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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成都平原四野一片金黄，已经成熟的稻禾在熏风的吹拂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田野里，到处都有人在收割稻禾，在朦胧的晨曦中，虽然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就不断传来“嘭嘭嘭”的打谷声。成都平原历来由于都江堰水系的滋润，即使遇上天旱，它也常常能获得较好的收成。但这些收成也来之不易呀，一年四季的辛勤耕作，顶风冒雨，烈日酷暑，还有各种赋税田租，以及交纳的川汉铁路的厘金，使农民们几乎没有多少收获后的喜悦。所以，他们对于保路运动，就显得十分关心和投入，那些都是他们的血汗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呀，就是现在，收获后，也还要交呢。而朝廷却想要把他们的血汗钱换的股本全部白白抢去，对于省吃俭用的农民来说，那也无异于喝他们的血，剜他们的肉啊！所以，今年收获季节他们抓得特别紧，有的收获季节还没到，就在开始加紧收获了。保路同志会早就告知他们，要他们抓紧收获，做好准备，因为八月份要召开川汉铁路特别董事会，需要他们随时能够到成都去支援，包括人力的和财力的，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每家每户的利益。所以，天一明，四方八里，各县各区，收割的收割，送粮的送粮，进城的进城，在通往成都的路上，早已是人流不断了。
城里的景象那就更热闹了，除了正常的各种市场交易外，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几乎人人都在议论保路的事，而保路同志会的宣传，则更是铺天盖地一般，传单、标语、街头演讲、游行示威，不时引得路人围观，那些小孩则更是高兴，就像过节一般窜前窜后，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在三庆园，这日，为了给保路同志会集活动款，以卓木克为首的“优伶保路同志会”正准备举行义演。今天的卓木克，已一扫往日的阴霾之气，显得很精神不说，甚至有些神采飞扬。过去，尤其是那些王公贵胄，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人族属，从来对他们都是另眼相看，也把演戏的优伶当做下九流一般瞧不起。但自从保路运动以来，由于他们积极投身进去，为保路运动募集了不少资金，保路同志会还把他们吸收为宣传部成员，不仅对他们特别尊重，好几次开会，头头脑脑们都对他们的宣传大加赞赏和表扬。尤其他们编了不少保路的唱词和清音扬琴，在戏台上宣传破约保路后，来看戏听宣传的群众更是络绎不绝，见了他也是“卓老板卓老扳”地打招呼，就是走到街上，人们也老远就给他作揖打招呼，这使他觉得很长脸，所以宣传起来也更加卖力了。而且，他和班里的弟兄们也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以前是看别人脸色，给别人唱戏，现在呢，则是给自己，给大伙儿唱戏，心里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和扬眉吐气的味道。
今天，他们演的是《精忠旗》。
卓木克挑《精忠旗》，自然有他的用意，《精忠旗》演的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岳王爷一家人的事，演的是风波亭岳飞大义殉国，那自然就是寓意要像岳飞那样宁死不屈，破约保路。也正因为如此，今天来看戏的人也特别多，那些商人、城市里的各色人等不说，甚至还有不少卖了新粮的农民。戏园子不大，但却已是人群熙攘了。今儿个同往常一样，不仅台口挂着破约保路的标语，而且门口也写明着：“支持破约保路义演，给多给少不限，十两八钱保路，一钱两钱支援”。这样一来，凡进场的，几乎没有不多给的，又看了戏，又保了路，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呢。
不过，令卓木克没想到的是，佳尔谟夫人也来看戏了。
原来，玉姗虽然认了母亲，住了将军府，但她心思却并不在府里，一心只挂着演戏，于是，常常有空便往卓家班来。戴勒虽然并不反对她上台演戏，但因军事多，加上由于保路事起，形势紧张，少城又是旗营重地，他怕有个闪失，几乎没日没夜地巡防，连一顿好饭、一次好觉也没有睡过。而赵尔丰又老是打他旗兵的主意，这个老奸巨猾的屠夫，虽然手中握着新军和巡防营，但却时时想把他们推出去抵挡势头越来越猛的破约保路运动，以激化少城旗兵和汉人的矛盾，他好从中渔利。因为他发觉，戴坤将军常常借口要保护少城而拒不听从他的调动，而且他也听鲁周报告，戴坤将军不仅不愿直接与汉人为敌，而且还私下通过杜三爷与汉人和新军中的会党，以及四川的各路哥老会秘密接触，以期自保。这不由使他恨得牙痒，所以一直暗中指使鲁周在少城满人和汉人中间下“烂药”，以挑起他们的仇恨，好让戴坤父子死心塌地为他卖命。有好几次，鲁周派人到少城来，煽动少城满人，说什么汉人破约保路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达到推翻朝廷，杀死满人。而且说什么汉人说的，凡是少城中的满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要杀个鸡犬不留！并且说，你们想想，满人进关时，杀了多少汉人？还有，扬州屠城，这些，汉人能忘记吗？这一箭之仇，岂有不报之理？难道，你们现在还坐等被杀吗？这些话，闹得少城内满人人心惶惶，不少人愤激不安，长吁短叹，预感到末日即将来临一般，连深夜里，还有许多人全家抱着，哭成一团，更有甚者，一些满人把平日里喂的鸡鸭、兔羊，也统统杀来吃了，只等形势一变，叩杀了妻女老小，与汉人拼命，自然也有不少人跑到将军府和副都统府来，要求戴坤、戴勒父子，早准备，厉兵秣马，还要求及早与赵大帅一起商量个办法。也有人对杜三爷和戴勒父子不满，认为他们与汉人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有几个旗人老兵，带了全家老小，闹闹哄哄地到将军府请愿，说如果戴坤将军不放弃跟汉人私下接触，他们就先行全家上吊自尽，后来还是戴勒、赵奎娥和杜三爷好言劝慰，叫他们放心，戴坤将军之举，也无非是为少城上万旗人百姓着想，想给大家多留一条后路，才把他们劝走。但这样一来，毕竟还是闹得戴坤心绪烦乱，回到后厅，不由得仰天长叹：“唉，想不到我大清三百年基业，如今竟弄得江山摇动，民不聊生，且人人自危，天啦，这都是因为什么啊！”戴勒虽然劝慰了几句，但心里也不是滋味，倒是杜三爷说：“将军，你心就放宽些吧，其实，人无论做什么事，误解总是难免的，但最终他们还是会明白的，而且即使不被理解，我们也但求无愧于心，又有什么可虑的呢？”佳尔谟夫人亦认为，虽然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提前有所准备还是必要的。百姓不理解还可以解释，但朝廷如今这般昏聩，垮了却是顷刻之间的事，到那时才来准备恐怕已经晚了。而且，她愤愤地说：“还不光是朝廷呢，就拿蒙古的事来说吧，还有一班为虎作伥的官吏，也在胡作非为，这真正叫官逼民反啊！”然而，杜三爷和戴勒却认为对赵尔丰则更应该加以防范，如他在中间使坏，可就是腹背受敌了。这提醒了戴坤，于是他吩咐这一向应对少城严加巡查，最好不要放进闲杂人等，以免出乱子，最好是加强城门守卫，关闭少城公园，不让赵尔丰的人和汉人进来。戴勒和杜三爷听了，却说：“使不得，如果这样一来，反倒会引起汉人误会，因为最近保路运动的人有很多在少城活动，如不让他们活动，会认为我们的态度有变，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末了又说：“这样吧，我让武馆的弟子们留意些，他们不像旗兵，不容易引起注意，反正一条，我们一定要保证少城的安全，而且又不引起注意。”于是，商量定了以后，戴坤便长叹一声，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便分头各自去办。佳尔谟夫人也径自走出少城来。今天，是玉姗在义演中扮《精忠旗》的银瓶，一则，她不想让女儿担惊受怕；二则，她自打和女儿相认以来，还从未看过女儿演戏呢，也很想看一看女儿到底演得怎么样，而且玉姗昨天就专门跟她说，要她一定要去看她演的戏，尽管她来时戏已经开演了，但女儿的戏还没到，她还没出场呢。佳尔谟夫人进场时，就看见玉姗在幕后焦急地寻找着她，一直到看见她进来，才松了一口气，冲她笑笑，并且冲卓木克做了一个鬼脸，才赶紧进去穿戴去了。
卓木克今日却没有上戏，他有些神秘地回应玉姗的神情让佳尔谟夫人看见了。佳尔谟夫人何等样人，见此情景，不由心里想：“这鬼丫头，搞什么名堂？恐怕今天不止是让我来看戏吧？一定还另有其他事呢。”
她表面不动声色，卓木克引领她到一张桌子前，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来。
卓木克立即递过来一条热毛巾让她揩手，又给她送来盖碗茶、瓜子，然后说：“佳尔谟夫人，请慢慢用，玉姗马上就要上场了。这孩子灵气着呢，无论是身段、唱腔，都一个好，真是没话说！”
佳尔谟夫人就笑笑，说：“这都是因为你这个师父教得好呢！说真的，看着女儿能在我身边，让我们母女重逢，又有出息，都应该感谢你呵！”
“哪里话，”卓木克说，“那都是佳尔谟夫人的福气呢！”
“唉，”佳尔谟夫人说，“什么福气哟，不怕你笑话，我都是大难不死的人了，心如止水呢。”
“佳尔谟夫人，”卓木克说，“依我看，你现在才刚刚是苦尽甜来呢！而且夫人侠义广播，英雄盖世，乃巾帼奇人，没准哪一天，可成其大业也难说呢。”
正说话间，玉姗已经上场了，于是，卓木克便先行退下，让佳尔谟夫人看戏。
那一折，正是银瓶探监，玉姗扮岳飞的女儿。玉姗上场来，虽然由京戏而改唱川戏，却也字正腔圆，嗓音婉转，只一腔众人便喊起好来。
佳尔谟夫人觉得犹如流水缓缓淌过心田一般，有了一种十分的欣赏和欣慰。
只见玉姗一边唱，一边表演，身段也不错，虽然唱的是高腔，但依然十分圆润：“苦哀哀总是含冤路，望狱中心急步趔趄。我那爹爹呵，你慷慨何难便捐躯，只抛得你娇儿幼女谁分付？传闻今日放家属，也暂与我爹相睹。
然而，万俟却不准她与岳飞相见，她不由悲切地大哭起来：“我那爹爹呵，嗟呼，待呼天更从何处，盈盈怎生通半语？是忠良还负屈。忠良何罪，便这般惨毒！……”
佳尔谟夫人见了，不由得伤心起来，想起赵君陶与女儿半生漂泊，君陶客死异乡，而自己在大漠荒原苦待，却又因反抗清廷暴政而落得个家破人亡，远走四川，不由得一阵伤心，便有泪水不断地涌流出来，而今虽然母女相见，却又遇风雨飘摇，还不知前景如何，命运如何，不由一阵忧从心来，悲从中生，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而戏中要演下去的，则是岳飞父子女婿被害，女儿投井自尽，这些情节佳尔谟夫人是知道的，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也怕看下去自己联想到女儿“卖身葬父”的情节，自己感情上更受不了，便在女儿下场后，找到女儿，对女儿说她演得真不错，但自己身子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
来到场外，是一片假山园林，小桥流水，树荫浓密，一排竹篱笆上密布着一簇簇蔷薇。蔷薇正开着，红红白白的十分好看，并散发着浓郁的芳香。篱笆尽头，是一处竹屋，竹屋只有草盖的屋顶，没有墙壁，也摆了竹桌竹椅，倒也十分清静，一处匾额，上写“竹篱小筑”。卓木克送她出来，就适时地说：“佳尔谟夫人，你就先在这儿坐坐吧，这儿舒服，不定能让你感觉好点呢，我马上就叫人给你送茶来。”
佳尔谟夫人也对此处感兴趣，便走过去坐下来。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公孙树。
他似乎早就在那儿等她。起初，他站在拐角处，由于竹篱的缘故，她没有看见他，但一走近就看见他了。她不由一下子愣在那儿，连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惊异地说：“是你？”
他点点头，对她说：“你好吗？”
“我很好，”佳尔谟夫人说：“你呢？你好吗？”
“不太好，”公孙树说，“不过还有事做。”他招呼她坐下来，然后，互相打量着对方，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公孙树显得更憔悴了，连眼圈也有些发青，好像一直没有睡好觉似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得很精神，目光深沉、犀利。而佳尔谟夫人神情则有些忧郁，一张白皙丰润的脸上虽然由于环境的暂时稳定和生活的改善有了红润，但却看得出来她的心事太重。一时间，在他们相互的凝视中，只有风轻轻地从他们之间滑过，勾起他们的记忆。虽然记忆中有的只是茫茫戈壁草原的荒凉，只有酷暑风雨晨夜，以及寒来暑往的褪色的日子，但还是让他们思绪起伏，心绪难平，不知何故，在他们分手时，他们都曾有一种感觉，似乎分离是暂时的，最终他们还是会走到一起来的，因为他们在一起的行程毕竟太短，而生命的旅程又太长，就像他和她下了一盘没有终了的棋一样，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在一起把这盘棋下完的。所以在分手时，他们既没有约定，也没有问对方有什么打算，甚至到哪儿去，住哪儿。今天，他们又相见了，他们都不由得在高兴之余，也有一种欣慰。
这期待虽然太长，但会面却并不出乎他们的意外。
这时，卓木克把茶用托盘端来了，佳尔谟夫人一看，托盘上有两碗茶，联想起玉姗和卓木克相互间的表情和眼神，她立刻明白了，说：“卓老板，公孙先生要来，你一定事先知道吧？”
“其实，”卓木克说，“这也不是我，而是玉姗安排的。”
“这鬼丫头，”佳尔谟夫人笑笑，说，“还给当娘的来这一手。”
“这也不全是玉姗，”公孙树说，“见面虽然是她安排的，但找你，却是我的意思，因为我想找你谈点事。”
佳尔谟夫人听了，心里不由有一点淡淡的失落，她想：“原来你找我不是因为想见我，而是因为找我谈事啊。”
她的表情虽然一瞬即逝，但却没有逃过公孙树的眼睛。
卓木克见状，便先行告辞走了。
这时，公孙树才凝望着佳尔谟夫人，说：“佳尔谟夫人，我虽然找你是因为有事，但我更希望见到你。要知道，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只是，我自知我居无定所，漂泊如萍，而且我出身寒微，而你又是尊贵的格格，所以我一直没有来找你。”
“我还以为你很新派呢，”佳尔谟夫人说，“没想到你的思想还那么陈旧，还有门第呀、穷富呀等等观念，要知道，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其实你不讲，我也猜得出，你是个革命党人，而这种想法大概不是革命党的吧？”
公孙树就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说真的，要像今天这样面对你，说我想你，还真要我的命，真要些胆量呢。”
佳尔谟夫人就笑了，说：“我也没想到，一个敢推翻清政府，敢拿炸弹往王爷头上扔的人，面对我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没有了胆量，难道我比清政府还可怕吗？”
公孙树也笑了，说：“我可不敢那么想。”
这时，佳尔谟夫人不笑了，她伸出手来，把手放在公孙树手背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说：“说实在的，我也十分想念你，我原以为经历过这一系列变故以后，我一定会心如止水，不会再掀起情感的波澜来的。可是自从和你分手以后，我却老是忘不了你，连玉姗也看出来了，她不希望老是看我这样忧郁、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她希望我生活得快乐。她说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正直的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找你，要不是女儿，恐怕我真的下不了决心与你再见面的。”
“玉姗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公孙树说，“佳尔谟夫人，现在我正在做的事，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是有事找你商量，我恐怕也没有这个勇气和你见面。”
佳尔谟夫人就说：“其实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不会问的，我只喜欢你这个人，相信你这个人干的事，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喜欢你，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