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誓言。”公孙树说完,撕下一块衣服,把手包上,然后,大步欲走,却被杜三爷拦住了,他向公孙树施了一礼,说:“先生高义,在下十分佩服,尽管,你大可不必如此,但在下还是有一事相请。”
“三爷言重了,”公孙树说,“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杜三爷说:“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今天的事情会弄成这样,还望先生海涵。我想说的是,望你念在少城百姓的面上,如果今后有变,先生还要多留意着,多为少城百姓转圜。”
“这个自然,”公孙树说,“请前辈放心。”
然后,公孙树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一时间,大家都感到心情十分沉重。杜三爷也觉得,再谈下去也没有必要了,于是,就给大家告罪,要大家回去以后,多加小心,多想些办法,然后,只把戴家父子留了下来,细细地与他们商量了半天。
当戴坤回府后,佳尔谟夫人已经知道公孙树的事了,她连忙过来向他打听公孙树住在哪儿,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就连戴坤也不知道公孙树的去处,佳尔谟夫人只好怅然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公孙树先生是绝对不会忘记保护少城百姓的,他是一个秉公好义的人,大家怎么能这样对他呢。”
就在这时,罗纶带着钰格格回来了。
将军府的人见钰格格被摧残成这样,都十分难受。这时,戴勒和玉姗也赶来了,玉姗哭着拉着她的手,说:“钰格格,都是我不好,才把你连累成这样,你就骂我吧,打我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哪里,”钰格格艰难地笑了,说,“其实,该怪的是我自己,我还盼望你原谅我呢,以前,都是我不好,你,你不怪我吧?”
“钰格格!”玉姗抱着她哭了,“你真好!”
这时,佳尔谟夫人来了,赵奎娥便对钰格格说:“钰格格,这位就是佳尔谟夫人,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呢,而玉姗,就是她的女儿,她也是一位格格。”
“哦,是这样?”钰格格高兴地说,“玉姗,真高兴,你连母亲也找到了,这样真好,不过,我损失可大啦:第一,咱们俩姐妹做不成了,你得叫我姨;第二,我可失去了一个好使唤的丫头,连买你的钱,也白白丢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罗纶因为有事,要先告辞,钰格格见状,一把拉住他的手,眼里也立刻涌上泪水:“罗纶大哥,真的,我真的很谢谢你!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要常来看我,你,你答应吗?”
“我答应,”罗纶笑着说,“钰格格,我答应你,不过,你可别哭啊,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哭呢,别人一哭,我就心软了。”
“好,我不哭,”钰格格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可要多保重啊。”
“我会的。”罗纶说罢,用手拍拍她的手背,转身走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钰格格突然大声喊起来:“罗纶大哥哥,我喜欢你——”
罗纶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半晌,才回过头来,对她挥挥手,转身离去了。
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逝,钰格格才回过头来,这时众人才发现,一贯以刁蛮任性、性格坚强著称的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是热泪盈眶、珠泪滚滚了。
4
当时,作为四川保路同志会的会长,同时又是官办的四川咨议局副议长,蒲殿俊只想通过“文明争路”,达到“破约保路”的目的。以立宪派人士为主的保路同志会,加强了宣传攻势,在一些报刊传单上印的这些作品,通俗易懂,有的沉痛哀怒使人奋发图强,有的慷慨悲歌令人能拔剑起舞,同时始终坚持了摆事实、说道理、动感情、振人心的原则,就连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些宣传品,一天能卖几万份,而且各地保路同志会,更是誊写油印,遍及四川城乡。各地的保路同志会纷纷成立,风起云涌,不到半年,四川除各地的保路同志会外,还成立了“女子保路同志会”、“商会保路同志会”、“洋广杂货帮保路同志会”、“干菜帮保路同志会”、“灯彩行保路同志会”、“响篆行保路同志会”、“优伶保路同志会”、“乞丐保路同志会”、“聋哑人保路同志会”等。商人们还发起了“一钱会”,凡参加者,每人每日捐钱一文以资助保路同志会,其声势之大,就连蒲殿俊等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生怕控制不住局面,不利于“破约保路”之实施。
这天,天空十分晴好,广袤的成都平原刚刚从暗夜中挣脱出来,灰蒙蒙的天宇还浸润在半明半暗的晨曦中,从各处的城镇乡村、村落民舍里,开始三三两两地有人走出来,紧接着,他们在小路、大路上不断汇聚,愈靠近成都,人流便愈多愈拥挤。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小旗,还有各种“破约保路”的标语口号,往成都汇拢。今天,是保路同志会在成都南郊场聚会的日子,他们要在这里召开盛大的欢送会,欢送蒲殿俊等一行三人上京请愿,并且联合川籍京官一起抵制盛宣怀、端方等人夺路夺款的阴谋,特别要向摄政王载沣、栾亲王奕劻请愿,揭露盛宣怀欺君罔上、媚外营私的罪行。这种请愿,被称为叩阍请愿。叩阍请愿,是一件弄不好就会被扣上“冒犯宸严”的罪名,完全有可能遭到杀头、抄家的灭顶之灾。保路同志会一成立,就决定了要派代表上京叩阍请愿,因此,同志会几位首脑,尽皆竞相冒死前行,最后,蒲殿俊以必死为决心,痛陈厉害,言及自己在京多有同僚熟人,方才争得此行。而且,他已拟好了叩阍书。此时,南校场早已是人山人海,于是,罗纶宣布开会,他言辞不多,但切中时弊,大声疾呼:“当今之计,要保国,必先保路,保路保国,即是爱君。四川铁路者,乃我心中七千万人生命财产之所系也。如今政府以之供奉外人,是扼我生命,绝我财产,若不起而争之,大家必死无矣!今日,我们送别蒲君等人,乃深含沉痛悲愤,不得已而为之之行,风萧萧兮锦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既然蒲君等人,以必死之心叩阍请愿,我们全川七千万人和保路同志会,亦以必死之心,誓作后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说罢,罗纶当即咬破手指,手写血书:“赴京诸君鉴:别无所赐,惟破指血书,以壮其志!”
“我们誓死作后援!”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破约保路!叩阍请愿!惩治盛宣怀!”
“……”
一时间,台上台下,呼喊声口号声,震天动地,群情激昂,连天空也为之变色。不知何时,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竟排满了云霾,遮住了太阳,一阵冷风吹过,就像为之泣下一般,飘飘洒洒地,飞起无数细雨来,使会场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忧郁、悲壮、凝重的色彩。
这时,蒲殿俊等三人走向了台前,他们穿着白色孝服,手捧光绪皇帝的牌位,默默而立。众人见了,偌大一个会场,成千上万人,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在他们头上缓缓掠过,无尽的雨丝,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就像洒落在他们心上一般,一种巨大的悲哀与悲痛立即笼罩了会场,使会场上的许多人,禁不住呜咽起来,有的人,还痛哭失声。
蒲殿俊当即宣读了叩阍书:“四川酿乱萌者,实盛、端两大臣,两瑞为之助。既丧主权以摇国脉,复假威以摧残民气。立宪国家,乃有如此之国务大臣,前途何堪设想……”末了,便恳求载沣“收回成命,并治当事大臣以欺君误国蒙奏酿乱之罪,然后提议修改盛宣怀卖路合同,以保主权而请民心。”
读完叩阍书,蒲殿俊者当众表示:“我们一行三人,此去必夺定本会宗旨,作奏廷七日之哭,冀朝廷有悔以达保路破约之旨。约不破,殿俊等有死去则绝无生还之理!今天和诸君告别,不是小别,而是永别。我们也知道,此次上京冒死以求,或许会招来抄家灭门的大祸,但我们无怨无悔!鄙人等及家人的生死,我们早已置之度外,唯有一请,就是无论我们怎样,生死如何,还望众人一定要坚持到底,不达破约保路之目的,决不罢休!为此,我们亦向众人,向多位父老乡亲跪别了!”
说罢带头,三人一起向众人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后,早已泣不成声。一时间,全场所有人,无论台上台下,无不痛哭失声。
这时,令人更加感动的一幕发生了,有数十个来自乡间的老农,他们大多七八十岁了,甚至有个别已超过百岁高龄,互相搀扶着,拄着拐杖,穿着发白的蓝布衫,头上包着头巾,脚穿草鞋,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台前,齐刷刷地在台下跪了下来,一边痛哭失声,一边给蒲殿俊等人磕头作揖,一边说:“我们感谢你们,我们感谢你们……”
蒲殿俊等含泪扶起他们,此刻,也呜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热泪长淌着,连连给他们作揖答礼,然后,捧着光绪皇帝牌位,拥挤着,从人群中向外走。
人群则自动地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并且在他们走出人群后,人们并不散开,而是拥跟着,护送着他们,一直到城外。
蒲殿俊再三拜请他们回去后,他们才止了步。蒲殿俊等这才上了车,一直到车跑出去好远,人们还没散去,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蒲殿俊眼眶再一次湿润了,直到好远好远,还一直朝他们挥着手,直到车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他们时,他才坐了下来。
七月的成都平原,天气已经渐渐热了,下午三四点钟,更是一天里最难耐的时候,驿道上的泥土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了,在灰白的阳光下,飘着一层冉冉的,像水一样流动的热气。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大路两边的稻禾,已经开始发黄成熟了,金灿灿地连成一片,热气在这禾熟的灿烂中飘浮,四面八方都洋溢着一种柔和而细密的,不可捉摸一般的嗡嗡声。这种情景,与刚才云霾密布、雨丝纷纷的情景,竟迥然而异共存天地之间,充溢着一种蓬勃的生机。大自然永远是这样,它有它自身的规律,无论世间发生什么事,它都会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仿佛这一切,都与它们无关似的。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一路向东生长,又一路向东死去,以至于让人感到,在沟壑纵横,黄绿交错,雄浑无际的大地上,无论是车还是人,都显得十分渺小,无关宏旨。
这使蒲殿俊不由得想,如果人类能相互少一点干扰,像自然一样有序,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存在的环境与意义,那该多好啊,那么,人类就不会有这么多磨难,他们也用不着冒死上京。即或如此,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以牺牲为代价,是否就能阻止清廷的作为,更不能预测,他们的牺牲,有无价值和意义。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蒲殿俊想,为了全川七千万民众的利益,他们必须去闯,去试,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而不在于能否成功或招致失败本身。
他想,他们此行赴京,京中那些王公大臣,又有几人能理解呢?这不由使他想起了王安石的一首诗:“干戈已暗大同殿,弦管犹喧凝碧池。别写嘉陵三百里,右丞心事欲谁知。”
正在这时,他却看见马车后面的驿道上,有一个人骑着马飞驰而来,马蹄哒哒,卷起一路烟尘,蒲殿俊还以为一定有什么事,正欲叫车夫停下,那马却跑近了,蒲殿俊也看清了,马上不是别人,正是表妹花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