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公孙树连眼圈也有些红了，“我真的很谢谢你。”
“你的指头怎么样？好了吗？”佳尔谟夫人说，“其实你真傻，你何必这样呢？并不是你不这样做就不会相信你啊，他们当中有些人对你不过有些误解罢了。”
“我想这样恐怕会更好一些，”公孙树说，“这样会对事业有利，会对大家有利些。”
“或许吧，”佳尔谟夫人说，“你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做戴坤父子的工作，让他们不要听赵尔丰的，这样，对你们的事业有利，对少城百姓有利啊？”
公孙树不由钦佩地望着她，说：“还真让你给说着了。”
“这事肯定是有些难，”佳尔谟夫人说，“戴坤也有顾虑，因为无论是保路也罢，或者是你们的革命也罢，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很难让人看得清楚，而且革命党人在广州，在全国许多地方发动的起义都失败了，你们如果也失败了，戴坤父子如果在赵尔丰危急时没有支援，朝廷怪罪下来，他们也吃罪不起啊。”
“是有这种可能，”公孙树说，“不过，我想问一问，少城中满人有多少？恐怕不止一家两家吧？如果戴家有二三十口人，而少城官兵和百姓有多少呢？一万？两万？还是更多？”
佳尔谟夫人听了，不由沉吟了。
公孙树说：“或许我太直接了，这样说对戴家父子要求也未免过分，作为一个王公贵族，凭什么就一定要为百姓牺牲呢？这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很难受，所以我说这话，还要请你原谅。”
“你用不着请我原谅，”佳尔谟夫人说，“而戴家也是有血性的男儿，如果真为了百姓，我想，这点英雄气概他们还是会有的。虽然自入关以来，八旗弟子们确实有不少堕落了，也退化了，甚至生活也有的穷困潦倒，不思进取，但他们身上毕竟流着祖先的血啊！”
公孙树听了，不由叹道：“佳尔谟夫人！佳尔谟夫人！你一席话，连我身上的血都涌起来了，你真让在下钦服啊！”
“不过，”佳尔谟夫人说，“你既是来了，我也要有一种保证，我想知道，这是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革命党？”
公孙树就说：“这既是代表革命党、代表同盟会四川支部来的，也是代表我个人，因为你也知道，我毕竟也是满蒙人，我的母亲和妹妹至今还在少城啊。”
“这就是了，”佳尔谟夫人说，“我一定劝戴坤父子尽量这样做。不过，我也想问问，蒲殿俊、罗纶，他们也是你们的人吗？”
“怎么说呢？”公孙树说，“他们又是我们的人，又不是我们的人。或许这话让你听了费解，但事实就是这样。说他们是我们的人，是我们在反对清政府现行政策、破约保路上是一致的；说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是因为他们主张改良，主张君主立宪，而我们则主张推翻清政府，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民主平等的社会。”
“哦，我明白了，”佳尔谟夫人说，“这么说，你们走得更远一些。”
接着，佳尔谟夫人说：“好吧，无论怎样说，在保护少城和少城百姓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就在这时，玉姗的戏演完了，卸了妆，也过来了。她热诚地邀请公孙树先生到府上去，可是，佳尔谟夫人听了，沉吟了一下，尽管，她也希望公孙树能与他有更多时间聚聚，但她也明白，公孙树目前混进成都来，还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成都知府和堂勇一直在跟踪他，监视着他，于是她说：“孩子，趁此刻散戏，人多，还是让公孙先生走吧。”
公孙树感激地看了佳尔谟夫人一眼，对于她对自己的理解，心里升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佳尔谟夫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呢。
这时，卓木克匆匆来了，他也示意，公孙树应该走了。
于是，公孙树和佳尔谟夫人互道了珍重后，立即跟着卓木克一起，与散戏的人一起出了戏园。
直到公孙树拐进一条小街看不见了，佳尔谟夫人才收回目光，对玉姗说：“孩子，我们回去吧。”
其时，正是中午，空中高悬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庭院里风不吹，树不摇，只有知了在拖长声音叫着，这不由使佳尔谟夫人想起了公孙树的一句诗，并脱口吟了出来：
“天荒地老儿女情，千古英雄一梦中。”
玉姗听了，也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便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
佳尔谟夫人感觉到了，便对她笑了笑。
不过，玉姗还是从她的笑容里，读到了辛酸和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
2
如果说赵尔丰后来被朝廷指责，引起端方、盛宣怀等人不满，说：“赵尔丰庸懦无能，实达极点。始则恫吓朝廷，意图挟持；继则养痈遗患，作茧自缚”，并且会衔弹劾，给赵尔丰加上“抗违朝旨，助长乱民，恫吓挟持，无所不有”的罪名，要求清廷另派重臣赴川查办，并另任川督，端方甚至提出启用袁世凯进川镇压，朝廷也再三申斥赵尔丰和成都少城将军戴坤，严令他们切实强压，赵尔丰眼看自己在朝廷失宠，焦虑万分后，再一反故态而引发了暴动的话，其实也只能说保路同志会最初对赵尔丰寄托了幻想，不管怎么说，赵尔丰是慑于保路运动形势大，企图和平了结川人争路斗争，以消祸患于无形，保住他川督的位置，才假惺惺地摆出一副姿态来的。
赵尔丰图谋四川总督的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也知道，要署理四川却并不那么容易。古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川人不仅民风强悍，且地灵人杰，有识之士甚多，可以称得上藏龙卧虎，英雄辈出，闹不好，不仅坐不稳位置，恐怕还有身家性命之忧，而且，四川一失，朝廷西南半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赵尔丰系誊录出身，在乃兄赵尔巽的提携下，也只做到三品道员。但在任尹宁道时，因古蔺县民众械斗，他意以民众谋反为由前往镇压，砍头就不下三千人。昏庸的朝廷不查就里，反而以“武勇巴图鲁”相授。巴塘藏民因不满清廷昏官凤全而将其杀死，清廷调他到巴塘后，他又血洗七沟村，后来，他攻破桑披寺，歼灭僧俗武装六百余人，尔后又在三岩大开杀戒，一味地血腥镇压，被人称为“赵屠夫”。川边平定，他亦因其“文治武功”，成为封疆大吏，好不得意。一路行来，原本以为只要大军在握，哪怕你民众造反！加之他在此之前，就一直把鲁周留在四川，要他以武林高手的特殊身份，联络四方豪杰，为他将来图川早作准备。赵尔丰骑在马上，在路非止一日，晓行夜宿，不久，就到了四川境内。而入夏以来的四川，与川边又有不同，阡陌田野，稻谷金黄，绿树红花，小桥流水，使他觉得就像穿越季节的走廊，信手翻阅景色一般，心中涌上一阵得意：“哼，哪怕你四川人口众多，富甲天下，我只要做了这万人之上的四川总督，这一切，还不是为我所用吗？尔等军民，哪一个敢说不是我的子民？”想到这里，不由得用大拇指拈了拈胡须，把一肚子奸谋权变，暂时全深藏起来，脸上也笑嘻嘻的，让道路两旁那些正忙着收获的农民和路边的过往人群商贾，半些儿也瞧不出他的屠夫杀气。他也尽量做出一种父母官对子民的姿态来，博取川人的好感，尽管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更好地统治四川。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四川保路同志会竟然无处不在，无地不有，其势之大，已到了“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的危急关头。保路同志会遍及全川，不仅“警兵参与保路，时有哭泣者，而且军队中良莠混杂”“外县州则伏莽遍地，皆假路事为名，蠢然思动。即此区区不足恃之兵，顾此失彼，不敷分布”，这使赵尔丰感到十分棘手，他也没想到，事态竟会有如此严重，连他也看出清朝统治已成“将倾之大厦”，使他不敢孟浪从事，贸然镇压。而且更令他感到恼火的是，成都府将军戴坤和他所在少城的满蒙官兵，对保路运动亦是持同情态度，而且也不想激怒四川民众，他们怕的是这样一来，如果有变，少城不能自保。在这种情况下，赵尔丰思之再三，终于收敛起自己的杀气，决定采取“急脉缓援”的策略，他可不想刚一上任就跟自己过不去。于是，不仅承认“川人议论非全无理由”，而且为他们代奏，一再请求朝廷暂准铁路仍归商办，想收买人心，稳定政局，并且说：“尔丰非不思用强硬手段，然民气固结，已不受压制。”
但这些，保路同志会又如何知道，反而对赵尔丰的态度表示了欢迎，并且说他是“吾国民所日夜祷祝，大有力量之能为吾国请命”的大人物。
其实，只不过赵尔丰是慑于保路运动之大势，暂时把他的铁血手腕收敛起来，亦是他老谋深算，阴险毒辣的一个计谋罢了。
尽管如此，保路同志会仍决定在八月五日召开股东特别代表大会时，邀请赵尔丰参加，而且还专门说是为了庆祝他任川督而召开的。赵尔丰自然也不推辞，当日即带领各司、道、府官员赴会。赵尔丰当然明白，保路同志会是想争取他的支持，而他又想借此收买民心，说到底，在他看来，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因此，他一上台训话，便说：“四川人很穷，负担也很重，要筹集七千万两路款极不容易。”接着强调铁路工程的艰巨性，然后说：“朝廷深思熟虑后，一则为减少川民负担，二则不欲铁路工程因款蚀停顿，所以才有向外人借款修路之举。至于国有民有，在我看来，并无轩轾，用不着争。我意对盛大臣签订借款条约，研究之可也，倒不必一定破之废之。……重要之点，在于筹款，有钱修路，路可自保，不言废约，而约废。”赵尔丰的训话，暗藏杀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赵尔丰是一个铁腕人物，又是有名的屠夫，一时间，竟然被他的话震慑，许多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然而，赵尔丰也没有想到，他的话惹恼了一个人，这人就是来自南充的股东代表张澜，他平日连说话都口吃，此刻却昂然而起，走上讲台，针对赵尔丰的讲话，一顿驳斥，末了，说：“……我们四川股东，我们四川人民，大帅的话了解不了解？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如若我们四川的股东、四川的人民，尽是心死，尽是全无心肝，大家可以回去对儒人、弄稚子、享安逸的福罢了。如若我们四川人心还没有死，就应该起来守路、保约啊！”
张澜的话，不由让赵尔丰感到十分震怒，也觉得煞了自己的威风，扫了自己的面子，不由对他恨之入骨。
不久，蒲殿俊等受挫消息传来，盛宣怀又收买李稷勋劫夺川路款，于是民众大哗，八月二十三日，消息传到铁路公司，公司正在开会，会场顿时一片哭声、喊声、骂声，捶胸顿足者有，演说者有，满场叫嚷罢课罢市。二十四日，在张澜的提议下，股东会和保路同志会通过罢市罢课和以股息抵征粮，不纳厘税的决定。第二日，顷刻之间，繁华热闹的成都市，百业停闭，门店关门，各州县亦纷纷响应。保路同志会连夜印发“圣位牌”，正中写着“德宗皇帝之神位”，两边写“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归商办”，要各家各户供在大门口，焚香膜拜，朝夕哭之。并且，他们还在各街道中心点搭起“皇位台”，高出屋檐之外不说，几乎把街也全都拦断了。还设香案，供光绪牌位，悬“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牌子，这样一来，不仅警察不敢干预，就连赵尔丰也奈何不得。而且，随着抗捐抗粮的普遍展开，赵尔丰更感棘手，只得找到戴坤，并与各司道官一起联奏，称：“川民不纳丁粮、厘税、杂捐，二千数百万之岁入顿归无着。四川一切行政固惟棘手，而京者、详偿、解协等款，全无所出，贻误事大。且滇、黔、新、甘、疆、边藏皆向仰给于川者，亦将坐固。川一动摇，中央根本，西南半壁，无不受其影响。”他们因此要求朝廷罢斥盛宣怀，修改借款合同以救燃眉之急。
可是，清政府不但不接受，反而要赵尔丰和成都府将军戴坤予以镇压，同时派端方带兵入川，镇压保路同志会。
赵尔丰接到申斥令时，眉头皱成一团，马上吩咐开会，并派人去请戴坤将军前来议事。
时值正午，总督衙门所在的督院街一带戒备森严，兵丁密布的街道上，极少有行人，太阳火辣辣地照着，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似的，在蓝得发灰的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只有蝉在拖长声音叫着，更增加了下午的炎热和滞重。穿着公服的司道官员和赵尔丰，都感到闷热难耐，汗水把衣服也打湿了，心里也一阵阵焦躁发毛。尤其是赵尔丰，久等戴坤不来，正想再派人去时，先前派去的募僚回来了，禀报说，戴坤将军说他有病，不能前来，副都统戴勒，因在少城安排巡城，脱不开身。赵尔丰听了，不由一阵恼火，心里直骂，妈的，这不是滑头吗？什么少城不少城？倘若大清江山不保，成都陷落，你少城顶个屁用啊？分明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怕担干系，不顾大局嘛！可是，当着众位官员，又不便发作，正在生闷气时，倒是鲁周站出来说话了。
“禀大帅，”鲁周说，“我看过这戴将军父子，分明是仗着自己是八旗贵胄，摆他妈什么臭架子不来嘛！就凭这个，大帅也应该参他一本，治他们一个不顾大局之罪！”
赵尔丰虽然觉得鲁周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听了十分解气，但在各府道官员面前，却不好承认，就故意绷着脸说：“放肆！戴将军父子，也是朝廷重臣，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们不来，必定有他们不来的理由，你可不得胡言！”
鲁周虽然不服，却不敢在赵尔丰面前多言，只得不满地嘟哝着，退到了一边。
“各位，”赵尔丰说，“如今朝廷严令申斥，大家有什么高见，便请说说吧。”
那些官员，平日虽然作威作福惯了，但当真正面临这样一个严重局面，谁也不敢轻易说话，一个个噤若寒蝉。赵尔丰见了，心里直冒鬼火，说：“哼，我看平日里大家不是也一个个都十分精明吗？今儿个是怎么啦？反倒没话了？难道，拿了朝廷的俸禄，一遇到大事，一个个反倒成了缩头乌龟？”
倒是鲁周站出来说：“大帅，这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觉得不拿出点手段来，这些乱民还不知道大帅威风呢！倒不如抓他一批，关他一批，杀他一批，这风潮，也就自然而然平了。”
于是，那些官员这才开始表态，有的赞成鲁周的意见，有的说不可蛮干，讨论来讨论去，并无一个定论，就连赵尔丰也听得烦了，于是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了！今天的事，就到这里罢！”
然后，愤愤地转身，进内堂去了。
坐在内堂，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于是，把鲁周叫进来，吩咐了一番，要他在汉人和少城之间加塞子，无论如何，也要把戴勒父子卷进来。“妈的，”他想，“就是老子下水，也得拖两个人垫背，否则的话，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于是，第二日，赵尔丰便遣人诈称路事有转圜消息，把蒲殿俊、罗纶、张澜等骗至督署花厅，让早就埋伏好的卫队一拥而上，将他们拖到阶下捆绑起来。独张澜与罗纶，让一马弁以枪抵胸口作欲放姿势，背后的一马弁执刀作欲砍姿势，叫嚷着要把他们就地正法。接着，又指使人在少城放火，烧了房屋数间，然后让鲁周散播消息，说是保路同志会干的，这样一来，既可挑起少城仇视保路同志会，又可以指斥保路同志放火。幸而戴勒和杜三爷早有防备，把火扑灭了，又劝阻少城旗人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中人奸计，才把事态平息下来。
赵尔丰逮捕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人的消息传出后，成都全城震动，人们哭泣着，奔走相告，扶老携幼，手捧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督署请愿，要求释放蒲殿俊等人。然而，赵尔丰却下令开枪，当场打死十余人，接着，又命令巡防军马队上街，横冲直撞，踩死踩伤无数人后，随即关上城门，并对城外涌来请愿的群众再次开枪，当场打死打伤数十人。
于是，成都血案发生了，四川的保路运动，也由此而进入武装反抗时期。
一场血与火的激战，终于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