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收已经彻底结束了,倪庆山一家也顾不得去县城找茗涛。或者说,倪庆山不愿再去想给他脸上抹黑的茗涛,只忙活着茗波的婚事。他先约梦二跑了趟柳沟,和亲家商量了一下娃们的婚事,隔几天又套上驴车去卫家坝和他的小舅子卫建国借粮去了。
茗波和他妈在家整整等了两天,他大总算回来了。
倪庆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心里乐滋滋的。
多好啊,这粮食!
茗波妈也高兴地迎到门外,摸着装满粮食的麻袋,跟在丈夫后面问问这个,问问那个的。说实在话,前些年这个斗争那个斗争,逼得她不敢去浪娘家,这几年苦日子又过得她没脸也顾不上去浪娘家。如今,丈夫从她娘家拉来一车粮食,这粮食让她又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心里不由喜一阵忧一阵的。
但有了这些粮食,吃的用的都差不多了,他们的心里也就有了底儿。倪庆山老两口说着话,茗波已把牲口圈到圈里,添好了草料。正在灯下写字的茗源几个听他大回来,也都兴奋地跑了出来。一家人把一车粮食推到院里,茗波妈上好大门,就跑到西窑去拾掇她家藏粮的那个拐角去了。茗茵和茗茹两人跟在后面抢着给她们的妈妈端灯。
倪庆山边和大儿子茗波往进抬着麻袋边给茗波妈说:“两麻袋麦子,两麻袋糜子,建国早就装好等着呢。他说,这些粮叫咱们先吃着,到用时不够了再言传。他还说这几年困着呢,他也不急着叫咱们还。”茗波妈边拾掇着东西边侧耳倾听着。
四麻袋粮食全抬了进来。倪庆山拍拍码在一起的麻袋,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破烂盖到麻袋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着各个破烂的位置,直到左右端详着实在看不到里面的麻袋为止。
一件大事总算又办成了!
这是何等的荣耀!倪庆山有些自豪地斜靠在耳房炕的窗台上,洋洋自得地抽起了他的老旱烟。茗源仍然爬到炕上写着他的作业。茗波腼腆地坐在炕沿上,盘算着娶这女人所需的费用,心里暗自咒骂着:“这顾家人的心也太狠了,已经要了那么多钱,还要什么手表,真不是些好东西。”
倪庆山可不想这些,他只想着有了这些粮食,也就向自己的理想迈进了一步。所以他虽然走了很远的路程,但脸上没有一丝倦意,甚至,在他的心里还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不一会,茗波妈把热好的饭端了过来,倪庆山稀里糊涂地吃了两碗,嘴一抹,又斜靠到窗台上说:“哎呀,这粮食有了着落,现在就是钱的问题了。”茗波妈边收拾着碗筷边说:“我看西窑墙也得往新里糊一糊了。唉,又得花钱。”
坐在旁边听他大他妈说话的茗波怎不知钱的可贵呢?如今听他妈又要糊西窑的墙,于是就建议用报纸糊,他妈却说这不是过年,而是娶媳妇子,偏要用白纸糊。娘儿两个一来二去便争了起来。
倪庆山又卷了根烟点上后,看茗波妈和茗波还争个不休,就沉着脸说:“糊墙早着呢,争这个干啥!”茗波和他妈不嚷了。倪庆山又说:“人家又要了块手表,怕得个一半百块钱。那天我和梦家他二爸商量了一下,看他在魏新明那能不能多借点来。”
倪庆山脸上的肌肉微微地颤了颤。茗波知道他大又要说一番魏新明,但又不敢阻止,只好静静地听着。倪庆山沉沉地叹了口气,又轻咳两声才说:“唉,要是事情逼不到这个份上,我就懒得给他低头张这个嘴,用他那臭钱的。”
茗波妈笑着说:“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计较那有什么用处。”倪庆山说:“别提了,我一想都来气。”茗波妈又说:“有那样气的还不如不想了,咱们还是想办法把咱们的事情过了再说。一个大男人家,老这么个小心眼。”说着便走了。
茗波看他妈出去后,就顺着炕沿往窗根靠了靠说:“大,要不这表咱们不买了,随便拿个啥东西顶上看行不行。”
倪庆山刚被老婆数落了一句,正没处出气,听茗波这么一说,就沉着脸说:“你看你看,又来了。不长进的婊子个儿,你是怕你大出不起还是咋的?我早就给你说过,你把你该干的啥干好,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钱花多花少,该咋花,我心里有数呢。”
茗波妈在伙窑里听丈夫吼骂着,知道他又给茗波发火。她赶忙洗完碗筷,跑进耳房里说:“好端端的又咋了?没说好好说上几句,动不动就干死火辣地骂人,也不怕旁人听见了笑话。”
茗波见他妈进来,也有些委屈地小声哭了起来。倪庆山狠狠地瞪了茗波妈一眼,刚要发火时,却猛然觉得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的老婆似乎很可怜。
是啊,自从她进了倪家的门,就没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前些年只因她是地主的女儿,处处受到别人的歧视和唾骂,动不动还要挨以魏新旺、张来福、魏新明为首的一些积极分子的批斗,就连劳动时旁人也躲着不敢和她往一块走。如今包产到户,没人再理这些事了,但天旱日子穷,她又得忍饥挨饿地往大拉扯六个娃娃。别的女人能穿能戴的,她连想都不敢想。
钱哪,这玩意儿咋就这么缺呢?哪怕手头上经常有个三块五块的,光看看也够富裕的了。
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不自觉地从倪庆山的眼眶里滚了出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流泪!
望着父亲眼眶里涌出的泪水,茗波越加伤心了。他想着,父亲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为他的婚事,所以他根本不想结婚。但父母硬要他结婚,他也无奈,只好把这种怨恨强加在顾家人的头上。
茗波妈站在地上,看爷儿两个流着泪,心里也不是滋味。
苦啊!这日子,她过了大半辈子,眼望着又要轮到儿女们了。现在阶级斗争是不搞了,可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在这个穷山沟里,除了期盼老天多给点雨水之外,还凭什么来改变这种生活状况呢?也不知道茗涛现在咋样了,怎不见来个信什么的。茗菡在乡上念高中,他可以直接把信写给茗菡的。茗茵和茗茹也都很乖,就茗源这孩子,和茗波的性子差不多,不像茗涛那么活泼。唉,盼着顾家的女儿是个乖爽的,这个茗波——茗波妈想着,不自觉地走到炕沿边,爱抚地摸着茗波的头说:“看你们爷儿俩,有啥好哭的。眼看着事情到了跟前,还不赶快商量着咋过,光哭顶个屁用。”
倪庆山擦把脸上的老泪说:“还咋商量?茗波,你就不要再犟了,只要人好,要个手表也不是啥事。咱们爷儿们只要往一处想,日子过细些,借的这些钱用不上几年就能还掉的。”茗波妈也说:“就是,茗波,你不要太吃力。茗涛这么多天不见回来,我觉得八成是找上活儿了。要是茗涛真能挣上钱,我想咱们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去你的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指望他着。婊子儿,不好好种地,尽给老子心里添乱。”倪庆山说着,歪过头去又吧嗒了两口旱烟。茗波妈轻轻抚摸着还在流泪的茗波说:“茗波,办法总是人想的,再别哭。我说他大,你也不要一提茗涛就是个骂,我听五队李五的女人说,其他庄上也有像茗涛一样出去搞副业的,人多着呢。我还想着,要是外头真像那些人说的,只要肯下苦就有钱,咱们明年开春种一下地,叫茗波也去。”
“啥?”倪庆山猛地坐直身子说:“走了一个,你觉得气还没有胀饱,人还没丢够,又想叫走一个?你是成心往死里气我还是咋的?”茗波妈也不示弱,她气哼哼地说:“你都叫蹲到屋里,靠啥养活呢。眼望着要借大账了,不早早想个办法,我看你靠啥还去。”倪庆山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有办法借,就有办法还。”茗波妈说:“你有啥办法?要是真有办法,我还懒得操这闲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