流下的那些汗。不过，至于自己是不是一块好钢，宋书良心里其实很清楚。王铭所讲的那些话，绝对是别有用意。
宋书良确实不该得罪王铭。虽说并非故意，但也不该。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个案子。
要说那个案子其实不复杂，一个很明显的非法集资案。可不知怎么了，办着办着就给办成了商业借贷纠纷。宋书良刚开始想，既然是商业纠纷，属于民事范畴，应该去找法院，怎么跑到公安局来报案？可再仔细琢磨，不对啊，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报案人改口供绝对是事出有因。总之，不能草草了事，还得继续往下查。
不承想，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事。
宋书良挨了领导的一顿训，事情却没有因为这顿训话而结束。紧接着，案件的当事人（嫌疑人）直接找上门来，向他索赔因账户被冻结而造成的损失。那怎么赔？那可是一个两亿的现金账户啊！
损失肯定是不会赔的，宋书良这是查案，又不是中饱私囊或私下交易。可再得知那位当事人的身份时，宋书良立即感到头都大了。这位当事人竟是公安厅某大领导的小舅子，也是中队长王铭的远房亲戚，财大气粗，可能又觉得身后有人撑腰，所以说话的口气非常冲，咄咄逼人。
此前，很少会有人敢跟公安局较劲，更不用说直接跑到支队里来讨要说法，索要赔金。见那情形，谁都傻了眼。面对这样一个尴尬且又闹得沸沸扬扬的场面，王铭只是躲一旁冷眼看着。最后，还是赵江平出面调停，才平息了那场闹剧。
事后，赵江平质问宋书良，冻结那么大的一个账户，为什么事先没跟他汇报。宋书良结巴了一阵，说案子疑点重重，所以……所以他想继续往下挖……
“胡闹！”赵江平指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失望地叹了声，“你啊，还真该再继续锤炼……”
赵江平的这个评价，让宋书良很沮丧。
事情变成那样，宋书良当然不服气。可他除了将差点扇自己嘴巴子的手掌捏成拳头之外，还能做什么？雪上加霜的是，自那之后的一年多来，整个工作状态就像是“窝囊他妈给窝囊开门”——窝囊到家了。他自己也渐渐地丧失了信心，那“动一动”的想法更是渺茫无影……
所以，宋书良才寻思着，还是先来解决妻子工作调动上的事。女儿眼看就要上小学了，可家离妻子上班的地方并不近，接送起来很不方便。还好，单位同事给出了个主意，说不管怎样都要拉下面子，直接找银行行长试试看。这不，他今晚终于鼓起勇气，夹了两条中华烟，溜进省直机关干部宿舍大楼。
幸好不辱使命。
胡乱想了一阵，宋书良就强迫自己睡觉，因为明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案件在等着自己。
一想到案件，宋书良就怕自己再兴奋起来。一兴奋，情绪肯定就会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倾泻，那样就更无法睡着了。
所以，思绪还没跃上心头，就被他狠狠掐灭。
2
按照工作惯例，接到无任何署名且被举报对象情况不明的举报材料，经侦支队一般都会选择冷处理，至多也就派个人去摸底排查。一旦所查无果，大都不了了之，肯定不会贸然立案，并将其安排到紧张的工作日程当中。
可就在几日前的一个上午，宋书良看到一份举报材料压到自己办公桌水杯底下，那份材料虽然也无任何署名，但他还是隐隐感觉，机会来了！
一年多来，他太想有这样的机会了。
宋书良早就憋足了一股劲儿，想再单独办一个案子，一个漂亮的案子。他琢磨着，要是能单独地、漂亮地办成一个案子，绝对就可以一雪这一年多来的窝囊之耻。因为支队里已经有同事暗地里嘲讽他，还给他封了绰号——宋木头。
他怎么会是木头呢？总之，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于是，宋书良悄悄叫来李响，问这材料是怎么回事。
李响是刚分配到支队的一名见习侦查员，人虽然胖了点，手脚倒很麻利，也勤快机灵。宋书良从不以貌取人，刚和李响接触，他就马上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所以，李响一到单位上班，他就主动跟赵江平要了这人。其实，在要李响做搭档的时候，宋书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毕竟办案不比写报告或值班，没有人手肯定是不行的。
李响把材料接过去认真地看了看，最后却摇了摇头。
宋书良问道：“难道不是值班室转过来的？”
李响还是摇头，说道：“要是转过来的话，我想不会在桌上，而是在系统里。”
李响说得没错，五湖全市范围的公安系统已经实现办公联网。转办案件，系统里肯定会有转办的意见，而这样的举报材料只是留存的原始凭证，绝不可能直接交到自己的手上。
那……宋书良沉默了。同时他也纳闷，从材料上看，内容倒和平常接到的匿名材料相似，只详尽地阐述了举报的事实，却没有被举报人更多的信息。到底是谁收了这份材料，又是谁特意将这份材料压给自己？按情形分析，应该是他的同事。既然是同事，为什么不自个儿调查，反倒将机会让给他呢？
宋书良环顾四周，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忙着各自手上的事，好像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份材料存在。
不过，这倒不重要。
宋书良低声问李响：“你怎么看？”
李响想了想说：“这应该属于非法证券，要不，咱们去趟证监局？”
宋书良听后，马上摇了头。
要是材料属实，涉案金额又够得上立案标准的话，那一切都好办。可眼下也有一个现实摆着，支队里都正紧锣密鼓地忙着县里一个刑警队长的贪腐涉黑案，若再贸然上报立案，要是查无实据，不又得闹笑话？
不行，肯定不行，必须得寻个十拿九稳的法子。
沉思片刻后，宋书良就给李响分配了任务：“你呢，按照材料上所说的地点，先去摸个底。我呢，落实一下里面的涉案金额。这些事，咱们只能暗中进行，等有了初步结果，再做打算。”
李响有些纳闷：“为什么不上报就调查？”
宋书良笑笑：“不碍事。要是情况不实，咱们至多费点脚力。”
李响当即明白了，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说声“OK”就出去了。
其实，宋书良心里清楚，不报备就展开调查，中间肯定会多了不少周折。不过，也恰是如此，才最稳妥。
李响走后，宋书良没有耽搁，马上按材料上列举的受害人名单，一个个打电话核实。不想，这一核实，他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
邪门，真有这回事！有的受害人说，他们愿意配合警察的工作，会提供警方所需要的一系列证据，有的还重新举报了新的内容……盯着本子上记录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宋书良粗略估算，涉案金额应该有近百万了。
够了，早够了立案标准。
宋书良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隐约中，他又觉得，这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深挖之下，必将是个惊天大案。
惊天大案！
太好了！这不就是自己苦苦等来的大好机会吗？
宋书良很兴奋。他曾跟随王铭查过多起类似的案件，可查到最后，都只是不了了之，又或不痛不痒。所以这次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先做一番精心的摸底，争取最后一锤定音，绝对要将其办成一个漂亮的翻身案。
继续认真地分析后，宋书良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心底里那股按捺不住的久违的激动，让他差点大吼一声……
而此时，宋书良与李响一连串的动作，恰好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里。这人见宋书良不再冒进，嘴角才慢慢地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的微笑……
一个小时后，李响的一个电话，又让宋书良犯了愁。
李响汇报说，材料上所说的环丰广场根本就没有材料上所举报的那家公司。
这结果让宋书良有些心凉。
不过冷静后，他又想，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干非法勾当的公司，有时甚至连注册地、注册人都是假的，怎么还可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大门敞开，等着警察来查呢？他安慰了李响几句，让他先回来。
挂了电话，宋书良摩挲着手里的材料，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按说，这份材料的可信度是不容置疑的，毕竟受害者分布于全国各地，不可能弄虚作假，而且，刚刚的电话核实也印证了这一点。怎么办？要不要先和赵江平作个汇报？
自从与王铭产生分歧后，宋书良若有事，一般都会直接去找支队长赵江平。渐渐地，大伙也漠视了这种越级的行为，这好像也成了宋书良个人特有的工作习惯。好在赵江平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都是为了工作嘛”，这才让王铭不敢有太多的意见。
不过，宋书良马上又有些迟疑，不知赵江平是否会批准他立这个案。宋书良也清楚，支队里早就忙成一锅粥，一、二中队被派往处理刑警队长的案子，而他所在的三中队，目前处于机动状态。可机动就意味着随时行动，一旦行动起来，谁还有精力去顾及这些？
正在纠结，李响回来了。原以为李响这么热的天白跑一趟，回来时应该是垂头丧气，没想到，他反倒一脸高兴。
宋书良有些不解，问道：“怎么，有收获？”
李响顾不上擦汗，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嗯！我有了找到这家公司的办法。”
“哦？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宋书良阴着的脸灿烂起来。找不到涉案公司，就好比千斤的拳头打进棉花堆里，四处用不上劲，那该多窝囊！只要找到涉案对象，一切就将迎刃而解。
原来，李响到了环丰广场后，先是在一楼的广告牌上仔细地查找了一番，并没有看到材料上所说的那家公司，哪怕是相似的名字也没有。紧接着，他就去了大厦的物业管理处。管理处的人说，原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家公司，不过一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他们也不清楚。
这结果说明，这家公司是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