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正挥着手,面向日本人侃侃而谈,见我过去,便丢开话题,分宾主介绍。这位是日本公司总裁山本一郎先生,在世界各地拥有子公司十多家,此次来我市投资,是总裁先生又一精彩手笔。转而指向我,知名社会文化学者展一民先生,古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我伸出手,礼节性跟山本一郎握了,便带着他走上见证我们城市历史的古城墙。
夕阳余辉下,古城墙傲然挺立于巍巍苍穹之中。浑厚的城墙,以坚固藐视着来犯之敌;狰狞的垛崖,以机敏威胁着不义之军。然而,古城墙完美的布局与构筑,无不以防御战争为基点,城门、瓮城、角楼以及垛墙上的方孔,全是根据防守需要而设置,坚船利炮的崛起,无情淘汰了它的使用价值,将其冠以文物名义留给这个思变时代。
垛墙里面,城墙顶端的位置,称为海墁,是一个倾斜面。我告诉山本一郎,这种构造,非常适合防御,以传统军事眼光来看,它可以抵御任何强大的进攻。当年,你们的前辈纵有飞机大炮,在它面前,仍然付出了惨重代价……
这时,一阵劲风吹来,浮动的尘土旋身而起,迷住了山本一郎的眼睛。他掏出纸巾,擦过,语带深意地问,这土,也有些名堂吧?我暗暗佩服山本一郎的见识与狡猾,扬声答道,是的,这叫六合土,是由黄土、石灰、糯米汁掺和而成,既坚实又防止雨水渗漏。另外三种材料,是逐渐加进去的,包括将士的汗、血、肉。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和风细雨柔情蜜意,需要有人为它付出代价作出牺牲。当然,将汗、血、肉抛洒于海墁上的,不仅是正义的守卫者,也有罪恶的侵略者。
山本一郎哈哈一笑,一把捞起我的手,用生硬的汉语说,城墙因学者而深厚,垛崖因先生更机敏,我的受益匪浅。虽然得到褒扬,心里却像钻进蛇蝎一般难受。他的先人就是操着这种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踏上我们的领土,用刀枪杀戮了我的母亲以及与我母亲一样活生生的兄弟姐妹们。
回到下榻的酒店,大厅一幅临摹书法作品再次引起山本一郎注意。他轻声吟哦后点评,奔腾而又刚毅,端庄而又婀娜,不失鸢飞鱼跃之称;三十九字拍出三千万,一字百万金,真是价值连城啊。此幅手卷八面出锋,极尽变化,卓然独树一帜,是古城历史上著名书法家的扛鼎之作。然命运多舛,由宫廷到民间,又不明原因失落东瀛两百余年,日本一首相曾以“鸢飞鱼跃”题评。近年回归祖国,拍价几近三千万元。
我不无讥讽地说,泱泱中华的文物古迹艺术作品,总有异族人染指,古城墙上有罪恶的足迹,书法手卷有耻辱的印记,作为华夏子孙,我无比惭愧。但是,我不赞成艺术品回归。曾经不择手段挖空心思搜罗囊中,怎么会良心发现,以低廉价格让其重归故里?至尚珍品是人类共有文明,我们理应超然于物质世界,用心灵感受艺术的高雅。
山本一郎无话可说,讪笑着指指餐厅,展先生,我们一起感受市长的盛情吧。
接待投资商人,一向礼遇有加,但是,隆重里又透出精明。没有龇牙咧嘴的海鲜,岛国小民习以为常;没有衣着华丽的洋酒,古城特产引人入胜。市长举杯邀请,让我们为山本一郎先生成功投资古城而干杯。我懒得逢迎,只端起杯,象征性抿了一下。
我的冷淡没有影响山本一郎的热情,等市长副市长一干人敬过酒,他腾出手来,满斟一杯说,学者先生的讲述,展现了古城的悠久和深厚,我的十分感谢。我淡着脸说,恕不奉陪,不能喝酒。山本一郎并不在意,现出一副谦恭神情,贵国素有以茶代酒传统,展先生饮茶我饮酒,可好?话已至此,再过推却,不仅冷了山本一郎,而且薄了古城人民。毕竟,人家是来投资的,于古城发展有利。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应尽的礼数之后,我便盼着宴会早点结束。工作职责尽到,投资成否另当别论;老爹重病在床,过于逗留实属不孝。可是,酒后的山本一郎兴致勃发,积极跟市长展望公司前景,还不时扭过头,瞟一眼枯坐一旁的我。
两小时十分钟以后,宴会终于收场,我告别市长,转身要走。山本一郎拉住我,恳切地说,我有一件小事相求,能请展先生喝过茶再走吗?真是无商不奸,极尽友好原来是因为有事相求。我犹豫着,还没张嘴,市长就越俎代疱了,没事儿,学者只要能办到,山本先生尽管开口。没办法,我只得随山本一郎来到房间。
茶道熏染下的山本一郎,对喝茶的讲究令人心焦。他褪下手表,换上和服,洗净双手,插上电壶烧水的当儿,才小心翼翼打开旅行箱,取出茶叶和茶杯。茶是玉露,经过二十天覆盖生长,采摘下来蒸气杀青,揉捻成针状,是日本上等好茶。茶杯更显精致,月白色细瓷上铺展着琼楼玉宇,在射灯照耀下越发缥缈神奇。水开了,山本一郎并没冲泡,而是待温度降下来,才沏入杯中。约莫过了两分钟,山本一郎起身捧杯,弯腰递给我说,展先生请用。礼数虽周,茶水却少,我细品一口,诚心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东瀛品茗,注重肢体和神情交流,我乐得清闲,也懒于恭维。山本一郎说话了,肯定是深思熟虑斟酌再三的。如果单从经营角度看,我大可不必来古城投资。展先生比我更清楚,贵地没有区位优势,没有资源优势,在这里建厂,最可信赖的是劳动力。原来是取消意向,多简单的事儿,直接跟市长讲明就行了,没必要迂回曲折绕道于我,古城人民不会强人所难的。不料,山本一郎话锋一转,之所以来了,而且确定建一家中型企业,是了却两个人心愿为一个人赎罪。日本该赎的罪多了,不是中华民族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你能以救世主的心态坐在这里夸夸其谈?
山本一郎不顾我的轻蔑,娓娓述说。当年,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贵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也让日本人民深受其害,我们一家就是受害者之一。父亲和母亲原本开着一爿小店。父亲老早起来,到很远的地方打货,直到天黑才回。守候一天的母亲,从不因为辛劳疏于对父亲的温情,总是端一盆水,等父亲洗过,才摆上热乎乎的饭菜。父亲咂一口酒,解了疲乏,就大声称赞母亲的厨艺。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那都是一个温馨的家庭。然而,战争撕裂了它,父亲同所有青壮年男人一样,应征入伍来到中国。母亲以女性天生的仁慈揣度,不义战争不会以胜利告终,父亲此去肯定凶多吉少。但是,她阻止不了父亲的步伐,挽留不了家庭的柔情。她只能祈望他不被寒冷冻着,不被炮弹伤着。她只有盼望他平安归来,早日归来,跟她一起恩恩爱爱相携到老。
天皇诏书颁布以后,残兵败将逐步还家。母亲伫立码头,幻想父亲完整无缺地站到面前。她要蒙住他的嘴,不许他讲述战争与炮火,死亡与恐怖。她要偎依着他,悄声诉说樱花的怒放与凋谢,渴望与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狂风吹干了眼泪,寒霜染白了鬓发,母亲仍然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父亲,只有人递给她一纸丈夫荣国的证书。母亲不甘心,活不见人,死应有因啊。直到今天,垂暮之年,仍在梦中呼唤着父亲。
父亲是一个小队长,即便战死,也该有所记载。多年来,我不断查访,没有结果,只粗略知道,他在日本宣布投降之际死于古城一带。
所谓了却心愿替父赎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遮人耳目的托词,真实目的是探寻父亲死因查找侵略者下落。我本冰冷着,但后面两句话却牵动神经点燃火焰。我站起来,迫不及待追问。
你父亲是一个小队长?是的。
死于古城一带?是的。
在日本投降之际?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山本太郎。
山本太郎……山本太郎……山本太郎?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我怒视着山本一郎,喝问,你的父亲,鬼子小队长,山本太郎,日本投降时死于古城一带?山本一郎惊恐着,瞪大眼睛,不停后退,是……是的……
天之将倾,地之将覆,血脉喷张,毛发倒竖。我照准那家伙面门,猛挥一拳,将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痛骂,魔鬼!理智提醒我,不能冲动。我只能把拳头砸在茶几上,那只盛着玉露的杯子腾身而起,打一个转,跌落下来,与玻璃同归于尽。山本太郎……杀死母亲的恶魔……山本一郎……仇人的儿子……头脑是空的,身子是虚的,我跌跌撞撞夺门而走。