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贵的聚兴楼,已搬到了支矶石街。由于吴二贵挺会做生意,原来的地方已经显小,便在这支矶石街,买了几通房子改造出来,生意也更兴隆了。而且,由于换了店址,他干脆把“聚兴楼”也改了,叫做“浮槎斋”,心想,我虽是个剃头匠出身,却沾了天缘,只是由于上天照顾,才有了今天,那“浮槎”,原本是可以在天河上行的船,又带文气,也可以让人不再瞧不起。当然,这里边还有个讲究,原来,支矶石在传说中,是织女用来支织机的。传说,汉使张骞出使西域,乘“浮槎”,也就是大船到了天河,见到有女子在织布,丈夫牵衣引水,并给了他一块支织机的石头。张骞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说:“你也不必问我,你回去问西蜀的卜卦人严君平就知道了。”张骞回来后,到成都找到严君平,并把石头给他看,严君平就说:“去年我看到有客星侵入牛郎、织女星座,心里觉得很奇怪,原来那正是你到达天河的日子啊,这么说来,你到的地方,正是天河,你带回来的石头,正是织女支机的石头呢。”当然,虽是说得神奇,吴二贵亦只不过图个吉利,并无他意。但尽管如此,蒲殿俊听了,还是微微一笑,说:“不好,不好。”吴二贵便要他另取一名,他想了想,便说:“斋者,太文气,且让人易联想到素食,不宜也,浮槎,变船也,尔之餐厅在陆地,何以与船有关呢?当然,名字只是一个字号,重要的是饭菜要好,要有特色。如果你要文气一点,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它‘颐之时’如何?”
吴二贵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说:“什么叫颐之时啊?”
蒲殿俊就说:“此语出自《易经》颐卦中,看起来十分古董、文气,了解了后,却又十分平常,‘颐’者,就是面腮口腔的下部,《易经》中有朵颐,连起来,就是动口咀嚼的意思,颐之时,说白了,就是告诉人们,是吃饭的时候了,这不,又文气,又有招徕顾客之意,你觉得怎样?”
吴二贵听了,虽然说好,但觉别人会不懂,蒲殿俊就笑了,说:“那就仍叫你的聚兴楼吧。”
罗纶虽不知这一段就里,但他来到这里时,抬头看了店名,那字写得苍劲有力,潇洒之中,多有汉魏之风,心想,这定是蒲兄的手迹了,再一细看,果然有蒲殿俊的落款,对蒲殿俊,不由又多了一份钦佩,心想,这位蒲兄的才学,倒真可以算得是蜀中第一才子了。
进屋后,他被吴二贵引上楼来。花燕云已经来了,客人也不多,只有蒲殿俊、钰格格等几位,还有将军府几位丫头环伺于后,其中,也有玉姗。罗纶进来,玉姗见了,便给他施一礼。罗纶也不便多说,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在他们的招呼下落了座。吴二贵见几位客人到齐,便吩咐斟酒上菜,几巡过后,花燕云便点玉姗唱戏。玉姗自不能推辞,就抱了琵琶,端了一张凳子来坐下,花燕云让蒲殿俊点曲,蒲殿俊就点了《精忠旗》。花燕云听了,就说:“哎呀,表哥,你怎么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那救国救民啊!《精忠旗》好是好,可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是我的寿辰呢,你却点岳飞遇害,悲悲切切地唱,不好不好,另外换一个吧!”
钰格格就说:“算了,还是我来点吧,今儿个就应该高兴高兴,又是朋友聚会,我看哪,就来一折《墙头马上》吧!”
花燕云以为她有所指,看了一眼蒲殿俊,不由脸也红了,嗔道:“死丫头,你就不能正经点?”
“好吧好吧,”钰格格也觉失言,就说,“那就来一段《幽闺记》中的“拜月”如何?”
众人都说好,于是,玉姗便调好了弦,开口唱道:
拜新月,宝鼎中把明香满热。愿我抛闪下男儿疾效些,得再睹,同欢同悦……流水也似马和车,顷刻间路途赊,自从别后音书绝,这些时,魂惊梦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共生离。
玉姗想到自己的身世,唱得动情,众人也几乎听得入了神。一曲罢,玉姗已收了琵琶,钰格格见众人还沉浸其中,就用筷子敲了碗,说:“看来我点的也还是不行,算了算了,好听的,欢喜的又不动情,动情的,又不欢喜,看来,这戏是没法点了。”
罗纶就说:“算了,也不要听戏了,还是让蒲兄讲讲京城的事吧。”
蒲殿俊便用目光询问大家,见大家也想听,于是,便讲了此行的经过。
其实,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请愿了,在外省进京进行前两次请愿时,由于四川地处偏僻之地,尚不得知,所以,未派人参加。这次是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张謇在北京发起咨议局联合代表大会,进行了第三次国会请愿活动。为了配合他们,在这之前,蒲殿俊就委托告知罗纶,在成都组织了“国会请愿同志会”,聚集了三千多人到督署请愿,闹得有声有色,消息传到北京,清廷深感棘手,于是,便委派肃亲王善耆和请愿代表谈判。说来,这肃亲王的先祖,和四川倒还有些瓜葛。明朝时,总兵余化龙,在九眼桥上首不远处修了一座塔,张献忠入蜀后,在九眼桥下首大造宫殿,宫殿取名承天殿,于是,就有了一首童谣,唱道,“桥是弯弓塔似箭,箭箭射着承天殿。”张献忠听了大怒,下令拆去此塔。不想,拆塔后,塔下有一石碑,上刻“建塔余化龙,拆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诸葛孔明题。”不久,清兵入关,多尔衮派肃亲王豪格进攻张献忠,豪格在西充,用箭射杀了张献忠,正应了此话。不过,这都是传说,善耆,正是顶了肃亲王名号的第十代肃亲王。不过,这位善耆,倒是倾向于维新变法的,对同盟会也不排斥,肃亲王是传了十代的“铁帽子王”,在此之前不久,肃亲王又保了谋炸摄政王载沣的主犯汪光铭、黄复生不死。各省请求立宪、召开国会的请愿代表来到肃亲王府后,一个个穿着公服,正襟危坐,好个肃亲王,却羽扇纱袍,头戴凉帽地来了。他听一个个代表宣读请愿书,说得声泪俱下、慷慨陈词时,却忽地站起来,头一偏,一顶凉帽,不偏不倚,端端正正落在茶几上,帽上的红缨,撒布得十分均匀,与此同时,一条辫子,在颈上绕了三匝,辫上的红丝条,竟闪出了梅花影形,然后,又把扇子,用一个手指顶着,转了几圈。这三招,就是出名的“帽子功”、“辫子功”和“扇子功”。紧接着,他竟唱起戏来:“先帝爷,白帝城,晏了圣驾……”把代表们搞得莫名其妙。
他见代表们十分惊诧,便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家何必如此紧张,都是朋友嘛,天气太热,大家也不必正襟危坐,宽章宽章嘛,你们也不说什么代表,我也不说什么王爷,大家有话好说,好商量嘛……”
听到这里,罗纶不由眉头一皱,说:“好个狡猾的王爷,他把这么大的事,当儿戏似的,几句话,就把别人的愤慨,给烟消掉了。”
钰格格就说:“这样不好吗?未必硬是要打起来,吵起来才行?”
花燕云也说:“是啊,请愿嘛,不就是双方好话好说好商量嘛。”
蒲殿俊说:“罗兄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这正是肃亲王精明过人之处。不过,我还是觉得,肃亲王的本意还是好的,他也总是想调和矛盾啊,有这些开明的王爷在朝廷中帮大家说话,如果不流血就可以达到立宪和富国强兵的目的,不是更好吗?”
“蒲兄的想法固然是很好,”罗纶说,“只恐怕,实行起来也很难啊。”
“但总得试一试吧,”蒲殿俊说,“试一试总比不试好啊。”
罗纶听了,也不便再说什么,他知道,蒲殿俊本来就是赞成“维新”和“立宪”,不大赞成革命党武力推翻清王朝的,再争似乎也无益,就默默地喝起酒来。
当然,蒲殿俊等此次的请愿活动,也不是没有一点成效,他们迫使清廷不得不下诏缩短预备立宪时间,宣布定于宣统五年(1913年)召开国会,这使四川立宪派欢欣鼓舞。
至于肃亲王,虽是开明,但终归是感到清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无奈之举,实则他还是想力保大清江山的,所以,辛亥革命时,他坚决反对清帝退位,并且在隆裕太后决定大清退位后,于悲愤中一脚踢翻龙案,大哭而出。后来,他被袁世凯软禁,他逃到东北后,对子孙们宣布:“你们再也不是什么凤子龙孙、金枝玉叶了,从今日起,要在祖宗发祥的这块土地上,卧薪尝胆,克勤克俭,节衣缩食,不准再过糜烂生活了!”虽然他后来,也想所谓的“复国”,但都失败了,便以围棋、钓鱼、课读子女打发日子。再后来,他钓鱼时感了风寒,于悲愤中去世,他也就和他所隶属的满清王朝一起,随着历史的洪波涌卷而永远消失了。
不过,这都是史话了。
但当时,许多维新、立宪派人士,却是对肃亲王充满好感,寄希望于他的,就是蒲殿俊在言语中,也无不流露出此意。
只有罗纶,似乎对此不以为然。
而钰格格则是对这些越听越不耐烦,她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们别老是议论什么时局呀、立宪呀好不好?今天是花燕云姐姐的生日,又不是你们在开会!别说了,别说了,还是叫玉姗唱一曲吧——玉姗!玉姗呢?”
玉姗因昨天被钰格格罚吃剩饭,今天一直闹肚子,钰格格叫她时,她正好去了厕所,一个丫环赶紧去叫她,她慌慌忙忙赶来时,钰格格正大光其火,便不由分说,顺手就打了玉姗一耳光。
偏偏这时戴勒恰好赶来,看见了这一幕。
原来,戴勒一直放心不下,日夜兼程回到少城,见过母亲后便要去老夫人处找玉姗。赵奎娥告诉他玉姗不在老夫人那里,钰格格把她带到吴二贵那里去吃花燕云的寿席了。她怕戴勒不知情闹事,就把玉姗如何卖身葬父,钰格格如何买了玉姗做丫头的事告诉了戴勒。戴勒听了,就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好久,才如猛醒一般,拔腿就往颐之时跑。没曾想,刚好赶到,看到了钰格格打玉姗耳光,便上前护住玉姗,一把抓住钰格格的手,说:“钰格格,你!你太过分了!”
“哼,”钰格格也想不到戴勒此时会出现,火更是不打一处来,就说:“过分?哼,你心痛了是不是?告诉你吧,你心疼也没门!她是我买来的,是奴才,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管得着吗?”
蒲殿俊、罗纶和花燕云没想到戴勒会赶来,而且事情闹成这样,心里便都明白了,都觉得钰格格有些过分,便要把他们拉开。罗纶也说:“钰格格,你怎么能这样?上次我就劝过你,你这是何苦呢?一个人,气量应该大一些嘛。”
钰格格没有想到罗纶不仅不维护她,反说她没气量,而且,无意中还说了“上一次”,简直又伤心,又气愤,竟大哭起来,说:“好啊!你们都替这狐狸精说好话,都向着她!是我气量窄,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啦!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们啦!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我还不如去死了好呢……”
说罢,大哭着,冲了出去,连花燕云去拉她,也没有拉住。
一场宴会,也自然弄得不欢而散。
而就从这天起,钰格格竟真的失踪了,一连几天,蒲殿俊、杜三爷、戴勒、罗纶四处奔波打听,都没有她的消息。
后来,传来消息,钰格格落到了鲁周手里。
众人一听,便感到了吃惊和棘手,一时觉得束手无策,甚至感到了凶多吉少。
只有罗纶,他听到这消息后,便向尹昌衡告了假,带了自己称手的兵刃,打探到了鲁周的去向后,便悄悄出发去营救钰格格。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会更隐蔽可靠些,才有可能救出钰格格。
花燕云听到钰格格出事后,对玉姗直恨得咬牙切齿,她虽然不动声色,但还是绞尽脑汁,决定一定要报复玉姗,不久,她就心生一计,并且,开始秘密实施起来。
只可惜戴勒和玉姗,也在为钰格格的事着急,却对花燕云,一点也没有防备。
2
一九○五年,由于同盟会成立和不断地发动反清的武装起义,各地革命风潮风起云涌,在内外交困下,一九○六年九月一日,清王朝被迫发布了“预备行宪”的谕旨,宣布:“时至今日,惟有及时详晰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與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次年九月,清王朝宣布在中央设立“资政院以立议院基础”,十月,又令各省设立咨议局:“著各省督抚均在省会速设咨议局,慎选公正明达官绅创办其事。”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五日,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去世。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继位,时年仅三岁。载沣一面推行“预备立宪”,一边申令各省成立咨议局。
四川总督赵尔巽奉命组织“宪政筹备处”,拨银二万七千九百余两,在成都纯化街新修房屋,并根据钦定《各省咨议局并议员选举章程》进行议员选举。一九○九年秋,四川各州县议员一百零五人汇集成都。十月十四日,四川省咨议局成立,著名立宪派人士蒲殿俊担任议长,肖湘、罗纶等人当选为副议长。
一九一○年九月,清朝中央设立资政院,四川“民选”资政议员有六人,通过他们,四川的立宪派力量大大增强,使君主立宪派的势力大大加强。辛亥革命前夕,他们已成为四川的一股显著的政治力量,为发动保路运动,迅速组织保路同志会,抢先掌握这一运动的领导权打下了基础。但同时,也正如吴玉章指出的那样:“它使得革命派在革命爆发后完全处于劣势,立宪派成了主人,革命派成了客人,而主人是同封建势力等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就像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一样,立宪派也为民族和解提供了一定的缓冲和条件,为日后革命党人在四川的胜利奠定了基础,同时,他们在四川的保路运动中,为辛亥革命成功,提供了重要的保证。
不过,这样一来,也对孙中山欲发动的成都起义,或多或少带来了一些影响,就连德八爷这些人,也或多或少地对立宪派抱有希望,对于革命党人的起义谋略,也只是有保留地表示了支持。
而公孙树一直是投在德八爷堂口上的,他也一直在寻求德八爷的全力支持,因此,当他和佳尔谟夫人自内蒙经榆林返川时,在罗江就分了手,在落凤坡,送走了佳尔谟夫人后,便径直前往德八爷处来。
德八爷为人侠义,常仗义疏财,他深恶过去一些人瞧不起城市贫民、小手工业者、小商贩等“下九流”,不准他们“嗨”袍哥的陈规陋习,大量吸收这些人为“兄弟伙”,只要他们循规蹈矩,行为端庄,哪怕是剃头的、修脚的、卖唱的、推车抬轿的,他都一一吸收进来。卓木克一行,在川边康定一带演出回来后,穷愁潦倒,他也准许他们归入了堂口,让他们就近唱戏,还不时周济他们。所以,他们在这儿一住也就是半年,完全不知道赵君陶和玉姗的消息。虽然卓木克心里挂念着,可也毫无办法,还是后来德八爷从戏班另外的人那里知道后,给了他一些钱回少城。但他家里已人去屋空,他听公孙燕说了玉姗卖身葬父的事后,也无可奈何,便在老友赵君陶坟前哭了一回,又回到了德八爷处。德八爷由于过去反过洋教,深得老百姓敬重,所以威望很高。其时,公孙树与党人谢持、张培爵等,按孙中山意图,准备在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初九夜里发动起义,因为十日是慈禧太后七十二岁生日,依据惯例,成都全城文武官员都要在初九子夜,集中在会府行礼祝寿,趁此机会,可以一网打尽。而这天,成都家家户户,也要在门口挂起红灯笼,上写“万寿无疆”、“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等等,也十分有利于行动。他们几人商定,一部分人组织临时新军,一部分人组织学生军,一部分联络会党和同志军以及松潘、茂汶等地的猎户,而公孙树,则负责与德八爷联络,动员各路哥老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