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杜三爷也感觉到了，就说：“哦，玉姗，我们只是在分析情况，尽管我们朝坏的方面多想一些，但我们仍然会朝好的方面努力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我们也会尽力保护你啊，你就放心吧，过去那些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它再发生了，这些你都应该相信啊。”
“我相信，”玉姗说，“我相信杜三爷。”
“这就好，”杜三爷说，“而且，事情还不知道会发展到哪一步呢。”
他们告别杜三爷，努力想挤到台前去。但人实在太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戴勒汗水也挤出来了，还是挤不进去，人头攒动着，他们也只好在人群背后远远地看了。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说还在继续着，由于隔得太远，看不清演讲的人的面容，而且尽管演讲的人手里拿着铁皮做的广播筒，但还是被沸沸扬扬的人群把他的演讲声给淹没了。台上的横幅写着庆祝川汉铁路开工的字样，台两边，挂着两幅长长的标语，还有彩旗。不时，有人带头在领呼口号，后面的人听不清领呼的是什么，便大致猜着“庆祝开工”啊，“坚决保路”啊，一起随心所欲地喊。巨大的人声汇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气场，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感染了这种气氛，都激动不已，让人感到民众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和不可抗拒的洪流。
集会还在进行，玉姗就叫戴勒从侧边绕过去，到后边去找卓家班。戴勒也觉得既然听不见，就干脆去找卓木克。于是，他们便退出了人群，从侧边挤到后台，正好，卓家班的人都在那儿，他们已穿戴了戏装，脸上涂了彩，只等集会完了就上台演出。看见玉姗，卓家班那些姐妹们便一拥而上，围住玉姗问长问短。玉姗也很激动，就高兴地和她们在一起，说些离别后的话。
卓木克和戴勒相见之后，就很有些感慨。戴勒说：“卓大哥，玉姗的事，还承你关照，我和她都十分感谢你呢。”
“快别说了，”卓木克说，“我对玉姗照顾不周，不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可是，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生活艰难啊。”
这时，玉姗也过来了，说：“卓大哥，你好吗？”
“好，好，”卓木克见了玉姗，不知何故，心里感到一酸，连眼泪也差点掉下来，“我和大伙儿都好着呢。大家都很惦念你，今天又见到你了，真是高兴。见到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玉姗眼泪汪汪地说：“我也很想念你们，真想和你们一起上台演出。”
“算了，”卓木克说，“如今你是格格，是有身份的人了，可别这样想。你究竟和我们不一样，不一样啊。”
“卓木克大哥，”玉姗说，“你这样说，就叫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我一头钻进去了。其实，我还是以前那个玉姗，是你的小妹妹。演戏有什么不好呢？真的，我就想和你们一道演。”
“是啊，”戴勒也说，“时代不同了，谁还敢瞧不起艺人呢？这些年，就是旗人，也改变了不少看法。前几天，我爹爹跟大伙儿提起这事，说过去人们把你开除旗籍是太过分了，大家都是旗人，生活都不容易，还提议着，恢复你的旗籍呢。”
卓木克却凄然一笑，说：“我看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了，现在谁还看重这个呢？少城不是也开放了吗？汉人和旗人，也没有多大差别了。就是恢复旗籍，那又怎么样呢？少城中的旗人还少吗？日子还是过得不容易，何必再抱住老皇历不改呢。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戴勒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再勉强了。这时，宫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有些紧张地靠近戴勒，说：“老爷正急着找你呢。”
戴勒见他神情不对，就问：“怎么，出事了？”
这里人多，宫炎自然不好说，就说：“少将军，你快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玉姗却不想走。卓木克也说：“玉姗同姐妹们分别得久了，就让她多玩一会儿吧，你放心吧，没事的，待会儿我亲自送她回去。”
戴勒就叮嘱了玉姗几句，匆匆跟宫炎走了。
回到将军府，他见到爹爹戴坤，才知道原来吴二贵在“聚兴楼”一批客人走后，无意中竟发现了一本名册，这名册中载的，大多是新军中的人，其中就有罗纶。名册虽然是一本新军弟兄结拜的金兰谱，但很显然，大多数人都是新军中的革命党。这件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戴坤便叫了戴勒一起回来商量该怎么办。
戴勒想了想说：“名册上这些人，好多我都见过面，他们大多数都是非凡人物，而且，名册上又有很多关于反对清廷、鼓吹革命的话，如果我们把名册交给川督，赵尔丰是个有名的屠夫，万一把他们抓起来杀了，必然会欠下血债。而现在清廷的腐败，大家也是知道的，如今正处于动荡时期，世事茫茫，将来的事，谁也不敢预料，万一将来政局有变，这帮人成功了也难说，依我看，这件事万万不可泄漏，否则，今后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必然会对我们报复，而我们少城上万口子的命，都和这事连着干系呢。”
吴二贵、宫炎也觉得戴勒说的是，戴坤听了，想到少城的满城老少，眉头就紧紧地锁到了一起。几百年来，少城中的八旗人，早在这儿安了家，拖家带口，一旦有变，连逃起来也难啊。这样想来，戴勒确实说得有理，于是他说：“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好在这些人好多我都认识，”戴勒说，“看来，只有我走一趟了，找到罗纶，把这本名册悄悄还给他们，并告诉他们，以后小心为妙，这样，就可息事宁人了。”
戴坤觉得如此甚好，于是，戴勒便赶到新军驻地。
可是，罗纶却不在，新军的弟兄们告诉他，罗纶在开完庆祝会后，大概有什么急事，带上他的暗器和剑，匆匆地走了。
戴勒估计他可能是得到了钰格格的消息，便问他们，知不知道罗纶去什么地方了，可惜，他们也不知道。
戴勒见状，只好找到名册上为首的人熊式，悄悄地把名册还给了他们。
他们自然十分震惊，也对戴勒的作为，表示了敬意。
后来，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名单上的熊式等人，就此事曾对公孙树感慨地说：“这事多亏戴勒和戴坤父子开明，否则，我们几十人，糊里糊涂掉了脑袋，还不知道为什么呢！公孙树先生也是满人，还和我们一起反抗清王朝。这促使我们将矛头的方向，从满人转向了清政府。”
2
罗纶在庆祝会上发表演讲时，由于在台上，靠近人前，他又站得高，所以，对台下的人就看得清。本来，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又拥挤得十分厉害，一般人，倒很难分辨得清人的面孔，但罗纶是习武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只需一眼，就能把人分辨出来，用眼角的扫光，就能观察到对手的动静。所以，他正说着说着，却见远处有那么一个人，把双手抄在胸前远远地望着台上，神情显得很特别，并且不时有人挤过去在他耳边说几句，然后，又悄悄离开。罗纶有些讶异，而且，觉得这人的目光特别熟悉。他穿一袭对襟白褂，身体强壮，脸上也有不少横肉，且肉皮粗糙，像被风沙磨砺过似的，一手拿把蒲扇，一手拿把茶壶，很像那种在市井操霸道的舵爷。但他目光中透出的凶狠，却是一般舵爷所不具备的，因为如果没有战场拼斗，身经百战的沙场经验，是不可能有这种目光的。有一瞬间，他们两人的目光相接了，那人的目光，便迅速地移往他处，并且，开始转身往人群外挤。罗纶也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鲁周。因为他俩在擂台上曾经交过手，所以，对他的目光十分熟悉。武林中人都知道，真正比武和拼杀时，敌对的双方，首要是看对手的眼睛来判断他将向哪一个方向出击，而只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对方的动作并作出反应。真正的高手认识人，更注意他的目光而不是他的面容，而且，透过目光，也能把对方的武功高深程度，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罗纶当机立断，马上结束了演讲，跳下台来，也挤出了人群，悄悄地跟在鲁周后面。
鲁周却并没有发觉，走到街口一处可以眺望会场的茶馆里坐下，叫掌柜给他带来的茶壶续上水，要了一碟花生，一盘牛肉，一壶酒，然后，独自一个人，霸了一张桌子，一边看，一边吃。罗纶见状，就也进了茶馆，远远地坐着，要了茶喝着，注意他的动静。
不久，就有一个很明显是打扮成百姓的兵勇过来，附耳给他悄悄说什么，尽管罗纶竖起耳朵，也一句都听不清楚。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鲁周已准备走了，这时，另一兵勇又来给他说话，大概鲁周觉得他探听的情况有用，而且也有价值吧，就显得很高兴，嗓门也难免大了些，就让罗纶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好，就这样，你赶快去报告赵大帅……啊，这样，你告诉他们，今晚到赵家寨来找我……”
“赵家寨？”罗纶一下明白了，“好狡猾的家伙，原来，他除了龙泉，还有其他窝子呢！”
原来，那日戴坤找了赵尔丰后，赵尔丰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戴勒终归年轻些，仍不死心，等下次会操，又借故找鲁周的碴。赵尔丰何等样人，知道他是为钰格格失踪的事不满，就对鲁周说：“你就让少将军到你驻地去看看吧，不然，少将军难免心头疑惑呢。”
鲁周也会演戏，虽然是大帅发话，但仍装得气呼呼的，把戴勒引到龙泉镇营寨里，任戴勒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一个遍，还是没有发现钰格格。戴勒也知道，鲁周不是本地人，除了营寨，别无其他住处，也只得作罢。倒是罗纶，却不信鲁周没劫钰格格，所以，始终在寻找的同时，留着心，注意着鲁周的动静。今天，听他一提赵家寨，便豁然明白了。原来，赵家寨是龙泉山官道上的一处小山寨，这寨子虽小，却十分险要。过去，那里住着一支土匪，专门劫掠成都往东官道上的客人，而且这帮土匪是悍匪，极其残忍，并在寨子后山修了地道、暗室，官府曾多次讨伐未果，后来，还是戴勒带人打破了寨子，全歼了这批土匪，并一把火，把寨子烧了，以绝后患，这寨子里，从此就没有住过人。但当年土匪修的地道、暗室很大，寨子又临近龙泉驿官军的营寨，营寨驻军在那儿就存放了些军火枪械，平日里没人去的，也没有人驻守那里，所以，营寨里的士兵，有时在夜里，甚至白天，就偷偷摸到那儿聚赌、抽鸦片。看来，这鲁周一定是从川边回来后，把那儿作了据点，所以，连戴勒也被他瞒过了。
鲁周从茶馆出来走后，罗纶也从茶馆出来，赶回新军住地，换了衣服，带了暗器，只悄悄告诉弟兄们说他有事，就又悄悄地溜了出来，直扑赵家寨。
到达赵家寨时，天已经黑了。起伏的山峦线横亘在成都平原的尽头，整个龙泉山就像拔地而起，横空出世一般，把茫茫无际的成都平原挡在了川西。连长唳的风，也在这儿回旋着，失去了方向似的在山坳里乱转，残破的古寨建在半山腰一处陡崖之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磨难的老人露着皱纹密布、伤痕累累的脸浮沉在蝙蝠织成的夜空下，独自咀嚼着斑驳的心事。黑黝黝的山谷中，不时有像磷火一样的光芒在移动、闪烁，这种奇观，罗纶在峨眉山时就见过，这种现象，被当地人叫做圣灯，想不到龙泉山也有。罗纶悄悄爬上赵家寨后山陡峭的岩壁，用身上带的绳子，从山崖上慢慢地溜下来，到了寨子里。
他刚好落在寨门的石墙上，由于石头风化得厉害，他一落下，就有沙从岩石上落下，发出沙沙的响声。立刻寨墙下寨门边哨夜的一个兵丁便提着一把大刀冲出来，喊了一声：“什么人？”
罗纶便学了一声猫叫。
“该死的野猫！”那哨夜的骂了一声，打了一个呵欠，便进木屋睡觉去了。
寨子里确实显得很荒芜，到处是断垣残壁不说，还长着几乎一人深的茅草，茅草中，有许多蛇和山鼠，不时地蹿过罗纶的脚面，有一次，他几乎踩在了一条蛇身上。但他一走近后寨的地穴，便发现情形有些不一样了，从寨门通往这里的一条土路被踩得很结实，像是经常有人从这里走过。岩壁边有许多地道，他悄悄溜进去后，凭着感觉大概走了四个道口后，便看见里面有灯光，罗纶便悄悄溜过这一群人，进了那条道口，刚走不远，就看见一处地穴。这地穴显得很宽敞，到处堆着些枪械、箱子，估计装的是火药。在这些箱子背后的一处石台阶上，铺了些草和褥子，一个老妈子正在石台阶前的石头支起的灶上煮着饭，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罗纶把目光移向台阶的左侧，一眼便看见了钰格格，原来，她果真在这里！
钰格格此刻的面容显得很憔悴，头发也有些蓬乱，她双手抱着腿，蜷缩着坐在那儿，脚上有一双沉重的铁镣锁着，长长的链条，又拴在一块巨石上。钰格格的眼神显得有些呆滞、麻木，像在默默地想心事，她的脸上、手上、脚上从残破的衣服处都露出些伤痕，衣服上也有干涸的血迹。她虽然脸色苍白，伤痕累累，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却没有哭泣，没有流泪。看来钰格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她却并没有屈服，这使罗纶看了，心里不由一动，不由得涌上了一丝怜悯与敬意，更感觉到了她的率真、顽强和可爱。
“哎，你这个姑娘也真是，”那老妈子一边煮饭，一边唠叨着，这回罗纶倒是听清楚了。“你这是何苦呢，硬要这么死撑着，瞧你，都被折磨成这样了，连我看了都心疼呢！其实，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嘛，嫁给谁还不是一样？何况，我看这鲁大人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不然，他也不会一定要等你回心转意。他要欺负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虽然你也是个格格，可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谁叫你落到他手里呢？你也不想想，都半年多了，要是他哪一天失掉了耐心，我真担心，他会加害于你呢……”
可是，任老妈子怎么劝说，钰格格还是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罗纶正想动作，却听过道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连忙闪在一块石头后面，于是，一个人走进来，擦过他的身边，走到台阶前，被灯光一照，罗纶看见，他不是别人，正是鲁周。
原来，那日花燕云生日宴时，钰格格对玉姗怀恨在心，欺负玉姗被戴勒撞见，又见罗纶也维护着玉姗时，真是气坏了，又羞又恼地冲出来，头昏脑涨，稀里糊涂地一个人跑啊，跑啊，也不辨方向，实在累坏了时，才在一条河边停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跑到什么地方来了。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周围没有一处人家，也看不见一个人。她不知道这条河是不是锦江，或者是青白江，反正河面不是很宽，但显得很荒凉，河边长着许多芦苇，风一吹，便像波浪一样随风起伏。河面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风，在无休无止地吹拂着，把天空中黑压压的云翳，像海浪一样推涌铺排过来。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叫声，使她听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不由感到后怕起来，于是，便放开声音，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戴勒！戴勒！我恨你！我恨你……还有玉姗，你这个臭丫头，你从我手里抢走了戴勒，我饶不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还有罗纶，你这个没眼没珠没心没肺的东西，难道你看不出来，钰格格开始喜欢你了吗？戴勒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戴勒，有罗纶呀！可你为什么要帮玉姗说话呢？罗纶！我也恨你！我也恨你……”
她的声音在河面上飘荡，传得很远很远。
后来，她实在喊得累了，便在河边草地上，一下子坐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她还没回过神来，早有七八匹马冲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鲁周。鲁周一见是她，便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人在这儿大喊大叫呢？原来是你呀！好个钰格格，碰见你，真是这话都不好说了，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不是冤家不碰头，哈哈，还是咱们俩有缘呢？总之，咱们今天碰上了，这可真是天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