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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格格这一向以来一直不开心,做什么事都有些懒心无肠的,有时,连功也懒得练了,有事无事,便在街面上闲逛。不过,成都到底比不得郊外乡下,人多车杂,尤其是少城,还有城防的兵丁,所以,她也不能骑马,只有走路。走路虽然没有打马飞奔的乐趣,但东看看,西瞧瞧,成都街头上好玩的事又多,倒也自有一番乐趣。平时她不甚留意,认为那都是些挑车卖浆之流,如与他们混在一起,岂不是自甘下流,但来得久了,耳濡目染地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逢上拿火顶卖艺的、跳端公的,有时还站着看老半天,觉得又有趣又好玩。还有一次,她看见街上修脚的,自己脚上长了鸡眼,又是大姑娘,原本是不能在街上脱鞋的,但她环顾四周,也无人认识、注意自己,就在条凳上坐下来,脱了鞋,给那老头儿修。满洲女子是不缠脚的,又叫“天足”,平日里丫头们也侍弄,但她总不如意,觉得她们修得不好。昨晚里,她让玉姗给她修脚修鸡眼,大概玉姗从没干过这种侍候人的活,虽然小心翼翼,还是把她的脚给弄痛了,她一气之下,把脚盆踢翻了,溅了玉姗一身洗脚水,还一个劲地骂她笨,害得她白花钱。玉姗只有暗自垂泪地跪在那儿不敢起来,倒是花燕云过来,叫玉姗起来,自己去换一身衣服,接着,又劝了钰格格几句,她才罢休,并且提醒她注意点儿,否则,戴勒回来见了,会不高兴的。钰格格这一向以来,想起戴勒就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又窝着火,说了几句她自己也搞忘了说的什么稀里糊涂的话,弄得花燕云心头也不快,就借故走开了。丢下她一个人闷闷的,今天一早,就出了少城,干脆逛大街来了。别人不好带,就把玉姗叫上了,心想,我偏要让你侍候着姑奶奶。路上,先是碰着杜三爷,杜三爷正在一家酒楼里坐着,见了她,招呼她进去坐下,又拿目光去瞅玉姗,钰格格就没好气地说:“师父,她只是我的使唤丫头,让她站我身后得啦,难道,还要她坐不成?”
“唉”,杜三爷便对邻座一位五十岁左右,虬须白鬓,看上去强壮富态,穿一身白绸缎褂的,似乎颇有些来历的人说,“德八爷,让你见笑了,这就是我的收山徒弟钰格格,其他都好,就是娇蛮任性些。”
那叫德八爷的人是有名的袍哥大爷,他的堂口威风八面,人才济济,只是不在成都,而是在成都附近的乡下,他的名字钰格格也曾听说过的,但却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老土”。她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在她看来,总觉得什么袍哥、舵爷、还有义和团、拳民什么的,就如同廖观音一样,同革命党、红灯教等一样,没有多少区别,所以,表情上,就有些不屑。
杜三爷却不管这些,对她说:“钰格格,还不快过来拜见德八爷!”
钰格格虽然刁蛮,师命却不敢违的,便过来略施一礼,说:“见过德八爷。”
杜三爷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说:“你瞧瞧这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德八爷倒很宽容,说,“人家是金枝玉叶,可不要勉强。”
杜三爷就说:“钰格格,这些日,也没见着你练功,好像丢魂落魄的,不知在瞎忙些什么。我事多,虽然管不上来,可你自己应该放勤勉些,你爹把你托付给我,可别叫我在你爹面前不好交代呀!”
“师父说的我都记下了,”钰格格不耐烦起来,“师父,你叫徒弟来,还有什么事吗?”
德八爷就忙打圆场,说:“三爷,年轻人好动,好玩儿,你也别勉强她,让她们自个儿玩去吧。”
杜三爷就说:“人家德八爷找我,是想就保路的事,问问我的意思,原本是想叫你也来听听,没想到你竟这样。”
钰格格就说:“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朝廷啦、官场啦,还有什么亲政啦、立宪啦,一点都不懂,也没有兴趣,平日一看见书本纸笔墨砚什么的,连脑袋都大了,就更不用说什么保路、洋人啦什么的了,那些事,我哪弄得懂啊?你叫我听这个,还不如罚徒弟去练功来得痛快些。”
“唉,”杜三爷就说,“练功练功,武林中也有侠义是非啊!像你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有一身好功夫又有什么用呢?以后,我怕你连好歹也分不清呢。”
“算了,算了,”德八爷说,“何必勉强孩子呢,她毕竟还小嘛。”
于是,杜三爷便叮嘱了她几句,要她不要疏于练功,不要惹事,平日里有空,也应关心些时局,抽空读些书报,然后,便放她走了。
这钰格格却把师父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反觉得受了气,一边嘟哝着:“哼,什么时局不时局的,时局跟我有什么相干啦?”一边把怨气发泄到玉姗身上,一个劲地骂,“你是死人还是木头啊?还在那儿死站着,还不跟我快走!”
就是在修脚时,尽管那位修脚师父很细心,修得让她感到痒痒的十分舒服,她还是不断地对玉姗嚷嚷:“你这死人,好好看着,人家是怎么干活的,学着点儿!”
玉姗能说什么呢?便只有咬咬牙,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成都街头,各式各样的人群、市声很多,不时有扛着杂货、卖灯草、卖花、卖小吃的人走过,钰格格终归年龄不大,还是个孩子,所以,没多久,也把一肚子的不高兴,丢到爪哇岛去了。她见路边有一个卖糖饼摊子的,那些薄薄的,烙成各种龙凤小鸟的糖饼晶亮亮、黄澄澄的十分好看,便叫玉姗去买了一个来,一边修脚,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半晌,见玉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站在那儿,又掏出几个钱来,扔给她,对她说:“你也别在那儿哭丧着脸,做给我看啊?还不快去买一个来,自个儿也吃吃!”
玉姗就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想吃。”
钰格格的格格脾气就上来了,说:“哦?不想吃?你是嫌我的钱脏是不是?我知道,你装成一副老实相,其实,你心里恨着我呢!我今天偏要你吃!老实说,我今天要你吃,不是赏给奴才的,我才不愿意赏给奴才呢!我是看我们俩过去曾结拜过一场,叫过你声姐姐,今儿个才叫你去买那最大最好的吃,你,你到底去不去呀?”
玉姗无奈,便只好过去,糖饼摊子前烙着糖饼的老人很和蔼,接了钱,就说:“你自己挑一个吧。”
那立在摊前的糖饼,不仅有龙、凤、蝴蝶,还有孙悟空、猪八戒等,琳琅满目,玉姗犹豫了一会儿,便取了一只凤凰糖饼来,谁知玉姗刚吃了两口,钰格格又不高兴了,她此时刚刚修好脚,穿上鞋,就用手一捋,把那糖饼捋到了地上,完全是莫名其妙地嚷嚷起来:“谁叫你去买凤凰啦?我不是只叫你买最大的吗?怎么你就挑了凤凰?看来,你的心还不死呢!我才吃的凤凰,你就要凤凰,你是什么意思?想和我平起平坐吗?”
玉姗见着落在地上的糖饼,心里一阵委屈,但又不敢说什么,只有嘤嘤地哭。
恰恰罗纶这天外出,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便衣,就在洗脚铺不远的一处茶馆里,同新军中另一协的几个弟兄们,商量着同盟会中的事。原来,最近有人从日本回来,给他们带来了孙中山的指示。孙中山认为,长江流域为革命的必争之地,而四川又位居长江上游,更应及早图取。成都是四川省会,是政治文化中心,又是革命党人集中之地,如果在此发难,定能起到雄鸡一鸣,天下震动的作用,因此,便专门派人回来,找到公孙树,要他去联络在川西平原最有影响的袍哥大爷德八爷,发动成都起义。由于公孙树没回来,自从去了内蒙后,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罗纶等人便直接找了德八爷。德八爷对反清复明的起义倒没有意见,但他和罗纶等革命党人的看法略有些不同,他认为一则任何事情就应该有个轻重缓急,恐怕当前四川最主要的是,还是保路。自从川督锡良奏请成立川汉铁路公司以来,当时,蒲殿俊等四川留学生三百余人在东京召开同方会,发起为川汉铁路筹资并认股四万余两,劝募三十万余两以来,川督锡良部分采纳了蒲殿俊等提出的将公司改为官商合办,“因粮摊认”股金的建议,除官股外,凡业田之家,无论地主农民,每年均按收租多少的实际数字抽百分之三作为铁路股金,这样一来,实收的全川百姓的股金已成为川汉铁路的最大宗股份,老百姓和全川绅商,恐怕此刻最关心的是铁路。二则连蒲殿俊等在全川百姓中享誉甚高的人,也关心着朝廷的“立宪”,寄希望于朝廷的改革,不仅能顺利修路,富国强兵,还可造福百姓,恐怕他们目前,也不会赞成举事起义,流血革命。总之,按德八爷的说法,是“火候未到”,所以,不甚谈得拢。加之蒲殿俊等人最近又去了北京请愿,要求“立宪”,所以,德八爷便先行了一步,去找杜三爷去了。罗纶等新军中的几个革命党人,本就对德八爷的一番话颇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革命才是首要的,什么“立宪”不“立宪”,那完全是清政府骗人的玩意儿,至于保路,革命成功了,路就自然而然保住了,德八爷真是迂腐。
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作为舵爷的德八爷确实非同一般,具有相当的远见卓识,他的话,完全是对的。但当时的四川,还处于风起云涌、风云际会之际,各种各样的观点、人物汇集,这些人中,又是袍哥又是同盟会,又是“立宪派”同时又掺杂着拥护维新的“维新派”,他们互相渗透交织,很难区分同时又很难统一意见,唯有新军中,同盟会和“革命党”占多数,所以,德八爷走了以后,罗纶等新军中的弟兄还是准备按孙中山的意见发动起义,并很快统一了认识,并开始商量细节。也就在这时,罗纶看到了钰格格和玉姗,也看见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罗纶以前看过玉姗的演出,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玉姗和戴勒的事,却不知玉姗什么时候沦落成了钰格格的丫头,而且钰格格这么折磨玉姗,他觉得十分不合适,心里早就有了不平之意,于是,便给弟兄们打了声招呼,走出菜馆,走了过来。
钰格格见是罗纶,便很高兴,说:“罗纶,是你呀?你怎么在这儿?”
罗纶说:“这不是唱《玉堂春》的玉姗吗?”他看了看地上的糖饼,掏出钱,又在糖饼摊上取了一只凤凰糖饼,递给她,她却不敢接。“你怎么在这儿?别哭了,来,把这个拿着,吃吧。”罗纶温柔地说。
钰格格瞪了玉姗一眼,说:“你还不接着!”
玉姗便只有接了,勉勉强强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掉泪,品出来的,也不是甜,而是苦涩。看了她眼前的情形,心肠再硬的人,也会感到酸楚。
钰格格这时才说:“没想到罗先生眼力真好呢!不仅看过她演的戏,还记得她。不过,你也别见怪,这些都是她自找的,谁也没逼她,不久前,她父亲死了,是她自个儿心甘情愿卖身的。”
“卖身葬父?”罗纶不由再次看了玉姗一眼,心里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感情,对这个看似纤弱、楚楚可怜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份敬重,“真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侠义女子。”
钰格格却不高兴了,说:“哦?照罗先生看来,我买下她,帮她葬父,倒是不义了?”
“哪里,”罗纶说,“我也没有这样说,我只觉得,她很可怜罢了,而且,你就不能对她好一些吗?至少,别那么凶可以吧?她也是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呢。”
钰格格虽然刁蛮,几乎听不得任何人给玉姗说好话,但不知何故,在罗纶面前,她却有些刁蛮不起来,一则她确实佩服罗纶的武功,二则,她总觉得,罗纶虽然言语不多,但始终有一种深沉和威严,尤其是那双目光,显得很犀利,看你一眼,仿佛便能看到你心里去似的,让她反倒有些怕他。老实说,她是栾亲王最小的女儿,是栾亲王老年时,妻子故去后很多年才重新娶妻生的,钰格格的母亲,和他前妻最小的女儿年龄差不多。钰格格包括佳尔谟夫人在内的好几个姐姐,她连见也没有见过,栾亲王老年得女,钰格格又生得聪明伶俐,他把她看成掌上明珠似的呵着护着,一味地骄纵,连慈禧太后也十分喜欢她,所以,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即使她喜欢戴勒,也从来没有怕过他。唯有这罗纶,不知何故,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敬畏的感觉,因此,见他如此说,就说:“你别那么凶嘛,看你那眼神,我见了都害怕,你干吗那么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坏女孩似的。我听你的就是了,对她好,还不成吗?”
其实,罗纶自己倒没有感觉到自己目光会像她说的那样厉害,见她如此说,就有些尴尬地笑笑,也没做什么解释。
倒是钰格格自己也感到奇怪,在罗纶面前,不知何故,她竟有些撒娇的成分来。
于是钰格格就说:“看在罗先生面子上,我不怪你,要对你好些,玉姗,你还不快过来,谢过罗先生。”
玉姗便过来给罗纶施了一礼,说:“罗先生,谢谢你。”
罗纶见状,就叹了一口气,说:“唉,玉姗,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容易呢!不过,凡事可得想开些,好好珍重自己。”
玉姗心头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涌出来了,只是由于自己尽量控制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好啦,”罗纶说,“我和弟兄们还有事要商量,你们快回去吧。”
“罗大哥,”钰格格不知什么时候又改了口,“燕云姐姐的生日宴会,你来吗?”
“如果没有其他事,”罗纶说,“我会来的。”
“那你一定要来哟,”钰格格说,“那天,蒲殿俊先生也要来呢,据说,他这两天就从北京回来了。”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罗纶心里涌上了一股特别的滋味,尤其是想起赵君陶这样的一代名角,竟落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女儿,也不得不卖身来安葬他,便不由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以至于他后来回到聚兴楼馆,和弟兄们议起事来,也老是走神。弟兄们都同他开玩笑,说他的魂一定是被刚才那两个小娘子给带走了,还猜他到底喜欢其中哪一个。
“当然是那位穿红衣的俏丽姑娘啰,”一位弟兄说,“尽管罗兄在责备她,但他看她的目光却不一样呢,而且口气也是关心、爱护的,没准,罗兄看上她了呢!”
罗纶就说:“一派胡言!”
尽管嘴上如此说,在心里,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对钰格格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上次青羊宫打擂时,他就有了。他觉得,她毕竟还是一位有侠义之心的,敢于见义勇为的女子,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大概就是如此吧,何况,她还是一位武林同道呢?
没几天,蒲殿俊也从北京回来了,花燕云的生日也到了,罗纶那日正好没什么事,便去了吴二贵的聚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