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草洼子里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胳膊和腿都受了伤,大概是从马鞍上滚落了下来,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昏了过去。公孙树忙跳下马,走过去,见她伤口的血还在汩汩渗出,便撕下衣服,掏出金枪药,给她上了些,包扎起来。在包扎她腿伤时,她醒了,望着他,有些艰难地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公孙树这才看清,她长得很端庄秀丽,但一颦一笑之间,又透出些雍容华贵的气质,一双丹凤眼,目光透着睿智与刚毅,鼻梁端正,嘴唇微凸,个子也修长秀美,背上背着一把大砍刀,穿蒙古袍,系红缎腰带,蹬高腰皮靴。公孙树见了,不由心里一动,表情也有些激动,幸而雨很大,所以,她没有看出来,也没有感觉到,只是在包扎时,或许因为疼痛,咬着牙,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你忍着点,”公孙树一边包扎,一边说,“幸好没伤着骨头,我这金枪药很灵,上药包扎好后,不久就会好的。”
这时,突然,透过雨幕,有什么声音传来,她立即警觉地要去拿她的大刀,却被公孙树用手按住了,然后,他凝神一听,听清大约是五六匹马奔驰的声音,便对她说:“别慌,你已经受了伤,还是让我来对付吧。”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一会儿,透过雨幕,有五六骑马从雨霾中凸了出来,马上,坐着几个手持刀剑的清军,他们也发现了公孙树和那女人,便疾驰过来,嘴里喊着:“在这儿呢,快来!”
公孙树见他们不怀好意,便哗的一声,抽出腰刀,横刀立在她面前,一边护着她,一边问:“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要抓她?”
“哈哈哈哈,”那帮人狂笑起来,其中一个人指着她,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什么人!敢拦督办大臣府的人马?小子,我还是劝你识相点,给我乖乖地走开,否则,老子把你的脑袋也给揪下来当球踢!”
“哼,”公孙树也骂道,“好一帮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谁把谁的脑袋给揪下来当球踢还不知道呢!要带走她也容易,只要我这把刀点头!如若你们胜得了我,那就随你们的便,胜不了,可别怪老子手下无情!”
那伙人仗着自己骑在马上的优势,便呼哨一声,全部拥了上来,把他团团围住。公孙树低头握刀,用眼睛的余光和耳朵凝神注意着他们的响动身形,待到离得近了,突然发一声喊,抽出刀,只听得嚓嚓嚓一阵声响,寒光闪烁,光影如白练一般,公孙树身影动处,早有两三匹马被砍了马腿,几个清兵滚跌下马来。另外的人一见,知道遇上了高手,便纷纷跳下马来,举刀扑过来。这时,雨越下越大,公孙树因那女人也受了伤,无心恋战,便使出绝招,一个“矮子滚地躺刀”,从下路挥刀砍杀过去,只三五回合,便砍了几个人的胳膊腿,剩下的人见状,知不是对手,便发一声喊,跳上马背,冒雨逃了。
公孙树过去一看,中刀躺在地上的,三个已死了两个,另一个虽然没死,但腿和胳膊已各有一只被砍掉了,见公孙树过来,便乞求道:“好汉,你也把我杀了吧,求求你,就这样,我也活不下去了,杀了我,也让我少受点折磨,与其痛死,还不如速死。”
公孙树想了想,见他失血过多,已无生还希望,便咬牙把刀一挥,成全了他。
这时,他才走到那女人身边,她刚想说什么,却被公孙树阻止了,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又受了伤,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以防后面有人追来。”
说罢,便牵过马来,把她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然后说:“夫人,你能不能用双手抱住马脖子,这样,好快一些离开此地?”
那女人便咬咬牙,点点头,说:“快走吧,我没有问题。”
于是,两匹马,便在雨幕中,艰难地前行着。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大雨过后的草原,虽然道路还有些泥泞,但草原的青草、野花,却显得更加鲜艳、水灵了,深绿翠黄,红红白白的,使草原充满了生机。一道明亮的、弯弯的彩虹出现在草原的上空,天空也变得十分明净。公孙树便找到了一处高地,没有多少雨水的地方,把她扶下马,烧了一堆火,一边烘衣服,一边也拿出些干牛肉和水来,并稍事休整。
这时,那位女子才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壮士,你为什么要救我?”
公孙树听了,微微一笑,说:“难道救人还需要理由吗?”
女人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就说:“看来,你这人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公孙树喝了一口水,望着她,说:“我冒昧地问一句,请问,你是佳尔谟夫人吗?”
她审视着他的眼睛,许久,终于说:“是的,我是佳尔谟夫人,你是谁?”
“在下公孙树。”公孙树给她略施了一礼,说。
“呵,公孙树——”佳尔谟夫人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公孙先生不仅高义,而且武功非凡,今天得以见识,真是我佳尔谟的造化了。只是不知,先生何以会到了草原?”
“在下为寻找夫人,从四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已有多日了,”公孙树顿了顿,“你还真是难找呢。”
“呵?你从四川专程来找我?”佳尔谟夫人不由大感惊异,“我倒愿闻其详。”
“咱们还是快吃了东西赶路吧,”公孙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那帮人可能还会追来,他们中不乏大内高手,被他们缠上,可就麻烦了。而且你受了伤,待出了草原,我们寻个僻静去处,再慢慢说话,如何?”
佳尔谟夫人想想,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也只好如此了,便立即起身,灭了火,同她一道上了路。
在路上非止一日,公孙树和佳尔谟夫人不敢稍有耽搁,二人昼夜兼程,穿过毛乌素沙漠,来到榆林,各自买了一套汉旗服饰穿上后,才在僻静处,寻了一家客店,住了下来。
榆林虽比不得张家口,谈不上廊庑钟台楼阁,却也房屋鳞次栉比,且位于山西与蒙古交界商业来往的要道上,十分热闹,蒙古商人、汉族商人常常在这里交流买卖。街道上,汉人、蒙人、甚至还有波斯商人,都在这里汇集,采买各种毛皮、茶叶、丝绸、食盐等。所以,酒楼茶肆,倒也不少。公孙树和佳尔谟夫人到此后,经过一日歇息,身体、精神、元气都恢复了不少,佳尔谟夫人的伤,由于上了公孙树的金枪药,加之本身没有伤着骨头,所以,创口也渐渐恢复了。于是,二人便觅了家酒楼,要了些酒菜,一边吃,一边叙话。
佳尔谟夫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出门时,仍要带她随身不离的大刀。公孙树见了,劝道:“这里已是山西地界,你又是获了朝廷赦免的,即使本地官军发现了,也不会像草原上那帮恶棍一样乱来,何况这里人多,轻易谁也不敢乱动手,加之我们走出了毛乌素沙漠,那帮追你的人一般不会想到,即使想到了,也不敢轻易到内地来寻衅,你这把刀背在背上,未免太显眼了,还是把它留在客店里吧。”
佳尔谟夫人见他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坚持,就徒手同他一道,到了酒楼。
酒过三巡,公孙树便道:“佳尔谟夫人,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佳尔谟夫人便叹了口气,说:“唉,我有什么打算呢,如今我也是孑然一身,只有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啰。”
“难道,”公孙树说,“夫人就不打算回北京?栾亲王毕竟是你父亲啊。”
“唉,”佳尔谟夫人似有难言之隐一般,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我父亲,我却不愿意回去,而且,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公孙树见说,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于是,默默地斟了酒,一口干了。
“哦,”佳尔谟夫人说,“公孙先生你不是说,你专程从四川来找我吗?请问,到底是为何事?”
公孙树就说:“佳尔谟夫人,你喜欢京韵大鼓吗?”
佳尔谟夫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避开话题,但她还是说:“喜欢啊。”
“那好,”公孙树说,“你先别忙,听我唱一支曲如何?这可是我当年在京城时,很喜欢的。”
于是,公孙树便以筷击碗,低低唱起来:
……彤云北望泣潸潸,弱骨姗怜出京城,
从此天涯路不断,南雁北飞阻阴山。
青衫窄装愁万斛,雪飞风拦马不前,
盼君衔泥哺乳燕,从今夜怜人孤单。
蘖火无明百丈飞,呜咽长河关山远……
一曲未完,佳尔谟夫人早已是如泪洗面,她含泪对公孙树说:“公孙先生,你别唱了,究竟有什么事,请你直说好了。”
于是,公孙树便讲了偶遇玉姗,赵君陶病重,玉姗已陷入孤苦无助的处境的事。
佳尔谟夫人听了,便仰面长叹了一声,说:“天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老天,老天,你为什么要那么折磨我呢?”
公孙树便说:“佳尔谟夫人,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来生缘》所唱的那位格格呢?”
佳尔谟夫人便无言地点点头。
证实了这件事后,公孙树反而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窘境之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玉姗,玉姗,”佳尔谟夫人流着泪,说,“我可怜的孩子!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事吧,”公孙树说,“我已叫我妹妹公孙燕关照她,还有,卓木克这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如果知道了她的处境,也会帮助她的。”
“可是,”佳尔谟夫人说:“我还是放心不下啊!公孙先生,请你一定要帮助我找到她,我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只有女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啊!”
“这个当然,”公孙树说,“佳尔谟夫人,我一定陪你回成都去找她。”
“可是,”佳尔谟夫人毕竟是个细心的人,她不放心地说,“你不是说过,清廷的鹰犬在追捕你吗?你如果回成都,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那是自然,”公孙树说,“不过,我已出来这么久了,我的朋友们一定很挂牵我,而且,一定也很需要我,我自然不能只图个人的安全,而把危险留给朋友们,你说是吧?”
佳尔谟夫人不由钦佩地看了他一眼,说:“唉,如今天底下,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侠义之士,可实在是很难找了,而且,为了玉姗,这么千里迢迢来找我,还救了我——”
“别这样说,”公孙树说,“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夫人为了君陶、玉姗,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就拿《来生缘》来说吧,谁听了不为之动情啊!再说,夫人为了蒙汉老百姓,出生入死,家人也牺牲了,老百姓提起来,谁不钦佩?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就是在下,也十分敬重啊。”
佳尔谟夫人听了,默默无言地望了他许久,然后,端起杯子,一仰脖子,把酒一饮而尽。
随后,佳尔谟夫人从怀里掏出白璧一双,说:“公孙先生,我在草原时,就听说过你舍身葬‘六君子’的事,对先生我也是敬慕的。这是当年我父亲在我远嫁内蒙时,赠给我和夫君的一双白璧,而今,我夫君已经去世了,君陶也已作古,如果先生不嫌弃的话,我把它送给你,以报先生救命和解女儿倒悬之恩,如何?”
公孙树见那白璧粲然可爱,信手把玩了一会儿后,又把它递给了佳尔谟夫人,说:“夫人,这白璧,还是你自己留着吧,终归,这是夫人旧时物,当可慰你之离情别恨啊。”
佳尔谟夫人见他如此说,知道他亦是性情中人,于是,便把白璧收起来,深深地给他施了一礼。
“白璧可以不受,”佳尔谟夫人说,“但还是请先生受我一拜。”
公孙树便搀起她,说:“既然是这样,那么,佳尔谟夫人,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回少城,去找玉姗吧。”
佳尔谟夫人自是赞同,她说:“这样最好。不过,我一直听说公孙先生才华非凡,而又写得一手好字,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先生给我留一幅墨宝,如何?”
公孙树也不推辞,慨然应允,于是,找店家拿来纸笔,略作思索,然后,一挥而就。
他写的正是成都出亡,大漠遇佳尔谟夫人的感慨:
狐旅寒侵白草霜,塞鸿不到大漠荒,
非君不愿学霸王,缠绵虞姬客思忙。
肠断犹续坟头草,案破摔瓦鸢难红,
自古英雄啸泽陂,江山无恙儿女长。
佳尔谟夫人读罢,沉吟良久,半天未发一语。公孙树借诗言志,分明告诉她,他对她十分倾慕,至今仍孤身一人,但英雄作为,自不愿效楚霸王,一旦事业有成,江山如定,他就会对她表白。佳尔谟夫人本就十分敬重、倾慕公孙树,亦为他的胸襟所感,不由心中一阵暖意,感到十分欣慰。但她毕竟夫君刚刚过世,君陶又逝,一时间心乱如麻,也来不及对这些事有什么顾念,就默默地把它收了,始终对此未发一言。
公孙树对她的心情,当然也十分了解,于是,二人也不再说什么,举杯对饮了一次,然后,回到客店,收拾好行装,等翌日,便起身上路,日夜兼程,往成都而来。
其时,已接近初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