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寒渐次地浓了。
戴坤将军父子带领的两万余勤王川军,布防在狼牙山一线,由于八旗官兵的素质早已下降,多年来未打过仗,加之不习水土,饥寒冻馁,没有了锦衣玉食,只吃些山菜粗粮,于是纷纷病倒,不到半年,竟死亡过半,一时间,荒郊野外,平添了无数新坟,让人倍感凄凉。
短短几个月时间,戴坤将军便仿佛老了一大截似的,显得十分憔悴、焦虑而忧心忡忡,似乎整个思维和行动,都显得有些呆滞了。尽管在生活上,戴勒时时处处照顾着他,但荒郊野外的艰苦生活以及对家人、府内事务和临产爱妾花燕云的牵挂,使他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而每天接连不断的士兵死亡,也使他有了一种悲凄与惶恐,不由得国仇家恨,时时一起涌上心头,使他不仅感到了一种风雨飘摇,而且,也有一种大海行船的感觉,因为他并不是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贵胄。自从他懂事并熟悉了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本民族与汉族的关系后,他就一直有一种担忧,那就是,满族自从作为一个征服者入关以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先祖皇太极、雍正、乾隆等,都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满汉之间的关系问题。清初入关时,满族最高统治集团也不过数万满洲男丁,而要靠这数万男丁来统治版图辽阔、数以亿计的汉族和其他民族,是十分困难的。他们能“马上得天下”,却不可能“马上治天下”,所以,历代主子,便奉行的是一种“满洲根本”,辅之以“族民有别”和“满汉一家”的基本国策,任用汉官,安抚汉民,剃发易服,励精图治。因此在“康乾”之时,出现了“康乾盛世”,人口达到三亿,一时间,农业发展、城市繁荣、百业兴旺、文化发达、国库充盈,国库存银长期保持在六至七千余万。不仅在清朝,就是在以往的汉、唐盛世,也是不多见的。可是,近几十年来,内忧外患迭起,灾害频繁,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满汉民族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尖锐,革命党提出了“驱逐鞑虏”,还有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拳民教匪”,更是风起云涌,加之八国联军的肆虐,真是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老实说,他戴坤将军还是希望国家稳定,长治久安的,不说别的,区区一个少城,不要说以四川的疆域论,就是在成都,也不过是大城中的一个小城罢了,四周全是汉人和汉人的土地,如果说少城像一只船,载着在四川的满人和八旗子弟,那也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条船罢了,这叫他如何不担忧?而这条小船,却维系着他和八旗子弟们的身家性命啊!为此,他是十分同情光绪的,对他的“百日维新”,也是持嘴上不说,心底支持态度的,而对于慈禧,也有着怨恨之情,只不过,慑于慈禧的淫威,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这时,从营寨方向,又传出一阵哀乐之声,又有几个士兵死去了,几十个官兵抬着他们的尸体,手持铁锹,缓缓地从营寨中走出,一边走,一边撒着纸钱,一阵阵秋风吹来,卷得纸钱漫天飞舞,更使他平添了无数凄凉。许多天以来,戴坤连胡子也懒得刮了,一丛丛胡子乱糟糟的,使他看上去有些委靡不振,面孔也显得苍白,泛着菜色,眼睛深陷,眼窝边有些发青。望着那些士兵和纸钱,迷乱的思绪也如夜空中的鸟一样,常常迷失于空旷,仿佛他正亲手把他的士兵们送上死亡之途,让他们的生命在洞穿黑暗后,便如这纸钱一般,纷纷凋零,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刺痛。
不知什么时候,戴勒来到了他身边。
戴勒也明显地瘦了,他们刚到时,戴勒曾率军与一小队追来的八国联军打过一仗,那些洋鬼子使用的是火炮快枪,而他们只有长矛大刀。戴勒深知他们责任重大,一旦让洋鬼子越过山口进了太行山,一旦太后和皇上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大事。于是,戴勒便让父亲戴坤坚守山口,自己亲率一百骑兵,不顾一切地迎着火枪火炮前去迎敌。炮弹、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呼啸着,不断有人马中弹,纷纷滚落在地。但戴勒还是不顾一切地呐喊着挥刀驱马,义无反顾地扑向前去。大概洋鬼子们自觉人少,难以御敌,或是被他们不顾一切的气势所震慑吧,所以,在他们还未冲到之时,便丢下一些火枪火炮,仓皇逃窜了,并且从此再也不敢来进犯。
尽管如此,清军还是伤亡惨重,戴勒所率骑兵,竟有一半以上人牺牲。
慈禧太后闻报后,也曾传令嘉奖,但对戴坤将军关于川兵不习水土,病亡过多的奏报不予理睬,仍下令让他们死守关隘。因为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其时,秋寒正渐次地浓重,并满山满坡地漫开去,一如无声的潮水,涌卷着一派肃杀。山山岭岭,沟沟壑壑,便在这肃杀中呈现出一派苍茫与凝重。地上的落叶和泥沙被西风吹起,在莽莽苍苍的黄土地和山壑之间游窜,恍若乱世将士的命运一般四处流浪飘浮,使他们几乎也同时感到了一种悲凉与沉重。
“阿爸,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将士死亡过多,恐怕难以维持。”许久,戴勒终于说,“我们能不能就地在难民中招收一些士兵呢?”
戴坤有些惊异地抬起头,望着戴勒,说:“可我们都是八旗军啊?如果招收汉人,其中难免会混有不少拳民,一旦让我们川军遣返回籍,这些人既无职业,又无从安置,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呢?”
“可是,”戴勒说,“现在我们的士兵死亡过半,根本就没有战斗力,一旦有洋人和拳匪打过来,我们更招架不住啊!”
戴坤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有理,可毕竟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点头,便沉吟说:“唉,也不知现在形势怎样了?”
其时,八国联军不仅在北京、天津烧杀抢掠,还占领了山海关、保定、正定、开陉等地,直接危及山西。沙俄军队也趁火打劫,血洗东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杀死中国人不计其数,以至于连黑龙江上也飘满了尸体,让人触目惊心。而从天津、北京每天不断涌过来的难民,更是成群结队,衣衫褴褛,饥寒交迫,以致连关上小镇,全都被这些人塞满了,饥寒冻馁,自不消说,死亡人数,也并不亚于营寨中的官兵,使戴坤父子,更有了一种国破家亡的深痛。
“听说,”戴勒说,“太后已经下令,要李鸿章带官兵镇压义和团,同时,已经派了李鸿章和亲王与八国联军议和?”
“是的,”戴坤说,“我刚刚也接到了谕旨,要我们对义和团拳匪‘严行查办,务尽要诛’,所以,还得严加防范,发现拳匪,就地正法。”
戴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们也真那么干?可这里的人,都是些手无寸铁的难民啊?”
“还是小心些为好,”戴坤不由站起来,仰面向天,许久没有回头,“否则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啊!”
“好吧,”戴勒说,“我这就去巡查。”
而戴坤依然久久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地把目光越过眼前的荒山野岭,投向灰蒙蒙的远方,他的思绪,也仿佛让舔破荒原的长嗥的风,带得很远很远。
2
在无数逃难的人群中,有一对父女,已被困在这儿好多天了。
女的叫玉姗,看年龄,不过十八九岁。她生得皮肤白净,明眸皓齿,一对大眼睛如含秋水,仿佛会说话一般,随着长长睫毛的眨动,让人不仅觉着她天生丽质,而且有一种楚楚可人,让人一见便顿生怜爱的动人之处,以至于戴勒第一眼看见她时,尽管她头发凌乱,衣着布满逃难时的尘土,仍然不知何故,竟然心里怦然一动,连手脚也有些慌乱起来。当时,她的父亲赵君陶已经染病在身,被她扶着,正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关来。或许是鬼使神差吧,戴勒见了,便不由自主地抢前几步上去,帮她扶起了老人,并搀扶着他上了关,进了小镇。当他得知女孩父亲生了病后,又主动将他俩在小镇一间小屋内安置下来,还亲自为女孩父亲找了药来,让女孩熬了为女孩父亲治病,而且从那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似的,有空便往小屋跑。
玉姗父女对于他的帮助与关怀,自然感激不尽。有了些食物后,玉姗和父亲便慢慢地恢复了些元气,只是玉姗的父亲因一路饥寒冻馁,寒病交加,且沉病已久,一时竟不得复原,便只好在小镇上滞留下来。
戴勒离开父亲后,四处巡查了一遍,便又来到了小屋。
小屋十分陈旧、残破,墙壁斑驳脱落,屋内布满灰尘和蛛网,有些地方,还不时渗进阵阵寒风。荒野山村,本就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陈年老锁,平日里,也只有记忆与风擦肩而过,犹如收割后的田野一般,只有龟裂和风干的皱纹。加之屋里的主人,早就因战乱不知跑到何处逃难去了,所以,显得十分凄冷荒凉。戴勒在他们初来时,亲自动手,用布片石板,堵住了那些漏风之处,又把自己的衣物等拿了一些给他们御寒,所以不久,玉姗究竟年轻些,便很快恢复了元气,并略加梳洗。当戴勒进来时,尽管屋内光线仍十分昏暗,仍让戴勒感到一阵惊异,同时,仿佛心灵也受了震动一般感到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原来,玉姗竟有一种惊人的冷艳。
戴勒虽长居少城,但那成都,也算得美人如云、佳丽万千的繁华之地,何况,他又是贵胄出身,在京师时,也没有少同好些风流弟子一般,做出过许多出入青楼戏院,寻花问柳的荒唐之事,可谓阅人多矣,却从没有一个女人,使他真正动情动心的。而恰恰是在这荒郊野地、兵荒马乱之时,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女,却使他几乎有些神魂颠倒。而且,迄今为止,他尚不知她出生何地、身世如何,这连他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所以,一时间,进屋后竟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且生出一股傻憨之气来,呆呆地站着,连坐下也忘了。
倒是玉姗,仿佛没察觉一般,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说:“恩公,你请喝水吧。”
戴勒这才捧了水,坐下来,猛喝了一气。
那水带着一股沁凉与清香,缓缓地溢满他的全身,才使他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
于是,他连忙问:“君陶大叔,你好些了吧?”
赵君陶便挣扎着要起来给他致谢,被他拦住了。于是,君陶便说:“戴恩公,你救了我们父女,我们真不知怎么感谢你!玉姗,你就代为父,给恩公磕一个头吧。”
玉姗便要给他磕头,戴勒慌忙拦住了,说:“千万别称我什么恩公,其实,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老人家何必那么多礼呢?”
“将军,”赵君陶说,“此话差矣,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要不是你相助,恐怕我这条老命,也早就丢在这儿了,怎么连称呼恩公也不行呢?”
戴勒说:“老人家,你这么大岁数了,称呼我恩公,我可是真的诚惶诚恐,担待不起呢,而且,如果我受了,你就不怕折我的寿吗?”
戴勒毕竟是知书达理、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所以,几句话下来,就恢复了镇定,还突发灵感,使这几句话说得得体、诙谐而机智。所以,连玉姗听了,也不由扑哧一笑,说:“爹,既然恩公这么坚持,就不要称他恩公了吧,否则,真的折了人家阳寿,我们可担待不起呀。”
一席话,说得赵君陶和戴勒都笑了,屋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戴勒望着赵君陶,久久未移开目光,许久,他把脑子一拍,说:“哎呀,我想起来了,老人家,我们好像见过面呢!”
“见过面?”赵君陶也感到意外,他仔细地打量了戴勒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知敝人与将军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你再想想?”戴勒说,“太常寺?仙蝶?你想起来了吗?”
“太常寺?仙蝶?”赵君陶望着他,终于像想起了什么来,“你?你就是那位戴勒?戴爷?”
“是啊,最啊,”戴勒忙不迭地说,“那时,玉姗小姐也在呢,只不过那时她还小,只有这么高,这么高,”他兴奋得眉飞色舞,一边用手比画着,“还是个小姑娘呢!没想到几年不见,她就,她就——”
他很想说,几年不见,玉姗就长成了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美艳绝伦的女子,可又怕唐突,一时间,又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言语,就“就”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
“哎呀,阿爸!”玉姗大概也认出来了,高兴地说,“真的,真的他就是那位戴爷呢!”
“你可把我们父女俩想得好苦!”赵君陶不由拉了他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那我们父女俩就更该称你恩公,给你磕头了!”
戴勒慌忙拦住他,自己眼眶也湿了,说:“真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地里的,我竟会碰上你们!”
于是,三人便重新落座,叙起话来。
原来,戴勒在京师时,时常听人们说起“太常寺仙蝶”的事。那时,太常寺仙蝶的故事,在文人学士和一些贵胄子弟中流传很广,许多诗、词、笔记中,都有过太常寺仙蝶的记述。那仙蝶便聚居在北京太常寺官署的大匾后,子孙繁殖很多,本为一群黄黑相间的花蝶,不足为奇。但其中有一蝶,后翅有一缺口,据说,好与士大夫游,喜欢饮酒,并能择人而交,而且,凡与仙蝶有交情者,只要焚香祷告,不论关山阻隔,路遥千里,它都会铢衣翩翩,瞬息而至,不辞辛劳,前来探友。王拯在《龙壁山房诗集》中,便歌其曰:“道人方冠黄褶裙,金精炯烁缁衣纹。”连龚自珍也称其为“玉皇使者”,一时间,引得众多京中士人哄传。自然,也引动了戴勒的好奇之心,于是,便去了太常寺,只不过,只看到了些一般的花蝶,却没有发现什么仙蝶,戴勒便有些失望,离了太常寺,就近寻了一家茶肆,喝起茶来。
其时戏楼之上,正有一班艺人,在那儿唱戏,初唱的是些《摩天岭》《武昭关》一类,人们也并未怎么注意。后来,赵君陶出场,便唱了《柴市节》。赵君陶那非凡的武功、身段、唱腔,把一个大义凛然的文天祥,演得回肠荡气,令人肃然起敬。戏楼茶馆里的人,全都一迭声鼓掌叫好,却不防引得座内一帮满族贵胄子弟不满起来。这帮人原本在附近练习骑射,也觉得倦了,便牵马过来在茶肆外拴了吃菜听戏,见此情景,按捺不住,与茶客冲突起来,先是口角言语,后来,便大打出手,犹觉不解恨,一拥而上,砸了戏园子,把个赵君陶一顿好打。打个半死不说,一名旗人校官,还觉不解气,抓起一把腰刀,顺手掷过去,眼见得就要飞上戏台,插进赵君陶胸口。这时,戴勒见要出人命,便飞身上前,一个腾跃,跃上舞台,伸手不偏不倚,一下子抓住了那把飞刀的刀柄。一时间,众人全都愣了,那些八旗子弟,见事惹得大了,便发一声喊,一起骑马跑了。戏班子里的人回过神来,才扶起赵君陶,向戴勒磕头,一再要谢他的救命之恩,并把他簇拥了,到一饭馆,叫了酒菜,与他答谢。
戴勒本待要推辞,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或许这些人知道仙蝶的事,倒不如索性向他们打听打听,以了自己这一个想探个究竟的念想吧。
自然,他当时因是出游,衣着随便些,也未言明自己是旗人,加之当时,他确实为赵君陶的演艺以及被文天祥的故事、气节所打动,也一迭声地叫了好,所以,君陶等人,也不当他是外人,便给他讲了仙蝶的来龙去脉。
原来,太常寺仙蝶始于何时,亦说法不一。龚自珍的《太常寺仙蝶歌》说“闻故实太常寺,蝶寿三百犹有加”,更有称呼仙蝶为“道人”所化的。其实,这仙蝶并非庄周所梦之蝶,也非梁山伯、祝英台所化之蝶,据说,它是人们为纪念明朝一位忠烈之士所化,很可能这仙蝶,便出自陶然亭的“香冢”,那是隐没在野草、芦苇与荆棘之中的乱葬岗子中的一座坟茔,坟前有一青石碑,上有“香冢”二字和黄黑相间的花蝶云集,后来,人们在太常寺也发现了这种花蝶,于是便呼之为“太常寺仙蝶”。而这坟中埋的,据说就是一位明朝忠烈之士,碑后还刻有一首短歌。当时,赵君陶为了助酒兴,便叫过女儿玉姗,自己亲自操琴,让玉姗演唱了这首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