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说话
两年前的一天,春节将至,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厅给作家刘震云发短信,问春节是否回家,若回,望能采访。当时他刚出版《一句顶一万句》,访谈选题部门已批,想着与他是地界不远的乡人,他该不会不睬。出于这种朴素简单的想法,贸然把短信发了出去。没想到,隔了几分钟,他很快回复:“春节不回,春天回。届时联系。”
那年春节,回乡的行李中压有一本《一句顶一万句》。几天里,除了串亲访友,就是躺在旅馆的床上翻看这本书,并在本子上拟了二十多个问题。
终于等到了春天,也接到了刘震云的电话,他已回家探亲。于是报批领导,报社派车,我和另一位同事踏上了前往新乡延津的公路。
驱车从郑州出发,上京珠高速公路,过黄河桥,穿过原阳县城,在一个十字路口向东,通往延津县城。
延津不像我老家辉县三分之一是太行山,延津境内有广袤的黄河故道,历史上与黄河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土地是一马平川。延津在豫北不算有名气,是一个经济不算发达的县城,可一定程度上知名度却超过周边其他几个县,这是因为它不断出现在一位当代著名作家笔下的缘故。
《手机》《故乡面和花朵》《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哪一部离开过延津的地界?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个县城,一个他从此出发的村庄,足够他写一生。
值四月中旬,空气中还透着清寒,路旁排排瘦密的小白杨新绿乍吐,大片大片的麦田铺展着黄河流域的田野风光。想起他书里的一个人物杨百顺,或是牛爱国也成,在某个时段怀揣心事,背着干粮离开村庄,趔趄疾步赶行在田间的一条土路上,足下细尘微扬,白日晒顶,热汗爬上脑门后背,踏上漫漫的晦暗不明的未来。
活着,不是一方平静的水域,一股小风就能吹出一片波澜。波澜一旦产生,日子就难平静地过下去。谁能使它平静下来?在一个人的精神生活经验中,必然藏着个人的私密,有一个能拿住他心事的人。所以不管相距几十里、百把里,他总得为这坠在心头的事情出门,找那人说道说道,于是就有了《一句顶一万句》这本小说。
这天的出发与他小说中的人物有所不同,但也有一缕关联,都是为了说话。认识某个人,访问某个人,都是有话来的,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叩访、探询和倾听。
他书中的人物,不远百里之遥,风尘仆仆,从一个地界来到另一个地界,于茫茫人烟中辨认那个相熟的面孔。有一种东西必须交付出来,交付给一个相知的人,否则心灵就难以安妥。
表面上,这本书写了那么多的手艺人,沸沸扬扬的生活场景,实则展现的是中国人的心灵史。说话,与谁说话,不就是一件简单的事吗?他把它写出来,读者第一次发现,每个人的内心都涌动着如此强烈的说话欲,只不过在呼啸而过的生活列车上,人们习惯了忽略,习惯了掐死话语的萌芽,在自欺欺人中梦死醉生。
来之前,于往日的阅读中,于脑际的想象中,与他已有所认识,他的冷幽默,他的眼神与穿着。在网络时代,他的影像与他的书一样被粉丝所熟知。但是,真实的面访是什么方式都不能替代的。
果然,当他温和儒雅地出现在我眼前,心里立刻作出判断,这就是他。一身混搭,倒也随意,作家的个性总是随心所欲。上衣是他母亲亲手缝制的对襟中式外套,裤子与鞋则是运动型。握手,问好,他的手心微凉。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们引上二楼客厅。楼上比楼下清冷,我说了一个“凉”,他起身去关沙发后的铝合金窗。让我们坐沙发,自己则拉一把木椅,坐下,沏茶。水洒了,拿来纸巾一遍遍擦。
他面庞清癯,身材较瘦,没有赘肉,清爽而节制。交谈中,话语轻悠,幽默不时迸发出来,激起意外欢笑的浪花。
话题似乎从日常生活谈起,我惊讶他的作息如此规律。早上跑步,晚上十点前睡觉。没有一般作家熬夜写字的习惯。他笑称自己低碳,环保,节省资源,是按照上帝意志生活的人。我很是惊叹他长跑的毅力,他则反驳,千万别谈毅力,一谈毅力什么都干不成。写作不是靠毅力,那是喜欢。这才明白他的裤子和鞋为何都是运动型,即使回老家省亲,还保持着每天长跑的习惯。
他的父母此时就在楼下,说起父母,他话语中满是儿子的关切。母亲身体好,父亲身体稍微差点。父亲得过脑血栓,行动不方便,但其他都正常,每天吃什么饭,一日三餐如何安排,甚至喝几杯水,他都一一道来。作为家中长子,身在外面的他一直惦记着二老的身体。
每年回老家一到两次,根据写作时间来安排。春节很少回来,因为春节比较乱,平时比较静。前段时间去了台湾,本月还要去韩国,下月和其后也有出国安排,在这之前稍微有点空闲时间,就回家来了。
与一般人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是,刘震云从小与外祖母一起生活,所以他笔下的村庄不是父亲的村庄,而是外祖母的村庄“老庄”。父亲的村庄离老庄只有一公里半,但刘震云在老庄长大,对村庄的概念就是这个村庄,亲戚关系也是这方面最近。对舅舅的熟悉超过了对叔叔的熟悉,对表哥表弟的熟悉超过对叔伯兄弟的熟悉。小说中的人物编织也是这样,因为熟悉,所以与舅舅、表哥这类人物的关系多。
一个村庄教会人一些基本概念,比如大和小,多与少,远与近。在北京,有人叫刘震云去吃饭,聚会。多远呀?他会马上想到老庄与县城的距离——不就是二十公里吗?
刘震云的书有一半是以河南延津为背景,可以感受到他对故乡的眷恋、感恩。鲁迅对故乡,对外婆家鲁镇,既有美好的回忆,但也塑造了阿Q、孔乙己这些身上有着劣根性的国民形象,刘震云与故乡中的人物则是亲人朋友式的关系。
他是小说家,对人的性格,尤其是中原人有自己的判断和解析,他拿中西方作比较,在西方及阿拉伯国家,都有自己的宗教,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西方人找上帝倾诉,中国人是去寺庙,求神保佑,保佑生子、考学、升官发财,很世俗化,所以作为一个中国人,他的心里话没处说。
孤独这个概念,在世界任何地方,在任何一个族群、人群中都存在。“西方是个体的孤独多一些,中国是群体的孤独多一些。中国人多,喜欢热闹,串门,喝酒,笑语喧哗,一个人孤寂的时候很少。但我们在大街上看到有的农民工,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木工或是瓦工,眉宇间会透出孤寂的样子。”他的叙述平易而细微,透出小说家的人文关怀。
每次回延津除了看望父母亲,他都要回老庄看看,和村里人说说话。“时代前进的步伐中面对生活的态度是不变的,还是有持恒的东西。我们村的人也都穿名牌,只不过穿的都是假的。”他调侃道。
“村里的人,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些上年纪的人都去世了。外祖父哥儿四个,大都去世了。村庄在变化,人也在变化,包括侄子都不认识了。”他语气里有些察觉不到的黯然,“与故乡的关系,我想应是恒星与卫星的关系……在我看,地球已经变成一个村,越来越小,在变成老庄。”
两个小时的访谈结束,正好中午12时,楼下飘来饭香,他挽留了我们。他的父母,还有他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妞妞及其他家人,团团围着一桌丰盛饭菜,他不时劝菜:“这是道口烧鸡,不可不吃。”吃完米饭,又让盛面条汤,“这是延津疙瘩条,别处可没有,不可不尝。”
饭后,在小院和煦的正午阳光里,在一株冒着新芽的小树旁,我们合了影。不知为什么,看他微微眯起的双眼,蹙起的眉宇,我想起另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先河人物,他们有着同样的冷静与深邃。在精神层面上,从现代到当代,这两个作家应是一脉相通的。
一年多之后,《一句顶一万句》摘取“茅奖”,这似乎不是一件稀奇事,是在意料之中的。
他上台领奖时还是那身装扮,地道的盘扣中式装,和在延津时一样。
浮世中的娴雅自守
采访她的那天是2010年的腊月二十八,再有两天就是春节了。窗外,是浓浓的节日气氛。报社大厅里人影寥寥,我像平时一样依然保持着职业的惯性。
她现在北京,刚旅行回来。手机通了,我提议用座机方便些。
于是,听见她唤家人的声音:“哥哥——我们家座机多少号?”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很少女,尤其叫出“哥哥”二字,让人一颤,想到她已五十出头,声音还像一个受宠的邻家小妹,她的天空似乎没有云遮雾霭,心湖还那么清滢澄澈。
“今年我来北京过春节。在国外就很少过,有时候就忘记了。”
“我现在的家在德国,丈夫今年要到台北去工作,所以我也要去那里生活一些时间。”
电话中的她缓声细语,优雅悦耳,透出一种天下所有小女子谈论幸福家庭时都有的那种感觉。
只要是女人,就渴望受宠,与年龄无关。只要她内心守着一个童话,就不会变老。她内心的童话不是别的,而是文学——她就是当红作家严歌苓。
被称为“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的严歌苓,在后来创作的《金陵十三钗》因与张艺谋合作拍摄电影而大火,她不仅在作家中当红,而且当紫。
这样一个著作高产、蜚声文坛的作家谈起写作来,冷静而严苛:“写作没有捷径可言,我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每一个脚印都没缺失。我是一个笨鸟,没有过投机取巧。我也不知道怎么投机取巧,不知如果投机取巧了会不会心安理得。”
“真的,我是写作上的一只笨鸟。”她又重复道。
对于一部小说,她写作的时间需要两到三个月。听起来感叹她的神速,但准备时间很长,像《小姨多鹤》她准备了二十年。
严歌苓不仅出身文学世家,后来也嫁入了一个“文学家庭”,前夫李克威是作家李的儿子。她在这个家庭生活了八年。讲到这个家庭,她并不避讳,相反,却有美好的回忆。这个和谐淳朴的家庭不但赋予她生活的温暖,还有写作的智慧与灵感。作家李深厚的文学修养影响了她,“他给我的帮助很大。他的古典文学很好,很幽默。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审美趣味,他教我怎样去看一幅画、一篇文章,什么是好的。他给我看他喜欢的字画。我发现他说的所谓好的,都很朴拙、朴素,从表面看形式很单纯。他们的家庭气氛很好,虽然生活在大城市里,但是很有农村家庭那种状态,融洽幽默。他们经常讲老家生活的一些细节,还有许多生动的方言,所以,当我写《第九个寡妇》时感到很自然”。
军队这个听起来与文学甚远的词汇,却让她离文学最近。
二十岁时,严歌苓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担任战地记者。在一个部队的包扎所,有一千多个伤员在那里,四处弥漫着血腥气,血淋淋的残肢,痛苦被扭曲的脸庞,她从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心灵经受着一个个鲜活个体伤痛的刺激,战争与个体、生命与死亡,这些字眼从此盘桓在她的脑海,激起她对生命哲学意义上的思考。
“那个经历彻底改变了我,从此我开始思考战争的意义。从那时起,我对英雄主义有了质疑,我开始反对战争,包括美国发起的对伊拉克的战争。战争带来个体生命的死亡、身体的残废,是人类的灾难。”
也就从那时起,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相反的是,严歌苓非常感谢自己的部队生活。她认为部队生活严格,纪律严明,但给人的收获很宝贵,影响是一生的。“对年轻人而言,部队是很好的地方,可以使你脱胎换骨。部队影响了我今后的写作,使我在今后的生活中能够吃苦,克己律己,意志坚定。按说我目前的状态已经很好了,不写下去也是可以的,但写作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每天我都自觉地坐下来写作,没有人会督促你,这是一种自觉行为。”
严歌苓写作时有个有趣的细节,用中文写作时用铅笔,写英文时用电脑。她觉得不能丢掉手写这样一个传统,如果用电脑写中文会发生“别扭”。
清晨即起床写作,中午不累的话就不休息,晚上一般11时睡觉,这是她的作息规律。按说不写也可以,现在的成绩足以骄人,但她却把每天坐到桌前写字看作是必然的事情。这样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内里却是铁打的,部队的刚性严明重洗了她的血液,使她时时自省自律。她说,写作是一种瘾,灵与肉在其中得到升华。
她明确自己需要什么,在生活中遵循着一项单纯原则,心无旁骛,专注地过自己的生活,一步步走向成功与荣誉的高地。
在文字世界中,她是厮杀的士兵,一行行的书写就是一次次的跟进、冲锋。她又是运筹帷幄的将领,驱遣浩荡密集的文字兵团,建立整肃着自己的文字帝国。
为自己选定的事情倾注心力,贯彻无比的意志。那份笃定,一朝一夕地累加起来,便开出了人人惊喜的花果。
“听声音你是一个娴雅的女子。”
“我娴雅吗?人家都说我豪爽呢。”
娴雅是豪爽的误读吗?不,它们之间有共性:单纯,透澈,直接,不加掩饰。而她有十几年的从军经历,心性中自然有果敢豪爽的一面。
柔缓的语速,温软的语调,让人触摸到一个娴静、雅致的知性女子,声音虽然包裹一层岁月沉淀,但并没有掩盖住玉质的光芒。岁月的风尘打这经过,也只是为了打磨它,使它成为珍宝。
这样一个江南女子,内心生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出国时在国内文坛已是新锐,从部队转业时是副营级,在国内做一个专业作家对别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终成正果的美事。她却毫不吝惜,弃掷了这一切。
其实,到国外她也有好多资源可利用。她的海外亲戚可以给她资助,而她竟婉拒了这一切,一切从零开始。她说:我有能力获得,为什么要靠别人?
前半生戎马中国,后半生寄居海外。现在,她跟随美国外交官丈夫游历各个国家,在游历中扩展视野,碰撞异域文化,捕捉到各种各样的写作素材,撷取作品所需要的养分,尽情经营自己的小说王国。她的小说《赴宴者》就是跟随丈夫在非洲生活的这段时间完成的。她说很喜欢非洲,推开窗户,外面是大片的林子,野生动物在自由散步。这种随性的日子给作家营造了一个适宜的写作氛围,使她能专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太专注了反而影响到自己的健康。多年来她著作等身,以几乎一年一个长篇的速度进行着文学创作,想想看,她脑子里该活动着多少故事、多少人物,以至于几乎不能休息。由于创作力巨大,活跃的脑细胞几乎不能安静下来,难以刹住思考的车轮。吃安眠药,抑郁,最长的时候三十多天没睡觉,听到别人问她“睡得好吗”就想哭。关于失眠,她说家庭有这样的遗传,祖父在世时失眠就一直折磨着他。
后来失眠症还是慢慢治好了。身体得到恢复,心情就格外晴朗。
现在爱情幸福,她说,这是“挣”来的。现代的女孩一门心思栖高枝,但世上哪有徒然坐享其成的事情,你在衡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掂量你。
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从对话中听不出她对过往之事的纠结、怨怼,反而有感激,有美好的回忆。善良使她感恩,智慧使她通透。有许多女子,之所以不快乐不清醒,是因为把自己的现状归结为他人制造的因素。怨怼、迁怒如可怕的毒素,只会使女子背负更多的不平,加速丑陋与衰退的过程。
她是一个很容易从生活中找到乐趣的人。在后园里种蔬菜呀,给家人做饭呀,她都乐意去做。但是,让她丢掉写作,家务缠身,她说:那我是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