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独自徘徊在夜幕之中,静静地梳理着艰苦的岁月。突然,在他的身后传来些声响,并且这声响越来越大,倪庆山想着是狼,不觉毛骨悚然,他猛跳起来大喊了一声。不远处,他的老婆也惊得哇的一声。倪庆山听出是自己的老婆,这才长出一口气说:“咋是你?”茗波妈蹒跚地走过来说:“呶,你的旱烟袋。”
“喔。”倪庆山从惊慌中慢慢缓过神来,待老婆走近,他从老婆手里接过烟袋,借着微弱的星光卷了根烟,点着美美吸了一口才问:“你咋来了?”
“这不,给你送烟来了。”
倪庆山站在星光下,眼里闪着泪花。那渐凉的深秋的夜风,回转在山沟里嗷嗷作响。倪庆山老两口默默地站在他们几辈子人用心血改造过的山头上,任凭这夜风拍打着他们皱巴巴的面孔。他们默然而立,仅凭那呼吸感觉着对方的心思。其实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思,也经受着同样的精神压力。
好一会儿,茗波妈才怯怯地说:“他大,我知道你心里烦,这么大的事,谁心里不烦?”倪庆山动了动身子,没说话。茗波妈知道,倪庆山的心里肯定和她一样难受,于是又说:“他大,我知道你想找个发泄处。现在没人,你想发泄就发泄吧,就是以后在娃娃面前别乱发脾气。其实娃娃都很乖爽的,你给娃娃发那些火干吗?搞得娃娃大气不敢喘一声,怪可怜的。”
倪庆山依旧没有吭声。茗波妈见倪庆山没有动静,想是还在生气,就向前靠一步说:“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家,吵就吵了,过也过了,你就别往心里去。”倪庆山说:“看你说的,又不是没吵过,谁还计较这,我想都没想过呢。”茗波妈说:“你不想这还想什么?现在钱有了着落,你还愁个啥?”
倪庆山重又坐到土坎上说:“其实也没什么可愁的,就是心里有些空。”茗波妈说:“嗯,说一个媳妇子哪有那么容易呢,要借这么多钱,像今年这个年景,就是借上,咱们拿什么给还呢?我心里一想都觉得害怕。”倪庆山说:“有我呢,你怕什么?”茗波妈说:“我知道你光会用嘴给自己撑劲。那么多的钱,老天不争气,你有啥办法?”倪庆山气呼呼地说:“你放心,我就是硬撑也要撑下去的!”
茗波妈听出倪庆山还在生气,就又说:“他大,你也别再气了,要好好儿着,咱们这个家全要靠你来支撑,你的精神可不能倒了。”倪庆山轻咳两声说:“我不气,有什么可气的。过几天我就去瓦窑和他姨夫借钱去。”
“嗯。”茗波妈应了一声又说:“夜深了,要不咱们回吧,这阵娃们也都睡了。”倪庆山懒懒地说:“再坐一会儿吧,回去屋里闷得慌。”茗波妈也就没动,只站在旁边等着。倪庆山慢慢地抽了几口烟说:“今儿我回来时在路上碰见张正福女人了。”茗波妈问:“那是非婆又说什么了?”倪庆山说:“我也没听太仔细。她好像说张来福给他们顺贵也说媳妇子去了。她还说张来福放出风说就算把咱们比不下去,也要把咱们的事情坏了。”茗波妈说:“有本事让他比去,只要咱们媳妇子娶进门,管他呢。夜深了,还是快点回吧。”倪庆山这才站起身来。
风仍然不停地吹着,夜幕下的山路在倪庆山和他老婆的背后缓缓地延伸而去。那里凝聚着的,不仅是他们勤劳的汗水,更多的是他们沸腾的血液。在他们眼里,这是养育一方水土的宝地,那路虽然曲折,却充满着他们的欢乐和希望。
倪庆山两口子摸黑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任山风撩拨着他们沉沉的心事。快到庄口时,他们听见不远处吭吭哧哧地好像有个声音。两人便放慢脚步,又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截。在离他们不远的路沟壕里,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倪庆山一听是野狐子或狼在吃东西,心里不觉毛了起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喊,只惊得那黑糊糊的东西跳了起来,紧接着下面又跳起一个黑影来。倪庆山心里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忙把老婆拉到身后。茗波妈也紧张得不知所措。倪庆山抬起胳膊拦着茗波妈,放眼仔细一看,前面跳起来的却是两个人,他们正摸索着穿衣服。
躲在倪庆山身后的茗波妈也看清了前面是两个人影,她慌忙拉丈夫一把,压低声说:“等等再走。”倪庆山没好气地说:“走咱们的,管他呢。是他们做贼,又不是咱们做贼。”茗波妈说:“听人说碰上这种事情要倒霉的,咱们还是躲躲的好。再说了,要是到跟前认出人来,往后你咋好意思见呢?”倪庆山这才停了下来。不想前面那人果然做贼心虚,他竟先咳一声说:“咋不走了?”
倪庆山听得出是庄头上的纪永奇。他强压住紧张又好笑的情绪说:“我的烟袋掉地上了,我在找旱烟袋呢。”说着,倪庆山蹲到地上假装摸着找东西。纪永奇声音生硬地说:“今儿你们可是啥都没有看见,要是说了出去,有你们好看的。再说了,你身边也跟着个女人,你不说,我也不会给人说的。”
倪庆山一听,就站起身来怒冲冲地说:“我们好端端的两口子,你胡说个啥!”纪永奇说:“深更半夜的又没月亮,谁能看清你后面跟的是你老婆还是别的女人。若是两口子,深更半夜地跑山上干吗去?”茗波妈的脸烧呼呼的,她跨上一步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偷了女人,还反咬别人一口。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你要是再血口喷人,我偏给人说去。”纪永奇厉声说道:“今儿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黑灯瞎火的,谁也说不清谁的。你们要是敢说出去,小心你们的狗命!”
倪庆山刚要说话,茗波妈从他后腰轻轻地拉了一把,倪庆山就没再吭声,只心里想着:“他的弟弟纪永康一家穷得叮当响,到处讨饭,纪永奇倒好,还有闲心在这里风流。”纪永奇见倪庆山两口子没动,就把那女人从路沟壕里拉上来,狠狠地吐了口痰说:“咱们走,今儿碰上这种事,倒霉死了。”说着便向庄子那边走去。
那女人虽然没吭一声,但从她的背影及走路姿势上,倪庆山两口子已经看出那是张正福女人。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想知道那女人是谁,偏他们知道了,反倒使他们有了一种羞臊的感觉。也许是夜风太寒,茗波妈微微地向倪庆山身边靠了靠,等前面那两个人走远后,他们才顺着大路下了山坡。
倪庆山两口子刚进大门,只见茗源从西窑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倪庆山和茗波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茗源大声嚷着:“大、妈,你们咋才回来?急死人了。”倪庆山没吭声,只在心里责怪着老婆给他撒了谎,让他在孩子面前出洋相。茗波妈听茗源的声音有些慌张,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忙问:“咋了?”茗源说:“茗茹,你们快看茗茹!”
倪庆山一听,心里也紧张了起来。他忙跟在茗波妈的后面跑到西窑一看,西窑的地上吐了一滩,茗茹在炕上静静地躺着。茗茵见她大和她妈进来,就在炕上连嚎带跳地喊着:“茗茹,快醒来看,大和妈回来了。”茗茹依旧静静地躺着。
倪庆山心里不觉又一阵的烦躁,他爬到茗茹跟前看了看问:“这是咋啦?”茗源说:“我也不知道。我和我大哥刚睡下,茗茵就跑过来喊我大哥说茗茹吐着呢。我们赶紧跑过来,茗茹就叫不言传了。”茗波妈慌忙上去抱起茗茹一摸,茗茹的头烫得跟火球似的。茗波妈连喊几声,茗茹都没有反应。茗波妈脸色都变了,她看着一脸蜡黄的茗茹说:“我娃这是咋了,咋这么烫?”倪庆山忙又爬跟前一摸,茗茹的头确实烫得厉害。倪庆山也说不清这是咋了,只觉得心里一阵烦乱。
茗波妈看倪庆山转来转去的,心里也慌了。她一个劲地摇着茗茹,茗茹就是不见醒来。她又狠命地掐住茗茹的人中乱喊,茗茹还是不见醒来。茗波妈急了,她连催倪庆山赶快去叫马生云女人,倪庆山说:“三更半夜的,人家早都睡下了,到哪里叫去。”茗波妈说:“不叫马生云女人,那你说咋办?这么半天了都叫不言传。”倪庆山说:“问我着我咋知道,不赶快降烧还问个啥。”茗波妈这才想起来降烧,她忙喊茗波赶快去拿暖壶,边说:“说不上是你刚才喊着把娃娃吓了,娃娃心里一紧张就成了这个样子。”倪庆山气呼呼地说:“我就那么一下,娃能惊吓成这样?分明是娃病了。”
茗波听他大他妈又在争吵,他也不搭理,只过伙窑拿暖壶和脸盆去了。茗源和茗茵在旁边使劲地摇着茗茹,边嚎着喊:“茗茹,快醒来。茗茹,妈都来了,你快看。”倪庆山在地下转来转去的,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杂毛子,今儿怎么这么倒霉。”
不想这话正好又提醒了茗波妈,她忙喊着:“遇上那倒霉事,不赶快送一下,还说啥呢。”
茗波这时已把水倒好,茗波妈拉过枕巾塞进去涮了一下,也不拧就搭到茗茹的额头上。倪庆山虽不信神鬼之事,但见茗茹烧得厉害,他也心急,今听茗波妈一说,就找来些黄纸,笨手笨脚地在茗茹身上擦了擦,又拿到大门上烧了。进来,茗波妈又换了次烧水。一家人紧张地围成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