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听老婆这么说,索性半蹲半跪在炕上说:“我早就想好了,只要咱们一家子省吃俭用,再喂两头母猪,不出几年保证还清。”茗波妈有些嘲笑地说:“半天我当你想了个啥办法,原来是打我那头猪的主意。你也不想想,这些年你见没见过肉片片是啥颜色的?今年几个娃娃喊着嘴谗,我才硬着头皮花六块钱抓来个猪娃子。眼看着快寒冬腊月了,还没长上猫大,我还等着过事用呢。再说,明年要是和今年一样,你连吃的都没有,能省个屁。”
倪庆山望着老婆,气得手都抖了起来。茗波看他大和他妈又吵了起来,心里越觉不是滋味。他恨自己不该娶这媳妇,更恨顾家人心太黑。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放声地嚎,再没别的办法。
倪庆山听茗波的哭声越来越大,就忽地站起来说:“婊子儿,深更半夜地哭丧呢。”说着一脚就把坐在炕沿上的茗波踢了下去。幸好茗波妈站在跟前,她一把揪住茗波的衣领,茗波的头才没着地。在西窑里的茗茵和茗茹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耳房,她们疾步赶过来,从地上扶起她们的大哥。茗源收拾好作业本,也急忙跳下炕去。
茗波妈这下真的火了。她半跪在炕沿上,使出浑身的劲一把将站在炕上耀武扬威的丈夫拉下来,气呼呼地说:“你算个啥东西,好端端的就这个样子,有啥火气你给我发好了,不要再在娃娃身上找茬子出气。”
倪庆山赤脚站在地上,恶狠狠地伸出巴掌。还在炕沿上的茗波妈以为丈夫要打她,赶忙抬起胳膊来挡。可是,丈夫的巴掌并没碰到她,而是落在了站在一边的茗茵的脸上:“婊子个儿,不好好儿睡你们的觉去,都跑过来干啥?滚!”倪庆山说着,又伸出了巴掌。茗茵和茗茹一看架势,就连爬带滚地乱喊着往西窑跑去。
茗波妈跳下炕,抓住倪庆山还举在半空的手说:“有本事你来打我,光打娃娃有啥用?”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茗波妈的脸上。茗波妈也顺手扇了丈夫一个巴掌,“你个老东西,动不动就打,还真打上瘾了!”说着,她又够着去拉丈夫的手。倪庆山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躲闪着,嘴里气呼呼地咕哝着:“我看你们娘儿几个今儿就把我吃了。”茗波妈说:“看把你能着,吃你还嫌腥气呢。你也不在外面打听打听,哪一家的日子不比你强,把你还跳着吱呜的。”倪庆山铁青着脸说:“好,好,你觉得谁家日子过得好了撵着去,我才不眼热呢。”茗波妈骂道:“看把你心闲的。我跟你半辈子,守了半辈子穷,受了半辈子气,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茗波和茗源在旁边看他大和他妈狠命地吵着,想劝却又不敢劝,茗源索性也哭开了。倪庆山见茗源也哭开了,就在茗源屁股上踢了几脚。茗波妈厉声骂道:“把你个老不要脸的,滚着出去!谁招你惹你了,还哪个都想打。”倪庆山气急败坏地说:“滚就滚,反正在这个家里我是当就的龟孙子,过不成了我走!”茗波妈指着丈夫的额头说:“你走,走了我还落个心闲。”
倪庆山边穿鞋边说:“婊子个儿都不是些好东西。我走了,看你们咋办去。”
茗波一个劲地哽咽着。站在炕沿边的茗源要去拉他大,他妈一把拉住说:“没干头了,拉他干啥呢,叫他去,看他往哪里走去。”
茗源只好站住,哭着看他大气哼哼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心里却不由得替他大担心。
伊人拾零叹曰:长歌当哭痛流涕,泪浸双目不成声。心烦意乱谁解愁,如堕五里云雾中。
在山里奔波了半个世纪的倪庆山,这时又孤零零地摸黑走进了他最熟悉不过的土坪山。那山头黑黝黝的,似有压顶的气势。
倪庆山满怀惆怅地坐在一个土坎上,望着满天的星斗,那星斗闪烁着光芒,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忧伤。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熊金保、张世清、魏新旺、张来福、梦二一伙在这山里跑着玩的情景。他们常把一大堆蒿草捆成捆,然后用根细绳拉上满山里乱跑,任飞扬的尘土把他们装扮得和土贼一样。有时伙伴一多,他们就耍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气极了,总会撵去踢上他们几脚。但他们那时是那么的舒心欢畅。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逐渐长大,都成了家。只因他娶了地主的女儿,就成了地主家的女婿。那时倪庆山也恨过自己的父母,恨过茗波妈。若不是娶茗波妈,他相信自己也会和魏新明、张来福一样成为阶级斗争积极分子,站在阶级斗争的主战场上的。但事实已成事实,所以他尽管和魏新明、张来福从小玩到大,但还是在他们的监视下蹲过牛棚、挨过整,甚至陪着老婆挂上牌子游行过。可他没有倒下,也没有消沉,他相信自己的思想积极上进,且有一双爱劳动的手。倪庆山就凭着自己坚强的毅力和勤劳的双手默默地创造着生活和欢乐,想以此超出魏新明、张来福。正因为如此,他在挨过批斗之后就成了生产队的基建队长。这山上,曾是他们大队当年搞基建会战的地方。
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当倪庆山春风得意的时候,当保管的魏新明看几年的批斗不但没把倪庆山整倒,反而让他红了起来,心里便觉愤愤不平。在魏新明看来,让娶地主女儿的人当基建队长,这是绝对的笑话,也是贫下中农的一种耻辱。所以,他就和张来福悄悄串通几个爱钻空子占小便宜的人在劳动工具上给倪庆山耍了个手脚,魏新明也就趁此给倪庆山狠狠地记了一笔,倪庆山因此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又给割了。
倪庆山又一次挨了批斗,他一下子从老高的台子上摔了下来。这是他一生也难忘记的羞辱,这种羞辱超出了他陪老婆挨批斗的羞辱。而这个结果,却是魏新旺、张来福、魏新明一伙造成的!所以他一提起魏新旺、张来福、魏新明就觉得愤怒,恨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可是,魏新明现在就是有钱,人家就是全石台乡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而他倪庆山是什么呢?依然是一个面俯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因为天不下雨,他这农民当得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可以说一贫如洗。偏就在这时,儿子又要娶媳妇了。
可茗波的这媳妇咋娶呢?尽管这媳妇比起别人家的已经够便宜了,但是再便宜的媳妇也得用钱来娶!像这几年的光景,这些钱除魏新明外,还谁能有呢?
倪庆山不自觉地把手伸进衣袋里。他这阵很想卷根烟,可是旱烟袋忘在了家里。他起身想回去,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又耐着性子坐了下来,盘算着为茗波娶亲的事。这种事情,他虽是第一次亲自操办,但别人家过时他也见过。倪庆山感觉到,别人家里过这种事情好像都是那样容易,而轮到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艰难呢?难道他真的不如别人,真的不如魏新明、张来福的本事?若真要被张来福、魏新明一伙比垮了,他的老脸又往哪儿放去呢?
时光静静地流逝在崎岖坎坷的山洼里,倪庆山苦苦地思索着,守望着梦般的幽静。路啊,就在这些坎坷中一步步地被他跨了过去,他相信,这一次他也能够跨过去的!但是,在他的意念中,为什么总有一些沉沉的东西,让他产生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空虚呢?
正因为有了这种感觉,倪庆山的心变得沉闷了起来。他木然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那里偶尔有流星划过。山洼里不明吹过阵阵风浪,风浪里卷着干涸的黄土的气息。倪庆山嗅着这熟悉的气息,那是残秋遗留的惶惑,山峦滚下的忧恨。
倪庆山在惶惑和忧恨中感觉着自己的衰老。周围是漆黑的夜幕,夜幕又让他体会到了自己身躯的存在。这身躯,却是失去了魂灵的沉重而枯萎的行尸走肉。可是,在这空虚的行尸走肉的内壳,为什么还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欲望呢?
倪庆山思索着,寻求着,他默默地流着泪。
猛然,在倪庆山的身后,有些沙沙的声响。倪庆山想可能是山风吹着野草在动,或是老鼠出来寻食,也就没太在意。渐渐地,这声响越来越大,似乎就到了身边。倪庆山分明听出这是一个很大的东西,他心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这影子一闪,直惊得他转身大叫了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