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明白了，但鲁周和他的部下，还是露出一种悻悻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3
杜三爷迫于形势的紧急，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几年以来，杜三爷一直在审时度势，暗暗地做着一种起初完全不为人理解的工作，那就是，自打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以来，他就看清了形势，知道清政府大势已去，即使有一点回光返照，也终归难以维持。一旦有一天，清朝政府垮台，此时分驻在全国各地的八旗弟兄和他们的子孙，早已在当地生活并定居了上百年，他们的亲属子女的性命、家庭、产业便岌岌可危，因此，他一直努力与各种社会势力接触和打交道，致力于如果发生这种大事，如何能使这些人得以保全，达成一种和平解决和民族谅解。否则的话，那将又是一个不亚于明末清初的大流血与大屠杀，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流血冲突与悲剧，那对于居住在四川的所有人来说，都将是最大的不幸。自明末清初以来，四川也早就成了一个移民最多最大的省份，现在居住四川的除了两湖两广的客家、壮族、汉族以外，还有满族、蒙族、回族以及藏族、羌族等。而最大可能发生冲突的，则是作为清廷基础力量的“八旗”与汉族。长期以来，清朝政府实行的是“旗民有别”，优待满洲，反对八旗人员汉化的基本国策。顺治初年，从北京开始，就曾强行把八旗人员和汉人分区居住，朝廷将汉官及商贾民人“尽徙南城居住”，让八旗各住一方，“以拱卫皇居”。而各省则依例实行，命令各省驻防的八旗官兵，全部单独圈地建房，筑城而居，称为满城或满营，不许汉人往来。成都的少城，就是这样一座满城。但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满人和汉人的区别与对立，而事实上，从统治的需要来看，又根本不可能把满汉完全割裂开来，就连清前期的几个皇帝，也不得不宣称“满汉一家”，“满汉人民，皆朕赤子”，并一度允许满汉通婚。汉人的文化传统实在太源远流长，而且人口众多，满人需要学习汉文化，而汉人，对于满人的进取精神也要学习，这是一种大势所趋，又岂能人为阻止得了？于是，不久，北京畿辅的旗人和汉人，又很快杂居在一起了。各地驻防的旗人，也莫不如此。康熙末年，关外奉天、锦州两个府，已是“旗民土地，相互交错”。成都的“满城”少城，不仅戴坤将军在杜三爷劝告下，为解决一些旗民的生计问题，开放了少城，修筑了少城公园，以增加旗民子女亲属的就业机会，而且“驻扎成都、荆州的满族兵丁，与民甚是相交”。几百年来，满人与汉人的融汇，已经成了一种必然，满人的汉化，就是朝廷，也无法阻止。乾隆初年，许多侍卫、官员、兵丁就已“俱说汉语”，甚至在朝中，也有许多满洲官员不能说满语，识满文。就连满洲重地沈阳，也有许多人不会满语，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清朝政府一旦垮台，却要本来就与汉族人民融汇相通的成千上万旗民和他们的亲属为腐败的清朝政府殉葬，那就太不值了。所以，杜三爷不仅对此作了充分估计，而且，以他特殊的身份，不光与革命党、袍哥、武林中人，而且，也与清廷的许多政府大员，类似戴坤等人，保持着密切的接触。
不过，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在暗中进行的，因为他本身是一代武林宗师，深得人们敬仰，就连袍哥和革命党人，也不愿与他为敌，而且他还是一位扶危济困的善人，所以，这几派人都把他视为朋友。但近来形势却不一样了，他觉得，他完全有必要站出来对少城百姓讲明利害，以免盲目冲动而导致流血冲突。所以，他以个人的名义，约集了满人中杰出的、有影响的代表人物，包括戴坤、戴勒，甚至连公孙树，这个满人中的有革命党人之嫌的人，全部汇集到了少城内的第三小学内，共商大计。
这些人不久便都到齐了，他们中，有省咨议局的议员，也有当过官员、举人、实业家和名医、学校教师以及卓木克这样的名伶。这些人都是少城出去的旧居民，他们自然也同杜三爷一样，关心着少城百姓的命运。他们对少城充满着感情，所以，尽管政见不一，但汇聚在一起时，倒也能不计较这些，大家亲热地打着招呼，问候寒暄，一边喝着茶，一边听杜三爷说话。
其实，大家平时虽然都敬重杜三爷，但对杜三爷究竟干了些什么，有什么想法和他究竟想干什么，却不甚了解，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接了杜三爷发的帖子，很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武林中人常用的一种把戏，一定是成立什么武馆请人捧场之类的事，至多也不过是一种“武林会盟”似的“英雄大会”罢了。但一旦落座下来，看见这么多少城中或少城出去的各类杰出人物，名人豪杰，甚至平民百姓中有影响的兵丁、眷属时，不由都暗暗吃惊，没想到杜三爷竟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就连身为将军的戴坤和副都统戴勒也着实感到意外，不知杜三爷此举，究竟要干什么。
正在疑惑间，杜三爷站了起来，双手抱拳，给大家行了一礼，说：“感谢各位光临捧场，大家此刻心里一定疑惑，你杜三爷是什么样人，竟把这么多人请来，难道是想开山立党拜把子结袍哥，或者，想谋反不成？如果大家这么想，可就冤枉我杜三了。其实，我杜三也是一片好心，如果大家有心，四处看看就知道了，这里坐的，都是少城人，既然是少城人，自然就是为了少城事，这样，或许大家就可以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
这时，曾任过州、府高官，敢仗义执言的正黄旗人喇哈佳瓜就说：“杜三爷，谁还不知道你是为咱少城百姓好啊，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杜三爷路子广，消息灵，徒弟又多，无论是京城宫内王府，还是在各省贵胄大臣身边，都有不少弟子，所以，他根据目前的局势判断，感到形势严峻，而引发严峻形势的，完全有可能会是铁路，而且，这种危机，会因清廷的政策改变而可能激化，于是，他便讲了他所得到的消息。
原来，一九○八年九月，清朝政府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规定，“君上有统治国家之大权，凡立法、行政、司法，皆归总揽”。两个多月后，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宣统溥仪继位。这溥仪只有三岁，便由其父载沣摄政，很快，他便推出皇族内阁，而且，这个内阁把权力完全集中到了一小撮腐败昏庸的皇室亲贵手里，他们执行的，也是一个不得人心的，近于“自杀”的政策。很快就迫于列强的压力宣布将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随即派端方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并由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和美、英、法、德四国签订借款合同，两湖厘金盐税作抵，还把用人权、筑路权、购料权等也交给了四国。而且对各省股票处理不公，两湖还本不还息，广东还本六成，只有四川，连股本也不还。而四川，又恰恰是官民士绅集资最踊跃的省份，几乎人人都持股，这无异于强抢硬夺。消息传出，引起各界震动，民众大哗。如果由此生变，清廷危矣，少城危矣，百姓危矣。据他所知，最先得到消息的湖南，已率先起来要求政府收回此议，长沙各界人士一万多人集会，要求“完全商办”，并且声称，如清政府不收回成命，将立即集全力反抗，无论酿成任何巨案，在所不惜，还准备罢市罢课，以至于英军的炮舰也驶入了洞庭湖。在湖北，抗议铁路收归国有的人，甚至当场砍断手指，割肉血书，革命党人亦趁此鼓吹革命，清兵还派兵镇压抗议的铁路工人，以至于清兵自己，被打死二十多人。至于广东，则宣布誓死不从。据他了解，川路公司亦准备召开股东大会，并请川督代奏民情，泣恳清廷收回成命。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在绅商一再恳求下，鉴于“群情异常激切”，“为安定人心或从容和平之解决”，电请内阁暂缓接收川路，却遭到清廷严旨申斥。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六月十六日，川路公司召开了股东大会，会后，蒲殿俊、罗纶等二十余人深夜谋划后，于六月十七日上午，宣布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会址就设在岳府街铁路公司内，到会人数不下五千人。与会群众，无不痛哭失声，还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不到几日，入会者高达数十万之众，而且，群情激昂，一旦生变，则少城危矣。
末了，杜三爷说：“在下为少城计，希望各位能摒弃党派、门户之见，为保我少城百姓，共商良策，亦不枉费我一片苦心矣。”
杜三爷说罢，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咨议局议员、正蓝旗人尹根说：“皇族内阁这班人，也实在不像话！你我少城百姓，无论官民，不也尽皆或多或少买了股票吗？这样一来，连我们的利益都不顾了，不要说汉族，就是满族，也不赞同呀！”
“是啊，”蒙古镶黄旗名医说，“这能怪百姓吗？这样的政策实在是不得人心。”
“恐怕问题还不光在这里，”戴坤说，“这决定终归是清政府做的啊！大家想想，清政府那些皇族内阁是些什么人？还不是我们满人、蒙人和八旗吗？这样一来，更加会引发汉人对满人的仇恨，他们不是早就在喊“反清复明，驱逐鞑虏”吗？而我们少城的满蒙人，虽然不少也买了股票，也不赞成铁路国有，但我们毕竟都是些满人啊！谁知道到那时，百姓会不会迁怒于我们呢？而且，在成都，在四川，虽然我们也有好几万人，但和汉人比起来，毕竟是少数，一旦少城陷落，后果不堪设想啊！”
戴勒听了，不由得情绪也有些激昂起来：“但是，我们总不能束手就擒啊！难道，人家要杀我们时，我们也不反抗吗？”
“是啊，”宫炎到底是武夫，一阵阵热血升腾起来，就大声说，“杜三爷，这有什么商量头，到那时候，不是还有你，有戴坤、戴勒将军吗？好歹我们少城也有三营旗兵，万一事急，就让全城老幼妇女先行自杀，然后，我们冲出去，与汉人搏斗，杀一个够本，杀他两三个也赚，总不能乖乖地等着人家来杀我们吧！”
杜三爷听了，就说：“实在万不得已时，我们也只好如此了。宫炎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可是，这并不是我请你们来的目的啊，如果仅仅是如此，我又何必费这个心呢，这事，戴将军父子不是就可以办到吗？可是，大家想想，少城老弱妇幼上万口子啊……”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声音也哽咽了，“我们大家就忍心看他们去死，看他们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吗？”
会场里一时沉默了，不少人在心里暗暗骂着政府的腐败与无能，却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只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巨大的悲哀与压抑，觉得历史在这一刻断裂了，连少城也随之陷落一般，只觉得命运真是不可捉摸。想当年，八旗入关时，是何等金戈铁马，气势非凡，所向无敌，而且历经康乾盛世，也曾获得万民称颂。而今，不过近三百年时间，他们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处的满人，就落得个眼前这种既沉痛又无奈的处境，这真是历史的一种嘲弄啊，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沉思，默默无语的公孙树站了起来。
满城的人对于公孙树，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对于他的种种“劣迹”，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许多人都把他视为“大逆不道”之徒。你想想，身为满人，竟然投身到那些“反满复明”的“革命党人”中，这岂不是自己反对自己，或者说是反对自己的亲人而投身伺敌吗？所以，当他进来时，几乎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与他坐在一起，他一直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显得郁郁寡欢，再加上他本来就有些沉默寡言，更拉开了他和大家的距离。许多人都对他白眼相看，而且对于杜三爷怎么知道他的行踪并把他请来开会感到十分不解。要不是慑于杜三爷的威望，恐怕早有人提出异议或起哄着把他赶出去了。现在，见他站起来，众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戴坤眼里，也有了愠怒的神色。
宫炎虽然深深地爱着公孙燕，但他对公孙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敌视，见公孙树站起来，还未等他开口，就抢先说：“这个人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试想，一个连自己民族、朝廷都可以背叛，连自己母亲、妹妹都可以不管，尤其是连母亲生病，病得那么重也不拿点钱给她治病的不忠不孝的人，难道，狗嘴里能吐得出象牙，还能指望他什么吗？”
宫炎的话，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大家纷纷叫喊着，指责着，不允许他发言。
公孙树没想到宫炎会这样指责他，尤其是指责他不忠不孝，就像一个闷雷击在他头顶一样，让他感到十分委屈、震惊和痛苦。要知道，他自己一直认真和努力地去做一个孝子的啊！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看望母亲，即使被抓走，也要坚持喂母亲最后一口药。而且，他何尝不想拿钱给母亲看病啊！只是，那些钱不是他的，而是组织用来购买军火的，他自己也是饱一餐饿一餐，常常食不果腹啊！而且，他反对清廷，并不是反对自己的亲人、民族和祖宗，这一点，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因此，一刹那间，他脸都青了，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有些木讷地说：“你！你！你们……”
这时，卓木克站起来了，他说：“你们别起哄好不好？刚才杜三爷不是说了吗？要大家不要有党派之争，有话，都可以说嘛！而且，公孙树毕竟也是旗人，又是从少城出去的，至今，他的母亲和妹妹也在少城，他总不可能一点亲情也不顾吧？”
“是啊，”杜三爷也发话了，“公孙树可能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坏，或者说，他的作为是不是真的坏，其实我们也并不了解。既然他今天来了，我们就应该让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说出来，听听至少总没有坏处吧？”
众人见杜三爷如此说，这才停止了起哄，不过，许多人还是对他示以不屑一顾和嗤之以鼻的表情，这使公孙树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悲凉。
唉，他想，为什么人们就这么不理解他呢？
尽管如此，他一点也不怨恨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自己的族人，都是自己的亲人、邻居和普通百姓，而他革命的对象，是腐败的清朝政府，而不是他们。
于是，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对我有一种不信任，”公孙树说，“也有一种误解，不明白我身为一个旗人，为什么要去反对清政府，而这个政府，又是由旗人组成的。但我想说的是，无论是满人、旗人，也并不都是一样的，说一句不怕得罪在座许多人的话，像我们这些旗人，就与你们当中许多人不一样，你们锦衣玉食，生活无虑，住的也是深宅大院，可你们看看，少城里生活的更多的旗人，却是同我一样的穷人，有时连饭也吃不上。我们要求的，也无非是有饭吃，有衣穿，人人平等。告诉你们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反对清朝统治者的原因。更何况，这个政府已经如此腐败无能，这点，连你们也感觉到了，那么，为什么要一味地苟求于我呢？世界上的路很多，你们可以走你们的，我也可以走我的，不要因为我是旗人，反对腐败的朝廷，就认为我不忠不孝。至于我对母亲应尽的孝道，自有天知地知，我也不想在这儿饶舌。不过，我也有一句话告诉大家，就我认识的许多人，无论是同盟会或革命党，他们中许多人尽管对满族有偏见，但更多的人，却只是反对清政府，并不反对满族。如果真的今后发生围攻屠杀满族的事，大家放心，我绝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我一定会回到你们中间，与你们一起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
说罢，他缓缓地抽出剑来，放在左手小手指上，只用力一压，小手指便掉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