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将去未去,我却不能不去。日本一家企业与我市达成投资意向,公司总裁亲临古城,考察经营环境。事关地方经济发展,市长格外重视,点名道姓说,作为一名学者,你必须到场,跟外国客商讲讲古城的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
鬼子的钢刀洞穿母亲的胸膛,这种仇恨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即便血海深仇一类的词语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愤怒。打记事儿起,我就在日里夜里诅咒着杀死母亲的恶魔,甚至后悔来世太晚,不能将一腔热血抛洒在抗击侵略的战场上。国破我未生,只能寄希望于英雄前辈。每每在电影电视上看到英勇杀敌的场面,我就攥紧拳头跟着英雄一起怒吼呐喊,甚至在手边放一只碗,杀死一个鬼子就丢一颗玉米进去,倘若故事结束,还有鬼子落荒而逃苟延残喘,我就忿忿不平骂导演水平太差技术太臭?现在让我去面对他们,丢下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以笑脸和礼仪报答杀母之仇,不是自唾脸面自掴耳光吗?
然而,市长循循善诱。中华民族号称礼仪之邦,素来尊从“德为至宝一生用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耕有余”的古训,怎么能计较前嫌呢?当年,侵略军从我们神圣土地上落败而归,身后是多少炸毁的城郭、烧毁的家园、人民的鲜血啊,我们就能慷而慨之,放弃战争赔偿,今天就没有这个胸怀了?此日本人非彼日本人,人家远涉重洋鞍马劳顿来到这中原小城,是为投资经营的。身处思想前沿的学者,居然鼠肚鸡肠,拒人以千里之外?
略感欣慰的是,杀死母亲的恶魔并没有逍遥法外全身而退。县志记载,侵略军某队小队长山本太郎,就是那个仁丹胡子了,死于他们耻辱的国家宣布投降之际,地点就在南河一带,至于被谁打死的,怎么死的,县志只是模糊地说,被我英勇军民击毙。这也难怪,当时,国共两党都希望成为战后中国的合法政府,哪里顾得查勘一个小鬼子是怎么死的?如此说来,仁丹胡子应该成为军国主义英雄,供奉于靖国神社了。我便辗转委托一个朋友,专门去了东京,看那里祭没祭着一个叫山本太郎的家伙。朋友回来说,靖国神社飘散着246万战争狂人的鬼魂,同名同姓的太多,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我要找的。
过问山本太郎,只是核实他的罪有应得。我的真正目的是寻访替母报仇的恩人中华民族的英雄。他以勇敢拯救了柔弱的南河,让杀人恶魔明白血债血还的公理;他以正义支持了孤单的小船,让侵略者付出以命偿命的代价。我设想着他的英武,高大的身材,孔武的手臂,坚毅的神情。我想象着他的壮举,巧妙的设伏,果敢的出击,惊天的怒吼。结果恶魔那一刻,一定是慷慨激昂可歌可泣的。无边的愤怒奔到枪口,沸腾的血液凝在手指,“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将那个杂种送回东洋小岛。
我感激恩人,我崇拜英雄。他或是游击队员,或是正规军人,或许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但是,时至今日,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信息。
我拉着爹的胳膊,还没张嘴,爹就说话了。一时半会的,我还死不了,你去吧……把马甲给我取下来。
马甲就在墙上挂着,黝黑黝黑的,泛出幽暗的光泽。质地绝对是上乘的,每一块皮子都像缎面一样光滑;做工绝对是考究的,每一个针脚都像步伐一样整齐。令人叫绝的是,胸前一朵樱桃花,四只秀气的花瓣,浸润冬的凌厉,饱醮春的温馨,热烈绽放着。爹不止一次念叨,这是樱桃专门给他做的,一针一线都蕴含着深情。凡是关涉樱桃的日子,必有真皮马甲出现。逢年过节为逝者祈祷,爹像祭拜长者一样,给母亲磕三个响头。旁边就是马甲,铺展开来,似乎随爹一起履行着叩拜大礼。母亲的忌日,爹就带着马甲,为她烧纸上香,一回也不落下。我少不更事爹没话说,长大了,爹就把拜祭重任交给我,还振振有词地说,有子不要父上前嘛。爹的目的只有一个,时刻记着马甲,记着马甲就是纪念母亲。如此一来,真皮马甲就像幽灵一样,常常出现在我家的重大场合特殊日子,让我不断猜想绝色樱桃的真正容颜,不停臆断艄公艄婆之间生离死别的凄婉故事。
樱桃绣制樱桃花虽在情理之中,我对爹的话仍然有所怀疑。真皮马甲是樱桃亲手缝制的?是樱桃专门为爹缝制的?母亲的女红虽然精细,但仅限于精工细作锦上添花的布艺,硝制皮革缝纫真皮非有专业手艺辅助机器不可。既是深情厚谊之作,理应不舍昼夜穿戴齐整以彰其情,但爹从未穿过,便是我懵懂未知搁身上比试一下,也会遭到他的呵斥。据我观察,马甲的肥大亦不适宜艄公那如同竹篙一样瘦小的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