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日,少城里也十分紧张。戴坤、戴勒一大早在大城上看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人群,而且越聚越多,虽然,他们也知道今天是保路同志会要送蒲殿俊等进京请愿,但看见人来得实在太多,就像潮水一般,心里不免既紧张,又有些害怕,担心一旦发生什么事,控制不住局势。守大城的主要是边防军,而他们更关注的是少城的安危。可大城一旦有失,少城依附于大城,就很难守得住了。对于保路同志会的活动,他们父子二人在那天就已和杜三爷商量好了,尽量睁只眼闭只眼,不予干涉,以免激化矛盾,至于边防军和赵尔丰怎么处理,他们也只有尽量不干预。那些军队官兵毕竟和他们不一样,少城中满人虽然是军制,但实际上拖家带口,也与百姓没有了多大差异,不像边防军,惹了事,打不赢,可以跑,而且一跑了事,可少城官兵的家产房屋一切都在这儿,如何能与他们比?所以戴坤父子只侧重拱卫少城的安全。当然,不要说他们,就是边防军看了这阵仗,也感到害怕,想关了城门不放人进城,却又不敢。戴坤、戴勒见大城如此,便悄悄商量了一下,由戴坤留在大城上,让戴勒回少城,赶紧关了少城城门以防有变。
戴勒不敢耽搁,立即回到少城。少城里,人们似乎比他们还显得紧张与不安,街道、胡同到处都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紧张地叮嘱家人看好小孩,让他们不要出城。而城中的青壮旗兵,也有不少拿了武器弓箭在手里,以防一旦汉人攻入,便奋力抵抗。见戴勒回来,大家便不约而同地一起围紧过来。戴勒见了,也不询问,便立即吩咐旗兵集合,全部上城墙巡视守卫,并吩咐关上城门,然后,叫家属们各自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相信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有事,再来告知大家。
少城人对戴勒一直有一种信任和依赖的感觉,见他回城,就像有了主心骨一般,情绪也稳定多了,并且听他说后,也陆续散去了。
而就在这时,花燕云却牵了马要出少城。
戴勒见了,便劝她说:“你还是别出去吧,我爹爹在大城上呢,他看见了会不高兴的,再说,蒲殿俊他们已经走远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难道真的就这么狠心?”花燕云说着,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蒲殿俊是我表哥,你爹看见了又怎么样?难道,我去看我的表哥也不允许,也犯法吗?而且,你也知道,他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呢。难道,我连见他最后一面,你们都不允许吗?”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戴勒虽是一个勇武刚烈的汉子,也算得上是一个侠义英雄,却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尤其是女人一掉眼泪,他的心就软了,于是,便叫人打开城门,放她出去,并说:“那你最好从北门出去,因为我爹爹在南门。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请你转告蒲举人,叫他自个儿要好好珍重,也祝他一路平安。”
“好吧,”花燕云说,“我一定告诉他。”
说罢,便飞身上马,待出了少城和大城后,便扬鞭奋蹄,一阵好赶,终于在下午三四点钟时,赶上了蒲殿俊一行的马车。
见到蒲殿俊,她便先自转告了戴勒的话。
蒲殿俊听了,心里一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唉,如果京里那些王公大臣,能有戴氏父子一般开明就好了。”
说罢,便要下车来。花燕云却阻止了,说:“表哥,你也不用下车,我知道,你我想说的话太多,正因为这样,还不如不说吧,让它永远留在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些。我今天来,只是想送你一程,你就让我陪着你走一段吧。”
蒲殿俊听了,默默地点点头,不再下车,花燕云便骑着马,默默地随着马车走着,而且,他们似乎都不愿打破沉默似的,走了好久好久,都一言不发。车内的其他人,更是保持着缄默,于是,这一行人,除了马蹄的得得声和车夫不断的吆喝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人说话,只有平原上的炽热和一阵阵掠过面颊的热风带走他们心里不断涌卷着的情感和波澜。
后来,太阳渐渐西沉,所有的光辉,都被西天拥着的云岚收敛,夕暮便垂下它的眼睑来。这时一抹夕阳,照在蒲殿俊的面颊上,使他显示出一种庄严、肃穆和神圣的面容来。花燕云见了,心里一酸,鼻子便有些发涩,泪水也涌上了眼眶。她怕控制不住自己,便不再看他,把脸掉向了别处。而四周却暗淡下去,黄昏那苍茫凝重的时刻,也正在来临,一切都变得孤寂。天地那么广阔、朦胧且混沌,又不可触及,于是,无论是蒲殿俊还是花燕云,虽然没有交流,没有说话,但二人几乎都同时感到,他们已经进行了交流。
这时,蒲殿俊终于打破沉默,说话了:“燕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已快黑了,你还是回去吧。”
花燕云默默地点点头,好久才说:“表哥,你要好好珍重自己。”
“这个我知道,”蒲殿俊为了使气氛显得轻松些,说,“再说,我还不想死呢!”
花燕云便说:“那好,我告辞了!”
“等等,”蒲殿俊说,“表妹,我还有一事相托呢。”
花燕云说:“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蒲殿俊说:“这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牵挂一个人,那就是我的老母亲了。这些年来,我因为在外边瞎忙,一直未能好好地照顾她老人家,也没有机会留在她老人家身边为她端茶送水,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道,为此我感到十分歉疚。而此行赴京,前程未卜,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希望你能代我照顾一下我的老母亲,为她,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了,并且,有闪闪的泪花,涌到了眼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这么多年以来,花燕云还很少看到蒲殿俊流泪,心里不由得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麻辣都有了。她不由得眼眶也湿了,哽咽着说:“表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当做我自己的母亲来照顾的……”
“这样,”蒲殿俊说,“我也就无牵无挂了。表妹,你也要多保重,咱们就此一别吧。”
“你要多珍重!”花燕云对他道了珍重,又对其他几个道了珍重后,便勒住了马,骑在马上,久久地注视着,直到马车看不见了,才勒转马头,返回了少城。
“啪!”马车夫直到看不见花燕云后,才猛地打了一下马,让马车疾驶起来。
蒲殿俊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善解人意的马车夫,又不好说什么,许久未发一言,尽管很疲倦,却也睡不着,只是紧握着一己的宁静与一己的孤独,让自己的思绪,在茫茫的夜色里浮沉。
马车日夜兼程,换了两次马才到京城。
叩阍的事,虽然他们估计到不易,但实际上比估计的更难。到京后,蒲殿俊等约集了北京各界代表二三十人,徒步前往亲王府,齐刷刷跪下“泣陈川中危迫情形,请速筹办法以制目前大祸”,而庆王府卫士则根本不理不睬,蒲殿俊刚刚走上台阶,便被推出,差点跌个头破血流,众人见状,一起伏地大哭,其哭声哀切,声震屋瓦,引得京中数千人围观。代表们群情激奋,声称:“各代表坚持跪哭主义,庆亲王不接见,决不离开王府一步。”消息传至内府,庆亲王悄悄前来看了,也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便叫人传命,骗他们到高庙“徐商办法”。蒲殿俊等信以为真,赶到高庙等候多时,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才知上当,赶回庆亲王府时,则留下的代表不仅被驱散殴打,而且庆亲王已调来百余卫兵和警察持枪守卫,如临大敌,见人就抓打驱散。蒲殿俊等众人手无寸铁,如何能敌得过,便只好退回另商大计。众人无不唉声叹气,蒲殿俊更是气愤,但时局如此严峻危急,他也不想连累众人,于是,悄悄在私下写好一道弹劾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奏章,于第二天早晨等候在摄政王载沣入朝经过的路上,冒死冲上前去,跪在路中拦轿上书。摄政王被他冲出来时的情形吓了一跳,也吃了一惊,还以为是革命党人来行刺呢!等接过奏章看了,更是十分震怒,当即下令把他抓起来,关进天牢,听候处决。
消息传出,众人感到十分吃惊,赶紧想办法营救,幸亏川陕总督、广西巡抚、黑龙江巡抚和一些川籍京官大力营救,佯称蒲殿俊精神失常,乃一发狂躁之精神病人,才得以释放,被“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其实,清廷此时已腐朽至极,不仅对请愿代表如此,就是朝廷命官,亦不顾国家民情,只要一听说“保路”,便恼羞成怒,严加训斥。其时,进士出身,以四川布政使护理川督的王人文,曾公开接见四川保路同志会请愿队伍,当时,他站在高桌上,对众人讲:“总督职为民,民有隐,总督职宜请,请不得,去官,吾职也,亦吾乐也。”他从维护清廷统治出发,曾将罗纶等两千四百余人联名签注反对借款保路的奏章代奏,并上书朝廷,要求治签字大臣误国罪并提出修改合同。还特别指出,川人民情激愤,如不善处,恐“借积火薪”,“祸机迫矣”。就是这样一位为朝廷着想的命官,也遭到朝廷申斥,盛宣怀、端方也抱怨王人文震慑无力。于是,朝廷下令调王人文为督办川滇边务大臣,并令赵尔丰为四川总督,并令其迅即赴任,对于四川保路运动“严拿惩办,以销患于未萌”。
虽然在蒲殿俊等出发前赵尔丰即已到任,但老奸巨猾的赵尔丰,见王人文遭谪革,四川保路运动声势越来越大,矛盾也十分尖锐,怕弄不好激发民变,不可收拾,便暂时有所收敛,只是蛰伏着观察形势,并且把鲁周等骁将,全部派了出去,化装打探消息,以便时机一到,则无情镇压。
这些,却是蒲殿俊等所不知道的。
这一日,蒲殿俊从天牢被递解出来后,便被川籍京官接着,他因此也看清了朝廷决不会因他们请愿而改变政策的面目,因此,决心早日回四川,同民众一起,策划保路。众多川籍京官一则知道留他不住,二则也怕他在京中再度生变,有什么不测,便同意他回川,并且派了两名代表,送他出京。一行人来到十里长亭处,便要了些酒菜,为他饯行。
此刻的蒲殿俊,因好些天的牢狱关押,面色还十分苍白,身体也很虚弱,脚上由于戴重铐被磨伤未愈,走路还有些一拐一拐的,但他面容却于悲愤凝重之中,反倒透出了一种宁静。这种宁静犹如大荒一般,因绝望而透出了坚定的信念。他率先斟酒举杯,敬了众人后,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在下十分感激各位营救之恩,待回川后,将全力投入保路,虽死,而不辞,看来,亦只有这最后一搏了。”
两位京官也把酒喝了,说:“诸位仁兄回川,亦是形势所需,只望各自珍重,如京中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我们当为家乡父老,一定尽力的。”
这时,两位同伴才告诉了蒲殿俊他们营救他的经过。
蒲殿俊听了,不禁愕然,好久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本想以我一腔热血,为保路而洒在京门,即使千刀万剐,亦在所不辞,而诸公竟然说我是疯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你看你看,”一位京官说,“仁兄未免又书生气了吧!朝廷才不管你是保路还是爱国呢!我们是不愿意你无端做刀下鬼,才这样说的啊!要知道,像你这样一位高才,川人还极需你呢!你管他朝廷说你是不是疯子?只要我们和川人不认为你是疯子,不就行了吗?说实在的,像你这样的疯子,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全笑起来。
另一位川籍京官也说:“怎么样?闻兄是川中才子,你就疯子一事,口吟诗一首如何?让我们也看看,你到底疯得有没有水平?”
同来的伙伴也随声附议,蒲殿俊想了想,便脱口而出:“川中疯子跪朝廷,天牢监管皆正人,无奈阵阵秋风紧,醒来却是夏正明。十里长亭疯子聚,黄花熟时再相问,蜀中保路今如何,风(疯)歌风(疯)舞风(疯)正清。”
众人听了,不由拍掌击节,连连说好,都曰:“蒲兄真不愧蜀中第一疯子!”
于是,重新斟酒,一饮而尽后,挥泪而别。
来时坐车,回时骑马,一行三人,出得京来,已是盛夏了。其时,早已是一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北方的原野,田地龟裂,禾稼枯黄,风一吹,尘沙便纷纷扬扬,打在人脸上,麻酥酥的很难受,高悬天空的太阳也显得很孤单,苍黄的阳光飘落下来,便被带着尘沙的风吹去,就像噩梦仍然在泛滥一样,压迫人的阳光,暑热得无情的静寂,笼罩在几乎走了好远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的土地上。连狗也在树荫下躺着,耐不住炎热似的吐着舌头。天地的尽头一片灰白,连泥土路也被太阳晒得发白,变得十分坚硬,被马蹄敲打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来。而太阳也变得越来越毒,照在人身上,就像射出无数箭镞一般,让人感到脊骨上火辣辣地发痒发疼。蒲殿俊一行,愈走,愈觉得酷热难耐,这时,他恰好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树林,而且有酒招,于是,便叫同伴们准备在那儿休息休息,然后,再赶路。
也就在这时,突然,他的马竟失了前蹄,几乎把他摔下马来。
他的心不由一动,想:“难道,蜀中出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