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说:“奴才也知道,夫人不便做这个主,但花姨娘不是还有一个表哥蒲殿俊在少城书院吗?是不是叫他来一下,以后夫人也有个推脱?而且这花姨娘口口声声说她要死了,死前一定要见蒲殿俊一面,夫人何不顺水推舟,把他请了来?”
赵奎娥却沉吟了。
原来这花燕云是汉人,父亲做过尚书,与栾亲王相交甚厚。花燕云自小聪明伶俐,深得栾亲王喜爱,便被栾亲王认了做干女儿。但这花燕云任性,仗恃着学了些花拳绣腿,便要“行走江湖”,后来,路遇强人,被戴坤所救,爱慕他宅心仁厚,豪爽侠义,武功又好,便不顾家庭反对,做了戴坤的侧室。蒲殿俊与她认了远房姑表兄妹。虽然蒲殿俊家道中落,但毕竟是仕宦之家出身,后来,又进了少城高等小学。少城高等小学中的汉人不多,但由于戴坤将军等人努力,一直把满汉学生一律同等对待,供给伙食,可蒲殿俊还是时时免不了接受花燕云表妹的资助。
那时,虽然戊戌变法失败了,但要求师法夷技和立宪的呼声仍然很高,许多文人士子,也纷纷买舟东渡,寻找富国强兵之道。留学日本,更是盛行一时,一八九一年前后,留学生剧增,多的时候,竟达两三千人。蒲殿俊原本就是一热血青年,于是,也于此前后,在人们欢度新年之时,悄悄离开成都,一行九人,毅然东渡。那时川江航行,还十分危险,而且许多河段都垮了岩,但他们还是毫不在意地踏上了征途。花燕云其时虽然已做了将军的如夫人,但对这认的表哥还是有一种由衷的敬仰爱慕之情,不仅偷偷给了他盘缠,还悄悄出来为他送行。
冬日的成都平原,显得有些辽阔、苍茫,由于南方的天空冬日很难见到太阳,田野阡陌和隐隐竹林树木后的房屋上空飘浮着阵阵岚雾,锦江边,芦苇枯黄着,枝叶凋零,一路地向东延伸开去,潇潇如歌,枯黄如梦。风由于岚雾的浸润,变得毛耸耸的,空气中,飞翔着从远处古寺中传来的钟声的碎片,田埂边的老牛在反刍,仿佛不厌其烦地咀嚼着岁月。小路上,日子覆盖着日子,脚印覆盖着脚印,远远地,不知什么人在哼着川戏,那嗓音嘶哑、古朴、厚重而凝重,仿佛是穿透时间凝固的墙壁,从另一个世纪传来的苍老的声音。又犹如一道蓝色的风,带着黑黝黝的岁月移过来,缓缓地从头上飘过,给沉重的心情投下一片阴影,使人徒生无限的苍凉与凄怆。他们两人都沉默着,一直走了很远,蒲殿俊才站住了,说:“燕云妹妹,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分手吧。”
花燕云眼里顿时就盈满了泪水,说:“殿俊哥哥,你出门在外,千万自个儿珍重。”
许久,她又说:“你就不能不走吗?”
蒲殿俊把目光投向远处,说:“你还记得我们家乡那些大山吗?”
花燕云当然记得,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们打小就一块儿长大,并且在山里采野花、野果,还有那些参天的树木、古驿道,以及从大山高处可以望见的,一望无际的,绵延起伏的丘陵与群山带给他们的无尽回忆。
蒲殿俊说:“那些川东北一带的丘陵,就像一群不思进取的人,守住的永远是落后、平庸与贫困,虽然大山为它们遮风挡雨,它们也获得了一些小的、短暂的安逸与宁静,但它们永远只能在岁月沧桑中消耗自己。再说那些像大巴山、华蓥山一样的山岳吧,它们虽然饮尽了人世的痛苦与苍凉,承受了风风雨雨的打击,却巍然凸出于丘陵之上。人,就是要有山岳般的气魄、胆略与胸襟,否则,就永远成不了气候,成不了国家与民族的有用之才和栋梁。所以,你说,我能够以一己之安,而痛失民族之义吗?何况,当今清朝政府腐朽,列强如此猖獗,作为一个华夏子孙,国仇家恨,都使我必须出去啊!”
花燕云听了,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于是,不安地,小心地问:“表哥,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也很恨满人?”
蒲殿俊听了,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复杂的感情,他知道花燕云担心的是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便避开了她的话题,说:“当然,也并不是说所有的满人都是坏人,他们中,也有不少好人和开明之士,你说是吗?”
花燕云听了,点点头,说:“我只希望,今后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能看在我的面上,不为难戴坤和他的家人。你能答应我吗?”
对这样的要求,蒲殿俊真是无法回答,也感到一时无法回答,便犹豫着,一时没开口。
花燕云霎时泪如泉涌,扭过头去,竟抽泣起来。
蒲殿俊只好对她说:“燕云妹妹,其实我也了解戴坤将军的为人,他还是比较正直开明的,至少,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不会有意为难他。”
花燕云便给他行了一个礼,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十分感激不尽了。”
蒲殿俊见了,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好受,其实,许多年以来,他一直不能忘怀花燕云,可是,谁又曾想到,当他们再见面时,在他俩之间,竟然横了这样一道深深的鸿沟,所以,心情也变得十分复杂起来。蒲殿俊向她施了一礼,说:“咱们就此揖别吧,燕云妹妹,希望你也自个儿好好保重自己。”
说罢,便毅然转身追赶同伴去了,再也没敢回头。而且,愈是如此,他愈感到有一种民族和历史的责任感正从苍茫之中向他发出召唤,一种激愤和悲怆从心底油然而生,促使他更加义无反顾。
只有花燕云仍在那儿久久地伫立着,一脸的忧郁与牵挂,也有一种由衷的失落,使她面色苍白,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站立不稳。
果然蒲殿俊到东京不久,就和四川省留日学生三百余人一起,积极参加了川汉铁路改进会,为抗拒列强而出刊、办报、呼吁,在日本和国内,都成了有影响的人物。以至于他回国后,被聘为北京法部主事,近日,更是返川办起了《兴蜀报》,在少城影响很大。加之由于参加立翼吁诸等活动,本来就深为少城内不少人忌防,更兼之又与花燕云一同长大,在这种时刻请他进将军府来,如何不叫赵奎娥为难呢?
里屋,花燕云痛苦的呼叫声又响起来了,一声紧似一声,凄惨之状,令赵奎娥听了,也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于是,便把牙一咬,心一横,对产婆说:“好吧,就依你之言,快快去把蒲殿俊请来。”
蒲殿俊很快就来了。
花燕云一见蒲殿俊,两眼热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殿俊哥哥,你快快救我!”
蒲殿俊一见,也立时来了气,声音也高起来,对产婆吼道:“你这样做,不是害人吗?这明明是难产!为什么不去请西医助产士来?再晚些,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
产婆一听请西医助产士,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便把目光投向将军夫人。
赵奎娥听了,心头一亮,或许,这是最后的办法了。这样一来,她的情绪反而镇定下来,便说:“你嚷什么嚷啊?说得好听,请西医助产士,那些洋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得担着!”
蒲殿俊一股无名火迅即升上来,说:“在这个时候,还说什么担着不担着?何况,我在日本时就见过,洋人对付难产确实有一套办法。这样吧,先去请了来救人,如果将军回来追究起来,由我担着,该对了吧?”
赵奎娥心想:“我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呢。”于是,便作了首肯,吩咐下人,赶紧去请了洋人助产士来。
洋人助产士来后,婴儿很快便生下来了。不久,东方冉冉升起一片红霞,把将军府外的金河染得血红血红的,一声悠长的鸡鸣,宣告了黎明的来临。
从内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不仅让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同时,也传出了母子平安的消息。
而此刻,在不远处的成都郊外的古寺里,伤势极重的住持,望着庵和尚和九妹远去的身影,几乎就在将军府婴儿生下的同时,一缕幽魂从体内逸出,双眼一闭,坐化圆寂了。
只有大自然依然遵循着它千古不变的规律,将成都平原涂染得红红紫紫,让岚气消散,让地心感受和释放出热力,让飞鸟鸣叫着掠过枝头,让阳光照射千里川西平原,把充满活力的新的一天,带给人世,丝毫不因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放慢自己的步伐。
这便是万事万物自身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